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憂患
剛剛醒來那陣兒,李令姜就通過采薇木桃等人的道聽途說,相對片面的了解了一下這個國家。但哪怕是這個片面的了解,也讓她對這個國家的現狀十分困惑。簡單來說就是,按照采薇木桃等人的說法來看。大燕如今的形式,是嚴重的北窮南富。西窮東富。京師居于天下之中,僅以京師為界,将全國分成南北相較,東西相較。在這南與北,東與西的對比中,兩邊的貧富差距,差的不是一點半點。
大燕的富人比較多的集中在東部和南部。這邊的富人富裕到了什麽程度呢,是可以在海外買下海島,私家建造巨型航船(據說是依照宮裏流出的前朝巨船模型和圖紙建造的)出洋旅行,或者拉起商隊遠洋貿易還帶着私家軍隊保駕護航那種。遇上了海匪盜賊,這些私家軍隊甚至可以提供紅衣大炮的火力支持。但另一方面,東部沿海貧民百姓的生活卻又沒這麽好過。富商巨賈造的起輪船,可以把東瀛和交趾跑來的海匪打的屁滾尿流。但倭鬼交匪卻也能把沿海普通百姓欺負的哭爹喊娘,舉家投海自盡。
然而,這麽富庶的巨賈,向國庫繳稅時卻總是支支吾吾。更令人無奈的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已經富可敵國。但他們每年上繳的稅款卻少得可憐。
而西部和北部貧窮的地方,他們的困難包括但不限于,連年的旱災導致莊稼顆粒無收,饑餓的民衆有時候甚至不得已吃樹皮啃草根乃至易子而食。同時,他們的土地被大量兼并,糧食本就不多,許多人還失去土地淪為佃戶。而另一方面,大燕的九邊裏有六個都集中在在貧瘠且多災多難的西部和北部。這就使得這個地方,既窮且苦,又苦又窮。
但富人還是有的,不然農民的土地都到誰手裏去了。然而有意思的是。被兼并後的土地被他們的新主人用來大量的種植棉花和象谷,大肆外販,就是不種糧食。
所謂象谷,據李令姜看就是鴉片。燕國人稱之為象谷。因為西邊富庶的蓼國,象谷是他們世代使用的“保健品”、“神仙藥”,蓼國人對這種東西供不應求。而臨近燕國西北的國家“察必”的水土非常不适合種植棉花,棉花嚴重依賴進口。這一大筆低投入高産出的好買賣,就落到了燕國西北豪強的眼睛裏去了。
萬頃土地都用來種植棉花象谷這類不能吃的東西。可想而知西部北部的地主從中得到的利潤有多麽豐厚。可另一方面,他們也和東南的巨賈一樣,鑽空子搞特殊,每年只給國庫上繳一點點可憐的稅款。
大燕的國庫自世宗皇帝向上兩代起,就早已開始變得貧瘠而尴尬。整個大燕上下,最窮的,是百姓,最憋屈的,是國庫。而最富庶的,是東部南部的大商賈和西部北部的大地主。
貧富差距過大,民變四起。這實在是很難辦。因為它難就難在,你不知道該怎麽辦。
采薇和木桃是閨閣女兒,對于朝政時事所知道的就只能僅限于這些表面的東西。她們也很困惑這些富商大賈和地主豪強仰仗着國家貿易的政策賺了那麽多,為何到了繳稅時卻總是只上交微不足道的一點點。以及西部北部的地主究竟是怎麽做到在數年之內兼并那麽多土地的。她們不知道,但李令姜聯系之前她們說過的本朝官僚地位的問題,卻是已經猜出了個七七八八。不過也只是猜測,未曾得到證實。直到此次出巡,她在受災的兩江行省中每一座城池裏都看見了失去土地流離失所的農民。這才明白了這座帝國的土地兼并有多嚴重。
大燕幅員遼闊,行省衆多。僅與鄰國接壤的邊疆大省就有九處之多。此次他們微服出巡的目的地是自入夏以來受洪災荼毒頗深的兩江地區。那裏本是大燕的糧倉,魚米之鄉。素有兩江糧米濟天下的美譽。如今糧草受災,赈濟緩慢,怎能不令人憂慮。李令姜明顯能感覺到,随着距離受災的兩江越來越近,李持明肩頭的陰雲也越來越重。第十日傍晚他們終于進入了兩江首府江淮城。卻不料甫一進城,便被這裏的哀鴻遍野驚到了。
江淮本是兩江重要的港口城市,堪稱這一地區的“大都會”。然而如今卻是城門倒塌,遍地水跡,李令姜透過馬車的窗簾看過去,一眼看到的全是滿街窩棚。髒兮兮的孩子孤苦無依的坐在泥濘的路邊,手裏拿着同樣髒兮兮的飯團。一個母親模樣的女子躺在他身側,身體不知是因為饑餓還是泡水,現出嚴重的浮腫跡象。看樣子早已沒了呼吸。孩子不知道有沒有意識到母親的離世,依舊在面無表情到堪稱麻木的咀嚼着手裏的東西。與他們隔了不遠的地方有一道壕溝,散發着難聞的氣味。李令姜發現,路過的人無一例外都躲着那道壕溝走過。她大着膽子伸長脖子往那邊一看,登時難受的想吐——壕溝裏擠滿了赤身裸體且浮腫發青的屍體,一雙雙死不瞑目的眼睛,無望的看着青天白日。
李持明的手從後面覆了過來,輕輕遮住她的眼睛:“阿韞,別看,會做噩夢。”
李令姜心裏挺不是滋味,一時間也顧不得計較李持明碰了她這事兒了。郁郁的坐回車裏,她的眼前不斷浮現出方才看到的那張浮腫的臉。麻木的孩子,髒兮兮的飯團,死魚一樣閃着呆滞冷光的眼。
“怎麽會這樣呢?”她輕聲說。并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問誰。
“赈濟的糧食沒有到位,便會出現這種情況。”李持明說。聲音陰沉沉的,看不出他此刻到底在想什麽。他掀開門簾看了眼外面,平日裏不笑不說話的臉上半點笑意也無:“看溝渠裏死掉的那些百姓,還有街邊游蕩的這些,他們每個人的臉和手腳都浮腫的厲害。這不是洪水就可以泡出來的。他們,是被活活餓成這樣的。白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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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喊了一聲車外的男人。頂着黑眼圈的副将白杜連忙策馬上前靠近了他。李令姜聽見李持明問白杜:“兩江各級官員的名冊帶了麽,在你身上?”白杜聞言,立刻從衣服內袋裏掏出了一封錦緞遞給李持明。後者點點頭,接過那錦緞坐回來,蹙眉低頭去讀那錦緞上的文字。李令姜心中好奇的很,正想偷偷湊過去看看那上面的名字(雖然她一個都不認識)就聽得李持明冷笑一聲道:“好你個賈正清,朕讓國庫從南安調了那麽多米糧過來,都讓你們各級的官員給吃了麽!”
