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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中,譚海天只覺觸手處空空蕩蕩,倒象是打進了一團棉絮中。他大吃一驚,心道:真邪門。卻不知範輝岳雖然以內力化去這一拳的拳勁,胸中卻也極不好受,五髒都似被這一拳打得挪位。譚海天卻是越想越懼,長吐一口氣,一拳便又要出手。

範輝岳情知若是任由他打下去,自己這等以內力化解,最多只能頂住五拳。見譚海天又要出拳,不等他拳頭擊出,單掌一把抓住譚海天的右拳,趁勢将下一按,譚海天這一拳正要發出,只覺內息一岔,拳頭沒打出,整個身體卻是一沉。他這一拳之力起碼也在兩百斤以上,被範輝岳一轉,盡數轉到了馬背上,那匹馬神駿高大,終究不是神馬,突然背上重了兩百斤,一聲長嘶,登時人立起來。譚海天只有一腳套在馬蹬上,這馬一立起來,身下便是一滑,心道:不好!卻覺右手腕又是一緊,整個人已猛地飛了起來,直直摔了出去,卻正是範輝岳使了一招手揮五弦。

譚海天從馬背上一屁股滑了下來,還不曾坐起,卻聽得範輝岳嘿嘿一笑道:多謝贈馬之德,日後必當有報。他心頭怒不可遏,情知已是追不上,但這口氣實在咽不下去,還待起來再追,卻聽得身後羅辟邪道:海天,不要追了。

譚海天垂頭喪氣地走到羅辟邪身邊,卻見羅辟邪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氣,竟似受了重傷的樣子,另兩個禦椅百戶護在他身邊。譚海天吃了一驚,道:大人,你沒事吧?

羅辟邪道:沒事。

※ ※ ※

你失手了?

羅辟邪伏在地上,戰戰兢兢地道:回大人,那唐其玉竟被範輝岳收買,以至此番功虧一篑,還請姚大人責罰。

老者拿起手頭的茶杯輕輕一敲,茶杯發出了嗡的一聲,羅辟邪正在惴惴不安,老者道:起來吧。辟邪,那範輝岳非同小可,景湘也折在他手裏,你不必過于自責。

羅辟邪聽得老者又說起王景湘,聽意思說王景湘折在範輝岳手裏,自己折在他手裏便不足為奇了。可是王景湘那次帶的是錦衣衛的人,自己所領卻是武功院嫡系的陽關三疊,結果只帶回一個尚慎思,如此相比,自己實是要遠遜王景湘。他越想越不服氣,臉上仍不敢露出半分異樣。

一邊的尚慎思聽羅辟邪只不說自己,越來越急。四貝勒全身而退,他也不想有什麽大富大貴了,若是能謀個六七品的小官,日後平淡度日,此後也已不枉。他低低咳了一聲,羅辟邪這才想起身後還有個尚慎思,連忙道:大人,這位尚慎思尚先生便是密告四貝勒微服前來之人。

老者拿起杯子,臉上突然顯出一絲笑意:辟邪,你先出去吧,我有些話要問尚慎思。

羅辟邪心頭一涼。他對這老者已甚是熟悉,他凡是露出這等笑容時,便是要殺人。他看了看尚慎思,尚慎思仍不明所以,還在磕頭道:小人尚慎思,在奴酋帳中做過文書,奴酋的事小人是很熟的......

