27

白家村隸屬于建業府江安縣,正是吳郡轄下。白家村的百姓也許不知道大衍當今皇帝陛下是哪位,但吳郡郡守是誰,絕對是婦孺皆知。吳郡元氏,是跺一跺腳,整個吳郡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是吳郡百姓的主宰。

這個不起眼的小孤女當真與郡守府有婚約?那豈不是一步登天了?

滿場屏息,靜待答案。也不知多少人心中暗暗盤算。

元如意“唉呀”一聲,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懊惱地道:“沒,沒什麽。”來之前,阿娘再三關照,傻妮還在孝期,婚事未定,要暫時保密,他怎麽一不小心又說漏嘴了?

白禧見他不肯說,不敢追問,只得按捺下滿腹疑惑和震驚,清了清喉嚨試探問道:“那魯氏”

元如意冷哼:“你說呢?”

白禧冷汗又要流下來了,賠着小心道:“三郎君若信得過我,把人交給族中處置?”

元如意問田諾:“你覺得怎麽樣?”

田諾道:“族中秉公處置的話,我沒意見。”

白禧忙道:“自然秉公,自然秉公。”

元如意雙手負在身後,踱了兩步,小小年紀倒也有了幾分老成的架勢,“也好,人交給你們處置,下次再看到這惡婦出來欺人,我唯你是問。”

白禧抹一把冷汗,連連點頭:“郎君放心,她再不敢了。”指揮家丁将魯氏和大壯拖下去。

元如意也不管他們怎麽折騰,拉着田諾的手一百個不滿意:“這裏有什麽好的?看你穿得這麽差,吃的住的肯定也不好,還有人欺負你,你還是趕快收拾一下,跟我回郡守府。”

田諾扶額:“我是白家的人,怎麽好住你家?”她再不喜歡白雁歸,這點總還是知道的。

元如意道:“我不管!你原來不是住得好好的嗎?怎麽就不好住了?你現在就跟我回去!”吩咐左右,“請小娘子上車!”

随行的幾個侍女應下,過來簇擁着田諾上車。田諾哭笑不得,正要和元如意分說明白,忽覺毛骨悚然。她回過頭看去,門外幾步處,少年布衣,玉姿無雙,正緩步而來,烏沉沉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安靜而幽深。

田諾心頭一顫,下意識地左右看看有沒有退路。四周除了白家族人就是黑甲軍,圍得水洩不通,她不由暗暗叫苦:他怎麽這麽快就脫身了?

正被家丁拖下去的魯氏也看到了他,如遇救星,嘶聲叫道:“二叔,救我!救救大壯,救”她觸到白雁歸的目光,驀地打了個寒噤,那是怎樣的一對眼睛啊,黑暗冰冷,淡漠無情,如幽暗不見底的地獄,仿佛能将一切生命吞噬。

魯氏悚然:是什麽時候開始的,這個對他們一家向來忍讓的小叔子只是一個眼神就能叫人如堕地獄?不可能,二叔那麽軟弱可欺,連家産都願意讓給他們,不可能這樣看她,一定是她眼花了!

她再定睛看去,白雁歸的眸色已恢複平日的淡漠。魯氏忍不住摸了摸怦怦亂跳的心:她就說嘛,剛剛果然是她看錯了吧。“二叔”她再叫。

白雁歸眼睫低垂,掩住眸中冷意,聲音清清冷冷地響起,語中所述卻如驚雷炸響在魯氏耳邊:“族學幾位先生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命我傳話,大壯c二牛c鐵柱c福生c阿虎”他一一報出參與欺淩田諾的孩子之名,“這幾人欺淩弱小,屢教不改,有違我白氏家訓,着立即逐出族學,不得寬宥。”

這一下,不光白氏,其他幾個孩子的家人全都大驚失色:要知道,讀書費錢,而族學面向白氏宗族的孩子教學,費用全免,正是培養家族精英的地方。逐出族學,等于剝奪了幾個孩子免費學習的機會,甚至還會影響到今後家族資源的分配。對家境一般的族人來說,基本等于孩子以後就再沒機會讀書,失了上進的機會。

這處罰也太狠了些!

魯氏臉色煞白,慌亂起來:“不,不,二叔,你和陸先生c九叔公都交好,你幫我求求情,幫我求求情!”她得了雙份家産,自然是拿得出讀書錢的,但本來免費的變成要出大價錢,對她這樣素來一毛不拔的來說,這前後落差簡直比殺了她還叫她難受。

白雁歸眼中閃過一抹譏诮:他這個嫂嫂,還是如此的愚蠢。他放在心尖尖上,連根頭發絲都舍不得碰的人,被他們如此欺淩,她還想落着好?她以為他為什麽來遲了?