李令姜湊過去一看,就見絹帛上白帛黑字的寫着“江淮知府賈正清,字宗靜。天壽十五年進士。”
李持明把那錦緞随手塞進了馬車裏的暗格,便擡頭對着外面驅車的福祿壽道:“小福子,先把車靠近路邊停下。你和高得一起,去打聽打聽這附近赈災的粥棚在哪兒?醫館在哪兒,物資的發放又在哪兒!”
福祿壽和高得不一會兒便回來了。福祿壽還好,畢竟從小到大吃了不少苦,這世上的混賬事已看的夠多,早就見怪不怪了。高得卻是氣的不輕。一見李持明便義憤填膺道:“明先生,打聽出來了。糧米醫藥一到江淮,就被賈正清撥派給了本地兩個地頭蛇負責分配。糧食分給了于師爺,醫藥則給了馮守備。”
明先生是他們約好了出城後便給李持明起的代號,聽了這話,李持明不屑一顧的嗤笑一聲,嘴角邊挂着一絲冷冷的嘲諷道:“這又是哪裏來的雜碎,于師爺,馮守備,這是什麽東西?”
“馮守備是賈正清的妻弟,于師爺則是·······”
“是什麽?”
“去年年底,于師爺把他的小女兒嫁給賈正清的二兒子沖喜。”
“········然後?”
“然後這個二兒子死了。”
“哦,死了?那現在那個小女兒在哪兒?再嫁了嗎?”
“嗯·······不是·······她現在是賈正清的第八房小妾。”
旁聽的李令姜臉上登時露出了名為“震撼我媽”的表情
李持明卻是懶洋洋的點了點頭,一副預料之中的樣子。他随手把自己香囊上挂着的一個玉墜子摘下來扔給高得,口中說道:“才去刺探一會兒就得到了這許多消息,做的不錯。高得,這個賞你了。”
重新坐進馬車裏,李令姜忍不住怒道:“這個賈正清也太不是東西了!怎麽能把自己的兒媳婦變成小老婆!老扒灰!不要臉!混賬王八蛋!”
李持明聽了這話微微一愣,未幾反應過來,登時被李令姜給逗樂了。
“他們那些道貌岸然的腐儒便是如此啊!你是今日才知道的麽?”他好笑的問,“平素在朝堂上同我說起話來滿口仁義道德,背地裏回到自己的地方了滿肚子男盜女娼——你還記得憲宗朝的首輔錢大人麽?”
“呃·······不記得了,”李令姜誠實的說。她好奇的盯住李持明,脫口而出:“有什麽瓜可以吃?”
李持明被她這句“有什麽瓜可以吃”弄得迷惑了一會兒,不過馬上就反應過來了。快言快語的答道:“他啊,在憲宗朝可呼風喚雨了呢,靠着背後那起子腐儒撐腰,愣是拖了三年才讓憲宗把責勤法推行下去。他當初是怎麽跟憲宗理論的我跟你學學啊——”
李持明裝出一副老态龍鐘倚老賣老的樣子,顫顫巍巍的,連聲音都變了:“陛下不可啊········不拘一格,招攬人才乃是我大燕立國的一大傳統,自□□朝延續至今,那些清流········都是········都是大燕的寶貝呀······陛下不可為了一己私欲········把——把——這些忠正之臣遣散回家呀·······”
他學到最後,甚至還效仿那位老臣的樣子,做作的咳嗽了兩聲,又捋了捋并不存在的長胡子。把李令姜逗得哈哈大笑。
李持明卻是不笑。他收放自如的表演完了這一出,對着李令姜攤攤手道:“你猜,這位大燕的忠臣良相,最後是因為什麽死的?”
“因——因為什麽啊?哈哈哈哈哈”
李持明神神秘秘的湊近了李令姜,又左右看看,仿佛要确認周圍沒有信不過的人才敢開口似的,最後他趴在李令姜耳朵邊輕聲說:“——馬——上——風——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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