羅辟邪走出這幢小樓時,正好聽得喀一聲,尚慎思那等喋喋不休也戛然而止。他嘆了口氣,不禁一陣頹然。如果此事能成,尚慎思可居首功,自然能得到他想要的榮華富貴。可是這尚慎思卻不曾想到,事情如果敗了,那麽他這張嘴便是第一個要封的。

一陣風吹過。夜風已寒,他不禁打了個寒戰。那是體內餘毒未盡麽?他想着,又覺得也未盡然。

風影中,落葉紛紛。夜色已深,他正走出去,迎面正碰上了一個身穿黑袍的人。雖然不熟,他也知道此人是武功院客卿身份的魯蒂諾,他行了一禮道:魯先生好。魯蒂諾卻似乎在想着什麽,只是低了低頭回了個禮,道:羅大人好。

※ ※ ※

魯蒂諾走出小樓時,身上也感到一陣寒意。那老者的目光仿佛兩道利劍,直刺入他心底,似乎可以看出他想着的一切。

也許今晚要做噩夢吧。他想着,苦笑了一下,向前走去。

風吹過,把一片樹葉揚起。他入神地看着那樹葉,眼前,仿佛又出現了少年時的佛羅倫薩。

魯先生。

有個少年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魯蒂諾不曾注意,他吓了一跳,定睛看時,卻是方子野。這少年這麽晚了還沒睡,仍然站在外面,他勉強笑了笑,道:子野,你這麽晚還不睡,要是王大人知道了可是要罵你的。

方子野那一對藍色的眼珠明亮之極,他看着魯蒂諾道:魯先生,我聽見那位姚大人在斥責你。

魯蒂諾身上一寒,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回頭看了看。那老者住的小樓在暮色中顯得陰冷,每一個棱角都好像非常鋒利。他湊到方子野耳邊,小聲道:不要亂說啊,武功院中,舌頭長得長不是好事。

方子野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道:魯先生,我想問問你,你們那佛羅倫薩如果也講忠孝,那麽若忠孝不能兩全時,該怎麽辦?

還是這個問題啊。魯蒂諾只覺得一陣茫然,他拍拍方子野的頭,苦笑道:你問的問題只有上帝才能知道。

一陣風又吹過。也許是沙子迷了他的眼,魯蒂諾只覺眼角也有點濕潤。他看着風中的一根草葉道:上帝在天上看着我們,我們只象那片草葉一樣,吹到哪裏,就是哪裏了。

《武功院之飄零花》

一、千裏之行

姐姐,那裏有朵花!

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突然從車裏探出頭來,指着路邊的一朵花叫道。那朵花也不知叫什麽,就開在山道邊沿,紅得淡淡的,似乎一滴雨就能洗去它的顏色。

田令柔伸手把弟弟拉進車來,小聲道:阿真,別管那些,爹爹在趕路呢。

那小男孩田真被姐姐拉了回來,極是不樂意,嘟囔道:人家要那朵花麽,姐姐,你去給我摘來好麽?

田令柔心頭微微一疼,只是道:阿真,不要鬧了,我們有急事,不能耽擱。

田真雖然不敢和姐姐頂嘴,卻嘟着嘴大是不樂,嘴裏還嘀嘀咕咕地道:娘要是在的話,一定會給我摘的。姐姐不好,姐姐最壞。他正說着,忽然聽得啪一聲輕響,車簾被一根長鞭撩開了,鞭頭上正卷着那朵花。那鞭子一甩,這朵花輕輕飛到了田真懷中,鞭子又消失在車外,只聽得頂上有個年輕人笑道:小弟弟,是不是這一朵?

田真喜出望外,一把抓住了那朵花,叫道:就是就是。方大哥,你真好,比我姐姐好多了。他捧着花,興奮得幾乎要哭出來,趕車的那年輕人在車上淡淡道:這花叫那伽花,出自天竺,多是白色,紅色的中原很少見。原本多植于寺院,大概附近有個蘭若,這花種流了出來。

田真聞了聞花香,伸手将花遞給田令柔道:姐姐,給你。他只是個小孩,雖然方才對姐姐說了一通壞話,轉眼便已忘了。田令柔接過花來,心中又有些感動,道:阿真,你是要給姐姐的?

