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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聲已漸漸散去,餘音卻仍然袅袅不絕,方子野依舊如臨大敵,手按在劍柄上,似乎在聽着什麽,聽得華和尚的話,他只是淡淡一笑道:大師的本領也不算小。
華和尚搖了搖頭,道:不成,差遠了。他的話中帶着頹唐之意,哪裏還有方才的意氣風發。方子野仍是微微一笑,道:那不知哪位要再來指教?
他已聽得周圍至少有三個高手正在欺近,而那敲鐘人卻依然在廟中。那三人只怕與華和尚不相上下,他還有信心可以抵擋,只是若那敲鐘人出現,則不知該如何應付。他心亂如麻,臉上卻絲毫未露。
三、謀定後動
華和尚臉上卻又浮起一絲笑容,道:閣下若是想走,請自便便是。
方子野聞言一怔,他只道這華和尚召集同伴,只怕又要發動攻擊,哪知竟是讓自己走。他垂下頭細細聽着身邊的聲音,突然擡頭笑道:那多謝大師讓路之德。
話音剛落,方子野将身一縱,一個起落便已到了車邊,人拔地而起,穩穩落到車頂,拱手向華和尚道:大師,後會有期。說罷,甩了個響鞭,馬車又緩緩向前行進。
田令柔見馬車又開了,提在喉嚨口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田真不知到底出了什麽事,低聲道:姐姐,怎麽不住到那廟裏去?但見田令柔理都不理他,也不敢多說。
馬車漸漸消失在黑暗中。等再看到馬車的影子,華和尚急急地向廟中走去。
大殿上不知何時放了個極大的木桶,裏面有大半桶熱水,一個人正浸在水中,背對着大門。水正冒着熱氣,卻不知為何,帶着點暗紅色。華和尚走到桶邊,伏倒在地,道:師尊,為何放他走了?我還有一戰之力。
桶中那人從裏面站了起來,桶中的熱水發出了嘩的一聲。這人身軀纖長,肌膚潔白如玉,背上卻刺了一只朱紅的飛鳥。這飛鳥的鳥喙正在他頸部,兩翼伸在雙肩,上面還有淡紅的水珠滾動,映着忽明忽暗的燈光,似乎随時都會飛起來。
他抓起邊上的一件白紗長袍披在身上,慢慢走出了木桶,微微一笑道:你覺得你能擋住他一擊之力麽?
這人雙眉入鬓,眼睛細長得古怪,幾乎不象個男人,聲音也在男女之間。華和尚頭都不敢擡,道:弟子的六塵六妄六衰陣已被他破了,定非他對手,但還有兩位師弟。必死一擊,我不信他能擋得住。
這人拴好了衣服,微微一笑,伸出手來看了看。他的手也纖細潔白,掌心還有一灘紅色的水。他将掌心的水倒在地上,淡淡道:若是他一個人,你們三個也許可與之一戰,只是你沒有發現他也有一個幫手麽?
華和尚吃了一驚,道:還有一個?
這人道:不錯,還有一個。他擡起頭,道:阿琴,把水倒了。
從門外走進來一個人,這人赤手空拳,右拳用白布包着。一進門,先向這人行了一禮,一把拎起那木桶。這木桶連水帶桶總有數百斤,他一把便行若無事地端了起來,桶中的水一陣亂晃,水面上浮起了一張臉。
正是袁因明的屍首!
這屍首已被水泡得發白,水色殷紅,原來竟是有人的血在內!
那阿琴将桶中的水倒了出去,桶中的屍首也拎出來扔在了地上。方才洗澡那人嘆了口氣道:我若沒有受傷,此人定逃不脫。唉,那王指揮使好生了得,武功院果然沒一個是庸手。
華和尚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前幾日師父曾與武功院的王指揮使一戰,他們原本以為那官兒自不是師父對手,定是手到擒來,哪知那王指揮使武功高得出奇,師父根本讨不到好去,以至于兩人兩敗俱傷,而在自己四人随後的圍攻之下那王指揮仍然安然遁去,此後他們再不敢小看武功院中人。
這時又有一個人走了進來。這人極是健壯,身上纏着一柄鏈子槍,走到那人跟前,跪下道:師尊,那馬車的車轍較尋常要深半分,其間猶有劍氣,師尊所料不錯。
華和尚與方子野面對面一戰,卻不曾發現原來車中還有埋伏。他皺起眉道:師尊,難道就讓他這麽走了麽?
那人微微一笑道:自然不會。曹刿論戰,所謂再衰三竭,方才那少年劍氣沖霄,破了你的六塵六妄六衰陣後更是不可一世,此誠不可與之争鋒。但讓他走出二裏,這銳氣便弱了,到那時擊其惰歸,此人的武功也等如打了個八折,便不會是你們三人合力的對手。
華和尚張了張嘴,似要說什麽,但沒有說出口。那人也覺察了華和尚的異樣,道:阿畫,你有什麽話要說麽?
華和尚道:師尊,恕弟子無禮。弟子在想,方才若是師父出手,能擊敗他麽?
