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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這個祖宗碰到田諾就沒了脾氣。非但不怒,反而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我是來看你的,你招待我不行嗎?”

委曲求全的模樣連旁邊的黑甲衛都看不下去了,為首的黑甲衛拱了拱手道:“郎君,我們不便在此久留。”

元如意對他們可就沒這麽客氣了,瞬間變臉,冷哼道:“什麽時候輪到你們管我了?”

黑甲衛灰溜溜地垂下頭,不敢再說了。

白雁歸目光微動:“三郎君是陪郡守娘子去三清觀,中途過來的?”

元如意驚訝:“你怎麽知道?”

白雁歸怎麽會不知道。前世,恽夫人也走過這一遭。上一世,他并未與兄嫂分家,那時還在老宅養傷。魯氏嫌他吃幹飯,受了傷還要人服侍,整天指桑罵槐,臉色難看。缺衣少食不說,湯藥也不及時,導致他非但傷勢愈合極慢,還落下了終身難愈的暗傷。

後來,蔣浩卿帶了大夫來看他,無意間提到田諾會以蔣家女的身份受邀,與恽夫人同去三清觀。他眼前不知怎的,就浮現出小姑娘在楊允武面前揚着下巴,虛張聲勢,侃侃而談的模樣。

他當然知道她不是韓家小娘子,只不過是一個毫無依恃的孤女。一開始還在心中嘲笑她的自不量力,直到他看到了,她藏在裙擺下的足尖在不自覺地挪動。一股莫名的感覺驀地湧上心頭。

她在害怕。可即使害怕,她依然挺身而出,救下了他。

冰封的心驀地就融化了一角,從來篤信世間黑暗的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世上還有人可以這樣不求回報,不計得失地幫助另一個人。

他忽然就湧起一股沖動,想見見她,親口感謝她。到這一天,他特意起了個大早,帶傷提前趕到三清觀求見她。

陽光正好,三清觀旁杏林如雪,七歲的她站在一棵杏樹下,笑容矜持,舉止端莊。她說:“舉手之勞,白郎君不必放在心上。”就如真正的世家小娘子一般。

後來,元如意跑了出來,說要帶着她去賞花,她看了眼身後的教養嬷嬷,低垂下眼睑說太累不想去。元如意哪裏管這麽多,轟走了礙事的嬷嬷,在她耳邊唧唧呱呱說了一大通,直接拖着她往杏林中跑。她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彎彎的眉眼卻洩漏出她的開心。跑到一半,大概是想起他來了,回過頭來,遠遠地向他揮手道別,笑容燦燦。

他當時就想,世上怎麽會有這麽明媚的女孩子?就像一束光,照進了他灰暗的生命。可之後,他就在漫長的掙紮求生c汲汲營營中遺忘了對光明的貪戀和對溫暖的向往,直到命運再一次将她送到他面前。

兩年後,他苦心設計,終于找到機會要了楊允武的命,并将楊允武昔日謀害蔣浩卿的惡行公諸于衆,卻也因此暴露了自己。他不在乎,他孑然一身,只要好友冤死的真相能為世人所知,只要害人者能名聲盡毀,魂魄難安,他根本不在意自己會遭遇什麽。

他本已抱了必死的決心。

又是時年才九歲的她,撺掇元如意用死囚将他從牢獄中換出,将他藏在自己的馬車中,親自把他送出城去。

他望着稚氣未脫的小姑娘,不明白她是哪來的這麽大的膽子,敢冒着得罪楊家的風險救他。她卻道,他是為了她的哥哥伸張冤屈,她理應回報。

他恍然想起,她是以蔣家女的身份嫁入元家,蔣浩卿是她名義上的兄長。她用這種方式來回報浩卿昔日對她的好處。

昔日杏花樹下,有着明媚笑意的小姑娘其實從來沒有變過。而他,已恍若隔世。

再次得到她的消息是九年後。九年的時光,他在衍京,從屍山血海c無邊黑暗中殺出,一步一步,站上權力之巅。

元氏卻因一輪又一輪永無停止的兄弟阋牆,争權奪利,江河日下,岌岌可危。在四面楚歌,走投無路之際,不知受誰指點,新即位的小吳王派人給他送上金銀美婢以求茍活,并附上她親筆寫的一封信。