田真挺了挺胸脯道:我是男子漢,可不愛花啊草的。姐姐,你不是愛種花麽?我本來就是要給你的。

田令柔有些想笑,撫了撫田真的腦袋,道:傻孩子,這花開在路邊多好,一摘下來,用不了多久便要謝了。

田真睜大了眼,大概也聽不懂田令柔的話,這時趕車的那青年又道:田小姐,這那伽花又叫‘三生三死花',摘下來後養在水裏,可以開十幾天不敗,所以和尚常拿來供在佛龛裏的,不會很快就謝的。

田真叫道:真的麽?姐姐,我們拿個瓶子養起來吧。

田令柔看了看四周,道:阿真,別鬧了,這兒哪有瓶子,等到爹爹那兒再說吧。

田真扭着身子道:不麽,我就要,現在就要麽。他方才已經笑咪咪的,一聽得沒有瓶子,臉上立刻又有了一副哭相。田令柔正不知該怎麽辦好,這時又是一聲輕響,那根長鞭卷了個瓶子進來,只聽那青年道:小弟弟,這兒有個瓶子,你把這朵那伽花養起來吧。

田真歡呼一聲,一把抓住那瓶子遞給田令柔。那瓶子細細長長,從中散出一股酒氣,田令柔接在手裏,道:方大......方先生,這不是你的酒瓶麽?

那青年朗聲笑道:反正也已經喝完了,給小弟弟玩玩吧。他在車頂上又是一記響鞭,馬車微微一颠簸,跑得快了些,田令柔手一松,那酒瓶子差點掉下來。她一把抓住,田真已急不可耐地摘上壁上挂着的水袋道:姐姐,倒水吧。

田令柔在酒瓶裏倒了半瓶水,将那枝那伽花插了進去。這酒瓶想必是方才剛喝空的,還有些餘瀝在瓶底,倒進些清水一漾,淡淡的酒香更是四處飄散,那朵那伽花也似有了幾分醉意,仿佛更紅了一些。

田真拍着手叫道:真好。方大哥,謝謝你了。姐姐,我說得對麽?田令柔時常教他要知禮儀,此時他才想起還不曾謝過那方姓青年,生怕田令柔會責怪他。但轉頭看向田令柔,她正盯着那朵花,不知想些什麽,呆呆地出神。田真拉了拉她的手道:姐姐!田令柔方才回過神來,啊了一聲,道:對啊,對啊。

那伽花有一股淡淡的幽香,混合着酒香成了一股奇異的香味。看着這朵淡紅色的花,田令柔心中又是微微一顫。

她姐弟二人的父親是京師一個商人田孜文。田孜文兩年前與人南下采辦貨物,不知出了什麽事,音信皆無,田夫人本就多病,又不善經營,家中已是捉襟見肘,田孜文當初的朋友也躲得遠遠的,只是兩年,又氣又急之下,舊病複發過世了。田令柔帶着弟弟相依為命,眼看着坐吃山空,突然這青年方子野帶着父親的信來了。田孜文的信中說是因為辦貨途中遇到土匪,遭人追殺,只得隐姓埋名,躲在川西龍土司寨中,讓田令柔見信跟随送信人前來。田令柔大喜過望,也顧不得多想,收拾了一些細軟便随方子野上路了。雖然等出發時才感到跟着一個陌生男子出門有些不妥,但此時走投無路,也沒別的辦法好想。

這方子野雙眼是碧色的,田真乍見之下,還吓了一大跳,哭着不肯走,因為當初他母親跟他說什麽大灰狼的眼睛便是碧色的,田真對方子野總有畏懼之心。此時離京已有七日,眼見路上行人漸少,周圍的樹木也越來越高大,一路上方子野對田令柔一直彬彬有禮,有時田真在車中坐得煩了,方子野還抱他到車頂去看看風景,說個笑話哄他,田真早就跟這個碧眼的大哥哥混熟了,田令柔心中的不安也漸漸淡了下去。她年方十九,看那方子野年紀似乎并不比自己大,有時也心有所動,想着這個青年人到底是什麽來路。她父親交游廣闊,雖是個商人,卻也認得不少江湖好漢,但這方子野身上卻沒半分草莽氣,談吐斯文風雅,見識廣博,還知道許多奇奇怪怪的故事,說起時田真聽得津津有味,連田令柔也聽得入神,只是問起他如何和田孜文認得的,方子野卻又語焉不詳,只是含糊帶過。田令柔知道江湖豪客有好多不願說自己來歷,方子野只怕也不例外。