他早就關照了人暗中照看田諾,田諾被欺,他第一時間就得到消息,趕了過來,結果沒走多遠,就見到元如意的馬車在黑甲軍的簇擁下進村。元如意這個小霸王是什麽脾氣,有他在,田諾自然不會有事。他放下心來,當即回頭拜訪了族學的幾位先生。

他望向魯氏,語氣淡漠:“欺人者,人恒欺之。犯了錯,便要付出代價。嫂嫂如此,大壯如此,衆人皆如此,莫可例外。”他的目光掃過同樣激動的其他幾個孩子的長輩,凜然道,“誰若不服,只管與我分說。”一時間,衆人只覺一股無形的壓力彌漫,竟是沒人再敢開口。

半晌,魯氏不甘心地道:“你可是大壯的親叔叔,比這個不知哪裏冒出來的野丫頭要親得多,你”她還想說下去,驟然觸到白雁歸森然的目光,心頭一窒,竟是忘了下面的說辭。她幹脆不管不顧地大哭起來:“你的良心去哪裏了?爹娘去得早,還不是我和你哥辛辛苦苦地把你養大的,這就想不管我們了?”

這話連旁邊人都聽不下去了。不知是誰,小聲嘀咕道:“好個辛辛苦苦地養大,把小叔的財産都養到自己家去了。雁歸才十四歲就被趕出家門,淨身出戶,還有臉提良心兩字!”

魯氏的哭聲更響了。白雁歸面無表情地看向她,嘴唇微動,無聲地說了兩個字。魯氏仿佛被人掐着脖子般,面色煞白,哭聲戛然而止。

白雁歸沒有再看她一眼,一步步走到田諾面前,伸出手來:“諾諾,跟阿兄回家。”

他緩緩行來,如玉樹潇潇,冷月皎皎。清冷的目光掃過,如冰似霜,簇擁着田諾上車的侍女們被他目光所懾,下意識地松開了她。

田諾心虛地叫了聲“阿兄”。她現在最怕見到的就是他。騙他進屋落鎖的時候有多開心,現在就有多後悔。早知道他這麽快就能出來捉她,她怎麽着都得多加一把鎖!

現在好了,被他抓個正着,雖然她并不覺得自己有錯,可是以他的性子,還不知會怎樣和她較真呢。

她到現在都還記得,他在元家要她報恩時,五指留在她頸邊的冰涼;讓她認命嫁給元銳時,說話的辛辣與不留情面。

白雁歸哪知道她一瞬間腦補了那麽多內容,低頭牽住她手,環視四周,緩緩而道:“諾諾雖無父母,卻有兄長,今後若再有人欺她,休怪我無情。”

四周頓時安靜下來,吃驚地看向他。誰也沒想到,白雁歸對收養的小孤女竟會如此上心。

自白雁歸出現,就被人忽略一旁的元如意反應過來,連忙跟着道:“沒錯,還有我,誰再敢欺負傻妮,就是跟我過不去。”他做了個手勢,“铮”一聲,黑甲騎士同時拔刀出鞘。鐵騎銀刀,耀目生輝,殺氣凜冽。在場的人頓時吓得大氣都不敢出。有膽小者,甚至腿一軟,“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白雁歸看向田諾,聲音柔和下來:“走吧。”

田諾掙了掙,沒能掙脫,苦着臉道:“我自己會走。”白雁歸不冷不熱地掃了她一眼,田諾被他看得心上一顫,敗下陣來。罷了罷了,算她運氣不好,撞到了他手裏。

元如意耀武揚威畢,看到兩人情狀,好不容易回過味來,吃驚道:“你們住一道?”

白雁歸皺眉看向他,仿佛在問:有什麽問題嗎?

元如意被他理直氣壯的表情看得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不對,半晌忽然反應過來,一把攥住田諾另一只手,大聲宣布:“傻妮不跟你回去,她要跟我回郡守府!”

白雁歸的手落到元如意拉住田諾的那只手上,眼中閃過一道暗光:這一世,他第一要防的,就是元如意對諾諾的接近。

前世,田諾與元如意算得上一起長大,又有福庇之說,兩人在一起相處的時間甚至勝過常年在外行軍打仗的元銳,感情自然不會差。只是,諾諾将元如意視為弟弟,元如意卻未必這麽想。他本就被恽氏寵壞了,再加上有心人刻意的引誘挑撥,這個元氏有名的任性主兒在執掌元氏大權後,因為她不知生出多少是非,做過多少荒唐事。可以說,前世田諾的不幸,有一半是因為元如意的格外偏愛。

如今,他既将諾諾接了回來,自然不容許前事重演,他正要不動聲色地隔離兩人,田諾已飛快地掙脫元如意,搶先道:“如意,休要胡鬧。”

元如意委屈:“我怎麽就胡鬧了?”

白雁歸淡漠的聲音響起:“元三郎君,你要接別人家的小娘子去貴府常住,是以什麽名義?可曾問過大人與娘子?”

元如意不服氣地道:“可是以前”

“以前是以前,”白雁歸截斷了他的話,毫不留情地指出,“我家諾諾現在不是孤女了,容不得別人這樣随意對待。”

元如意急了:“我不是,我才沒有”他怎麽會随意對待傻妮?

又被白雁歸無情地打斷:“縱然三郎君的本意是好的,最後的結果卻是造成別人以為諾諾還是從前的孤女,才會由得小郎君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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