信箋含香,字跡秀逸,塵封的舊時光就在那一頁信箋中展開,恍惚間,他仿佛又看到了她含笑的模樣。

縱然她的面目已經模糊,但溫暖燦爛的感覺一直長留心頭。

他的小恩人長大了。

然而,他是如此涼薄之人,恩情雖重,卻抵不過權勢c名聲的誘惑。一舉滅吳,統一天下,那是足以彪炳史冊的功績,他豈會放棄唾手可及的成功?何況,他欠的是她,并不是元氏。倒是這封信,正是一個契機。

他假意應允,暫緩進軍。小吳王以為所求奏效,繼續歌舞升平,紙醉金迷。卻不料他趁機揮師南下,渡過長江,直搗建業城。

她的夫君元銳已亡,吳地再無大将可堪一戰,他一路勢如破竹,輕而易舉便攻破了建業城。

大軍将吳王府團團圍住,吳王府中亂成一團。他披甲執劍,踏着滿地的鮮血緩緩而入,低頭看向跪在他腳下的小吳王。

九年前,他如喪家之犬,亡命逃離吳地;九年後,吳地最尊貴的元氏亦匍匐于他腳下。

小吳王瑟瑟發抖地躲在華服嚴妝的恽氏身後,抱着頭哭喊:“不要殺我!”

他嗤笑,以劍尖挑起少年的下颌,聲音寒涼:“楊氏的求饒聲可比殿下要動聽得多。”攻入建業之前,他先破淮揚,以雷霆手段滅楊氏私兵,誅楊氏滿門,淮揚城中伏屍十裏,血流成河。

小吳王面如土色,他看得無趣,收劍淡淡開口:“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

小吳王抖如篩糠,語不成調,恽氏恨其不争地瞪了他一眼,伏地懇求道:“大人,請看在故人份上,留我元氏一線血脈。”

他面無表情,語帶疑惑:“故人?”

恽夫人回頭喚道,“阿諾。”

幾乎已有些陌生的名字入耳,他的心莫名一跳,循聲看去。

她在人群之中緩緩擡起頭來,衆皆狼狽,唯有她白衣如雪,芳姿嬌顏,如雨洗過的一朵亭亭立于枝頭的玉蘭,荏弱而多姿。四目相接的一瞬間,仿佛有什麽狠狠撞擊他的心頭,腦中嗡嗡作響,珍藏于心底的記憶全部湧現。

他曾經想抓住卻遙不可及的,那一道足以照亮他黑暗人生的光,找回來了。無上權勢,千秋功業之外,原來,他還有更珍貴的東西想要得到。

他的諾諾。

洶湧的回憶沖擊心堤,他心緒驟亂,久久難言。

元如意已經習慣了他冷淡的作風,見他沒回答也不在意,一拍手轉了話題:“唉呀,我怎麽沒想到?”拉着田諾道,“傻妮,不然你跟我一起去三清觀玩吧?”

這孩子,怎麽想一出是一出的?田諾哭笑不得:“我去做什麽?”

元如意道:“三清觀的杏花開了,可漂亮啦,我帶你去瞧瞧。”

田諾搖了搖頭:“沒興趣。”就算有興趣,她也不敢跟着元如意走啊。這小家夥實在太能折騰了。

見她當真一臉不感興趣的模樣,元如意有些掃興,想了想又道:“三清觀的齋飯做的不錯,我們去嘗嘗?”

田諾動搖了一瞬,随即越發堅決地搖了搖頭道:“你自己去吧,別叫恽娘子等急了。”她才剛到白家村,又在孝期,怎麽着都沒有現在就跟外人出去游玩的道理。

元如意不幹了:“傻妮你還把不把我當好朋友?”

田諾扶額:“當,當,怎麽不當了?”

“那你剛剛是什麽意思,一直拒絕我!”