車行辚辚,已到了黃昏時分。此時行到的是個偏僻的所在,這一路來時總是日暮尋個客棧投宿,還不曾到過這種地方,田令柔看着天色越來越暗,而周圍仍然沒有人跡的樣子,不由暗暗有點擔心。方子野卻若無其事,仍是顧自趕着馬車。

日薄西山,紅霞滿天,馬上天便要暗了。田令柔終于按耐不住,撩開車簾道:方大哥,晚上去哪裏住宿?

方子野在車上聽得田令柔的聲音,道:田小姐不用擔心,這裏方圓百裏沒有人煙,再走一裏多地有所破廟,我已叫一個朋友在那兒準備好了,今晚便在那廟裏過一夜。

田令柔聽得要在廟裏過夜,心頭一凜,道:不要緊麽?但聽得方子野溫和的聲音,又覺得自己實是過慮了。田真聽得要在外面過夜,卻是開心地道:好啊好啊,方大哥,到時你可要接着給我講那個漁夫和妖怪的故事。

昨天住在客棧中,方子野在睡前給他講了個漁夫的故事,說漁夫從海中撈起一個銅瓶,揭開瓶蓋,從中鑽出個妖怪,說要将漁夫殺了,聽得田真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只想知道接下去發生了什麽事。方子野笑道:好的好的,我那朋友還會變戲法,到時讓他給你看看。

※ ※ ※

袁因明坐在那破廟的地上,将劍橫在膝上,用一塊白色絲巾細細擦淨了,正要收入鞘中,突然,他眉頭一揚,象是看到了什麽怪物一般,眼睛也睜大了。

一道黑光從窗外向他疾射而到。袁因明此時盤腿坐在地上,左手猛地在地上一撐,身子如貍貓一般一下彈起,右手劍劃了道弧。他的劍術師承蛾眉,極是輕巧快捷,那點黑光雖快,劍尖卻如長了眼一般一下兜住那暗器。

劍尖上剛傳來一絲沉重之感,猛然間,劍尖如同爆裂出一個太陽。這光太強了,袁因明本就全神貫注地盯着那暗器,想要看清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哪裏防得到這一手,只覺眼裏一疼,眼前登時一黑,什麽也看不見了。他心知不好,變招卻也極速,還不曾離地的左腳腳尖一用力,整個人登時又向上升起了三尺許。

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剎那,一口飛刀從他身下一閃而過,袁因明若是慢得一瞬,這飛刀便刺進了他的胸膛。此時他雙眼不能視物,心中一片茫然,心道:這是什麽人?我居然一點都不曾察覺!

他的身體還在空中尚不曾落地,已聽得有人喝道:受死!他眼睛雖然看不見了,耳力卻依然還在,只覺破空之聲極厲,這偷襲之人竟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此時眼不能視物,只能聽風辨形,他咬了咬牙,一劍向來處刺去。

那是一柄鏈子槍。袁因明知道自己這一劍若刺不中槍頭,鏈子槍便會刺進他的心口。他一劍刺出,心中猶有些不安,只聽得當一聲,劍尖不偏不斜,正好刺中了槍頭,鏈子槍登時如同一條被斬斷了頭的毒蛇一般垂了下去,袁因明借這一劍之力,人向後翻了個跟頭,倒躍出一丈開外。

一丈外便是牆壁了。袁因明早已将周圍摸得一清二楚。他雙腳在牆上一點,身體便如一張紙一般貼在牆上滑了下來,穩穩站在地上。他雙眼仍然看不見,只覺眼中便象有小針在刺一般疼痛,眼睛望出去白茫茫一片。他知道動手之人定不會善罷甘休,剛一站穩便深深吸了口氣,手中長劍已倒挑出去。那鏈子槍此時又已直射過來,袁因明的長劍卻如早有準備,不等槍頭刺到,這一劍又正中槍尖。

剛挑開這一槍,袁因明突然聽到牆壁發出了破裂聲。

這廟已經很破舊了,但牆壁卻是青磚砌的,很是牢固,此時卻象紙紮的一般,在袁因明背心的地方破了一個大洞,一個拳頭穿牆而入。袁因明背靠牆壁,本就防備敵人從身後攻擊,萬沒料到居然還有這種事。這一拳穿破了牆壁,已重重擊中袁因明背心。這一拳力道之巨,袁因明只覺五髒六腑都如同翻了個個,喉頭一甜,人一個踉跄,向前沖出了兩步。但他劍術也非同小可,身子一扭,長劍如銀河倒瀉,已反身刺出。那人一拳暗算得手,正待收回,也不曾料到袁因明的反擊如此之快,這一劍竟然将那人的拳頭刺了個對穿,那人疼得低哼了一聲,手掌猛地張開,一把抓住了劍刃。

袁因明的長劍極是鋒利,那人的手已被割得鮮血淋漓,本以為這一劍定能讓那人重傷退後,他收回劍來再對付那使鏈子槍的,哪知那人竟然赤手将劍抓住了。一怔之下,突地胸口一陣劇疼,一支槍頭已從前胸冒了出來,卻是那人的鏈子槍從他背心刺入,透胸而出。袁因明此時再也忍耐不住,一口血猛地噴了出來。他先中了那人一拳,已受內傷,猶在勉力忍住,但這一槍實在太過陰毒,哪裏還忍得住,這一口血噴出,終于翻身撲倒在地。

迷茫中只聽得有人冷笑道:武功院中人,果然名不虛傳。

即使身上受了兩道重傷,袁因明還是猛地一震。武功院這名字知道的人很少,他們都是以錦衣衛的身份出來的,沒想到這人竟然一口叫破,似乎是有備而來。他擡起頭,顫聲道:你們......你們是什麽人?

那使鏈子槍輕輕抖了抖鐵鏈,微笑道:問閻王爺去吧。他話音出口,手一抖,鏈子槍便要脫出袁因明的胸口。

鏈子槍插在傷口時血還不會流出來,一旦将槍頭撥掉,鮮血會登時噴湧而出。那人只道袁因明定會因失血而死,哪知剛一發力,袁因明忽然單掌往地上一按,人一躍而起,槍頭卻不曾拔出他的身體。那人沒料到袁因明到了這時候還有反擊之力,大吃一驚,一時吓得竟然動彈不得。

袁因明從腰間拔出了一柄短劍,這短劍只有一尺長,但要殺人卻也足夠了。他出手如電,直刺那使鏈子槍之人的咽喉。劍光奇寒徹骨,那人的臉也已變了。眼看這一劍便要将那人頭顱割開,忽然眼前一花,又有一個人沖了上來。

袁因明仍然看不清眼前的情景,只覺得這人頭皮發亮,仿佛是個和尚,也不見他如何作勢,突然間便出現在袁因明眼前,手一揚,右手的食中二指一把夾住了袁因明手中短劍。袁因明這一劍已用盡全身之力,卻如同被鐵鉗夾住,再刺不進半分。那和尚左手輕輕一勾,一把将鏈子槍從袁因明胸口拔出。

血猛地噴了出來,噴得那和尚滿頭滿臉都是。袁因明連喊都喊不出聲來了,這時鮮血已充滿了他整個胸腔,從口鼻處都有血流了出來。他砰一聲摔在地上,雖還不曾死,卻再也動彈不得。