田諾:“”心好累。

好說歹說送走了戀戀不舍的元如意,田諾只覺得精疲力盡。果然,熊孩子就是熊孩子,無論何時都難搞得很。

瞅着白雁歸出去送人的空檔,她果斷地往春柳那裏溜。才走幾步,身後忽然響起一聲親親熱熱的呼喊:“阿諾。”田諾回頭,看到依舊穿得花花綠綠的趙氏一邊拉扯着一臉尴尬的白六,一邊滿面笑容地向她走來。

他們來做什麽?田諾若有所思,不動聲色地喊了聲:“六伯,六伯母。”

趙氏推了推白六,白六低着頭含糊道:“阿諾要不要跟六伯回去?”

田諾露出驚訝的神色,白六夫婦這就想反悔了?不過,後悔藥可不是那麽好吃的。

白六不肯看她,悶着頭不再說話。

趙氏白了他一眼,笑着拉過田諾的手:“阿諾,是這樣的,我和你六伯回去商量了下,覺得雁歸到底年輕,又沒成親,你跟着他不方便,以後還是跟着我們吧。”

她又捅了捅白六,白六勉強道:“是啊,昨天是我想岔了。我只有你阿爹一個親弟弟,你是我嫡親的侄女兒,不跟着我們跟着誰?”

趙氏接着道:“昨天回去我已經把這個死鬼罵了一通了,你沒了爹娘,我們就是你的爹娘,哪有把你推給別人養的道理。”

若沒有昨天那一出,田諾還不至于惡意揣度他們。可惜這元如意剛走,他們夫婦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兩人到底打什麽主意,她要再看不出,那可真是眼睛瞎了。

邊上,昨天同樣在場的那個聲音洪亮的婦人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昨兒還說親兄弟明算賬,今天就想把人接回去了,我看是不安好心,想借着侄女兒攀高枝吧。”

“你”白六的臉漲得通紅。趙氏不買賬,潑辣地反嗆回去道:“九弟妹你滿口胡沁什麽?你也知道雁歸家是什麽狀況,阿諾是我們的嫡親侄女兒,我們怕她受苦,想着接她回去好好照顧,怎麽就不安好心了?”

婦人冷哼道:“說得倒是漂亮,你們夫妻倆還不是看中了侄女兒和郡守府的關系?”

趙氏惱羞成怒,攥着田諾就往外走:“要你張氏多管閑事?有這時間,不如多管管你自己家那些破事吧。”

田諾被她抓得手兒生疼,皺了皺眉,一個使力掙脫了她的手。趙氏還要再來拉她,田諾雙手背在身後,退後一步,恰恰避開了她。

趙氏皺了皺眉,耐着性子問道:“阿諾這是怎麽了?”

田諾歪着腦袋,一臉天真無邪:“六伯母,九伯母說的是真的嗎?”

趙氏不耐煩:“什麽真的假的?”

田諾神情好奇:“你真的是因為我和郡守府的關系才要接我回去的嗎?”

趙氏神情僵住,勉強笑道:“你別聽你九伯母胡說,沒有的事。”

田諾點頭:“那我就放心了。不然以後如意再不來看我了,讓伯母失望就不好啦。”

趙氏聽着她這話奇怪,遲疑問道:“他和你不是有婚約嗎,怎麽會不來看你?”

田諾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六伯母,這話可混說不得!元三郎君和楚郡韓氏有約,過幾日,韓家小娘子就要來建業了。”她一番話可沒一個字是假的,只不過遺漏了些關鍵信息罷了。

趙氏大驚失色:“可元家郎君剛剛明明說”

田諾小大人般嘆了口氣:“如意說話向來随心所欲,元大人和郡守娘子上次就□□過他,他偏偏還是口無遮攔的。”

這話說得似是而非,聽在趙氏耳中,便是說元如意小孩子脾氣喜歡田諾,郡守夫婦卻看不上她,更屬意楚郡韓家的小娘子。

趙氏的臉色陰晴不定,一時有些拿不定主意。

田諾看了她一眼,甜甜笑道:“伯母,我們這就去你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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