那和尚奪下了袁因明的短劍,手指一拂,短劍打着轉落下來,正插在袁因明咽喉處。這和尚身上沾滿了袁因明的鮮血,便如剛從血池裏爬上來,卻仍是态度閑雅從容,仿佛滿身的鮮血是維摩诘說法時天女所散之花,沒半點沾身。

袁因明已是奄奄一息,心中只在想着:這些到底是什麽人?這些人個個武功不凡,最後突然出現的這個和尚更是深不可測,不要說是遭了暗算,便是一對一地單打獨鬥,對付哪個人都不能說有勝算。

碧眼兒,你運氣可真糟。

死前,袁因明突然有點想笑。

這時那拳上被袁因明刺了一劍的大漢已從外面轉了進來,他手上抱着一塊布,這布也被血染得鮮紅。他惱羞成怒,喝道:媽的,這小子居然還這等紮手。

那和尚道:範章京早就說過,武功院卧薪嘗膽,練出的這一班少年高手都不可小觑的。

他抹了一把臉,将臉上的血跡擦掉了些,擡起頭看着天空,微笑道:馬上又有一個要來了,你們可要小心點,別太大意。

那使鏈子槍的方才差點被袁因明臨死時的反擊幹掉,此時心有餘悸,道:是了。他說得甚是堅定,但看看伏在地上的袁因明的屍體,尾音卻又不由地有些發顫。

二、六境六識

馬車慢慢近了,待看到前面的一點燈光,田真忽然叫道:姐姐,你看,前面有燈!

田令柔也已看到了那點燈光,她心下一定,微笑道:是啊,阿真,你可要乖乖的。

田真道:我當然乖的。姐姐,爹就在那兒麽?

田令柔道:爹還遠着呢,總還得五六天才能到。阿真,你要是不乖,我可要告訴爹,會打你屁股的。

田真睜大了眼,有點半懂半不懂地看着田令柔。田孜文走時他年紀太小,已記不真了,當初爹在時從沒打過他屁股,此時卻也不甚害怕。他看着那燈光道:方大哥說那兒有人會變戲法的,姐姐,你說是的麽?

田令柔道:是啊。你乖乖的,不要說話吧。

她剛說完,馬車忽然一下停了,桌上那瓶花也晃了晃,潑出一些水來,差點翻倒。田令柔一把抓住了那插花的酒瓶,田真也被震得倒在她身上。

田令柔坐了坐穩,只聽得車頂上發出一連串的咯咯聲,那是方子野在用手指敲着車頂。她定了定神道:方大哥,出什麽事麽?

方子野在車頂上輕聲道:有些奇怪。

田令柔吃了一驚,道:怎麽了?

方子野沒再說完,田令柔卻聽得喀一聲輕響,也不知方子野在做些什麽,正在詫異,卻聽得方子野道:田小姐,坐好了,我們走。

田令柔聽得方子野的聲音一無異樣,放下心來,心道:多半沒什麽事了。她卻不曾見到方子野的樣子,此時他臉上凝重之極,如臨大敵,将手中的東西放進懷中。

已經到了這兒,已沒有回頭路了。再說袁因明不是庸手,不會輕易失風的。可是,若袁因明真個已遭不測,那敵人之強,只怕也已超出了意料之外。方子野抖了抖馬缰,心中只是不安。

離那破廟越來越近了。看過去,廟中一點燈火昏黃,全無異樣。暮色中有夜風吹過,拂過廟頂上的鸱吻,那幾個鸱吻也如活了一般,似乎随時會從屋頂一躍而下。田真撩開車簾,道:唉呀,姐姐,裏面會有佛爺麽?當初田孜文沒了音信,田夫人也帶着他們二人去關帝祠還過願,此時看到這破廟,又想起祠中的關帝金身了。田令柔順口道:想必有的吧。田真還想問是不是邊上也有個黑臉捧着把青龍偃月刀的,但見田令柔的神情有些不安,這話便吞了回去不敢再問。

車在廟門口停了下來,方子野從車上一躍而下,走到車邊道:田小姐,你們先在裏面等一下。此時雖看不出周圍有何異樣,但他心中猶是隐隐地不安。

有一絲血腥氣。雖然極淡,但方子野還是聞到了。他推開門,大聲道:老袁,袁因明!

門很破了,推開時發出吱呀一聲響,已是搖搖欲墜。話音剛落,忽然從裏面傳出一個人的聲音:閣下真是信人,居然不早不晚,恰在此時來到。

這不是袁因明的聲音!方子野的目光一下縮緊了,沉聲道:你是什麽人?

袁因明辦事嚴謹,絕不會爽約的。但此時卻是個陌生人,只怕袁因明已遭不測。方子野雖然已有準備,但心中還是一震。

那人低聲笑道:在下華和尚。無名小卒,閣下想必不曾聽說過。

那是個和尚。這破廟是前院後殿的格局,院子裏長滿了野草,大殿也已門窗頹敗不堪。那和尚從大殿裏緩步出來,卻如走在什麽名剎之中。方子野将手按在腰間的劍柄上,低聲道:原來是位大師。不知大師有何見教?

那華和尚一步步走下大殿的階除,忽然微笑道:武功院諸君果然不同凡響,方才那位袁因明施主已是不凡,閣下看來更高一籌。

方子野站在門口,也沉默不語。一陣風吹過,将地上的落葉都揚了起來,那和尚的僧袍也被吹得飄起,臉上帶着異樣的神光,在暮色中大有出塵絕世之意。

和尚已站定了,微微笑道:閣下方才若是轉回去,只怕此時已不能站在此處了。貧僧也沒想到閣下居然能看破我們布的這個六塵六妄六衰陣,看來武功院中無庸手,确非虛譽。

方子野淡淡一笑道:大師過獎了。六塵六妄六衰陣本是密宗秘法,原本就是為了将我逼到此處,只怕本來就沒打算在外面與我動手。

華和尚眉頭一揚,嘴角仍有笑意:閣下明知埋伏,仍然步步深入,果然是膽識過人。不過既已深入陣心,只怕再也回不去了。

方子野道:能入即能出,大師不免着相了。

華和尚的眉頭又是一揚,道:不錯,以閣下武功要出去不難,只是請将田小姐留下好麽?

方子野道:大師,古人一諾千金,在下雖然愚鈍,卻也知道此理,還是請大師賜教。

華和尚微微一笑,朗聲道:蕩漾淨無塵,波心一輪月。

這時,天上的陰雲忽然裂開一條縫隙,月光一下灑了下來。這華和尚原本身在暗中,只如一個影子,此時身上突然亮了起來。他雙手合什,在階前踱着個小小圓圈。雖然也不過十來步,但每一步卻有如龍行虎視,幾乎不可逼視。

所謂六塵六妄六衰,即是色、聲、香、味、觸、法六種境界。因為佛家以為這六境如塵埃一般染污情識,故謂六塵,又因其能引人迷妄,令善衰滅,故又稱為六妄六衰,其實只是一般。華和尚布下這六塵六妄六衰陣,若有人進入其間,不知不覺便會卷入其中,以至于驚怖叢生,雜念亂起,令人不敗自敗。此時華和尚口誦偈子,足音跫然,袈裟映月,正是發動了其中的色、聲、觸三種,他這個圈子一共也只有十步,一旦十步踏完,另三境便如影随形,相繼發動,到了法已發動,方子野定會如同陷身泥沼,眼前只見異象,再難脫身。方才來得太急,對付袁因明時來不及布下這六塵六妄六衰陣法,不然也不必有同伴受傷了。此時這十字咒圈一旦布成,但是大羅金仙,也難逃此厄。

他走到第九步,見方子野仍是一動不動,饒是已有金剛不動心法,仍是微微一喜,心知方子野已到生死關頭而不自知。他腳上穿的是一雙青布鞋子,每一步在泥地上都留下一個腳印,其間也有踏上青磚的,那青磚上也足印深陷,一如濕泥。此時左腳已提起,這第十步馬上便要踏出,哪知腳底将觸未觸之時,方子野忽然一聲斷喝:呔!

方子野身材也不甚高,華和尚根本想不到他居然會聲音如此之宏。此時十字咒圈眼看已是大功告成,舊力已竭,新力未生,耳中突然聽得這等大聲,胸口如遭重錘一擊,難受得要命。

此時,他最後一步也已重重踏出。

這十字咒圈已經布成,卻因為在最緊要關頭心神一亂,華和尚眼前登時見到璎珞萬重,種種神佛妖魔紛至沓來,眼前只見群星齊墜,映得滿天皆白,自知當然不是真的突然出現了無數流星,只是這六塵六妄六衰陣被方子野攻了個措手不及,以至于作法自斃,妄念亂念齊來,方子野未見到異象,那些異象都出現在自己眼前了。華和尚大驚失色,喉頭登時一甜,他內力精深,雖然已走火入魔,卻仍是大大吐了口氣,将這團血塊硬生生壓在喉頭未吐出來,但內傷卻是極巨,身體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華和尚只道勝券在握,萬萬料不到方子野竟有如此反擊之力。這六塵六妄六衰陣也只是在踏十字咒圈發動時有一個小小破綻,竟被方子野抓住。他心知不妙,什麽不動心法、無定心法早已忘得幹淨,心道:武功院果然厲害,我還是小看了!袁因明劍術非凡,但畢竟還是被他們偷襲得心,華和尚心中不免也有些輕敵,沒想到方子野竟然對他這六塵六妄六衰陣法了如指掌,再要後悔,卻已來不及了。

方子野見華和尚只是晃了晃,居然不曾倒下,也不禁暗自贊嘆:這和尚果然了得,若不是我知道他這陣法之秘,只怕要着他的道了。此時華和尚六境齊亂,六識皆閉,眼、耳、鼻、舌、身、意都已無用,便是一個全無武功之人,一棍也能将他打死。想到這華和尚如此內力武功,竟然一招不慎,滿盤皆輸,也不由起了兔死狐悲之意,一只手握着劍柄,只是不拔出來,忽然道:還有幾位,為什麽不一起出來?

周圍起了細微的沙沙聲,那自是華和尚的同伴過來了。方子野冷冷一笑,也不回頭,手中已握緊了劍柄。田令柔在車中也不知方子野在做什麽,忽然聽得他的聲音,心道:還有人麽?她撩起車簾向外望去,卻見暮色四合,周圍的樹木只剩了個淡淡的影子,哪裏看得到有人?田真忽然鑽進她懷中,顫聲道:姐姐,我怕!田令柔抱着他道:阿真,莫怕,有方大哥呢。話說出,腮邊卻不由一紅,心道:我怎的這麽相信他?這方子野到底是什麽來路?

此時她已隐隐覺得方子野定非常人,但不知不覺地總願意信任他。似乎一聽到方子野那溫和的聲音,看到他一雙碧藍的眼睛,便覺得心中坦然,再無畏懼。

當!

一記鐘聲突然響起。

鐘聲是從廟中發出來的,華和尚一張臉本已漲得通紅,身體也搖搖欲墜,聽得這鐘聲,臉色突然一變,身體也站得直了。

方子野面不改色,心中卻猛地一沉,心道:居然還有這等高手!他知道這華和尚定有幫手,但多半只與華和尚在伯仲之間,但聽這鐘聲圓潤渾厚,入耳無半分邪氣,竟有說不出的舒适,只想閉上眼睡去。他左手食中二指在左太陽穴處連彈兩下,眼中神光一閃,又站直了,但腳下卻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華和尚此時已恢複常态,但臉色卻白了許多,便如大病一場。他看着方子野,長籲一口氣,慢慢道:好本事!

這時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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