那人怔了怔,忽地嘆了口氣道:若我身上無傷,勝算還在六成。但此時只怕只剩了三成了。
華和尚大吃一驚,道:難道,難道那碧眼少年竟然比那王指揮使更厲害?
那人眼神中似乎有些迷惘,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只是,這少年身上似乎有種奇異的力量,遇強更強。阿畫,你們學得也算不錯了,身上卻總也少了這份力量。
那使鏈子槍的臉上不禁露出羞愧之色。先前袁因明死前一擊,自己竟然吓得呆了,若非華和尚及時相救,只怕已被袁因明一劍殺死。此時那拳法高手阿琴也已走了進來,侍立在那人身邊,聽得那人的話,插嘴道:師尊,現在我們該如何做?
那人臉上浮起一絲詭秘的笑意:若我沒有猜錯,這碧眼少年定是在布置機關,想要擋我們一擋了。
※ ※ ※
田令柔緊緊地抓着那瓶子,那伽花幽香陣陣,但她心裏卻茫然不知所措。
破廟前,她只聽得方子野與人說話,卻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方子野沒有歇息,馬上又連夜趕路,只怕是出了什麽事了。田真眨巴的雙眼,也不敢說話,只是看看姐姐,又看看門外。
車在山道上曲曲彎彎而行,轉過一個山嘴,馬車忽然停住了,田令柔忽然聽得啪一聲,有東西從車頂掉了下來。
那是個人!
田令柔再顧不得,一把推開車門,跳了出去。方子野躺在地上,正在努力爬起來,她沖過去一把扶起他,道:方先生,你沒事吧?
方子野臉上很是難看,苦笑一下道:田小姐,讓你取笑了。唉,我自以為一身武功難遇敵手,看來也真是井底之蛙。他掙紮着想要再爬到車頂上,田令柔有些擔心地道:方先生,你要拿什麽?我幫你去拿。
方子野擡起頭,想了想道:車頂上有塊鐵片,你去急三下,慢兩下,用中指敲五下。記住,急三下,慢兩下,別敲錯了。
他只說了這幾句,臉色似乎更加難看了。田令柔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她抓住車邊的把手,便向車頂爬去。田真這時從車裏探出頭來道:姐姐,你去哪裏?我也要去。田令柔道:阿真,你坐好,姐姐馬上下來。
田家不是什麽深閨大院,田令柔也沒纏足,撩起裙腳攀上了車頂,只見在方子野坐着的地方果然嵌着一塊鐵片。她伸指快快敲了三下,又慢着敲了兩下,那鐵片發出咯咯的聲音,此時她才明白先前方子野坐在車頂時發出的是什麽聲音了。
這五下剛敲完,她只覺車子微微一震,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一個黑影從車底下一躍而出。
那是個穿黑衣的人。這人原先竟一直躲在車底,田令柔居然從來不曾發現,不由大吃一驚。那人一跳出車底,便向四周看了看,驚道:子野,你出什麽事了?
方子野已坐了下來調理內息,聽得這人的聲音,微笑道:胡兄,我碰到紮手人物了。麻煩你馬上布置一下機關,那人用不了多久便會追上來。
他做了一個小周天的吐納,此時臉上又回複了點血色。那姓胡兄怔了怔,道:好的。轉身便走。方子野擡起頭,道:田小姐,多謝了,請下來吧。
田令柔爬上去時容易,要下來卻不太方便。她穿着長裙,磕磕絆絆的也看不清踏腳的地方,又不敢往下跳,此時還沒爬到車下,正在着急,方子野微微一笑,走到車邊,伸出手道:田小姐,不用怕,跳下來吧。
田令柔心中微微一顫,剛想說不必了,但見黑暗中方子野一對碧藍的眼睛深邃無比,似乎帶着些奇異的光芒,這話也說不出來,低低地道:那多謝了。
她手一松,從車頂上一躍而下,長裙被風吹開了,如一朵睡蓮。還不曾着地,便覺方子野的手臂一把攬住她的腰,輕輕将她放在地上。此時田令柔與他靠得極近,都可以聽到方子野的喘息,聞得到他身上的汗味,心頭登時亂成一片,耳邊聽得方子野低聲道:田小姐,小心了。正想再說句什麽,方子野已放開她走到一邊。
田真從車裏鑽了出來,道:姐姐,你沒什麽事吧?在他看來,從車頂上跳下來可是極勇敢的舉動,但見田令柔怔怔地站着,只道她出了什麽事。田令柔摸了摸他的頭,道:阿真,姐姐沒事。心中只是想着:這方子野到底是誰?此時方子野已走到一邊,正削着一根樹枝,但他那一雙明亮的藍眼珠卻仿佛還在田令柔面前。
這時那姓胡的黑衣人忽然從一邊鑽了出來,走到方子野身邊,道:子野,好了,我布下了三昧真火,那些人再紮手,至少也要被轉個七葷八素。
方子野微微一笑:好吧,我們走。
黑衣人動作快如貍貓,忽地一下又鑽到車底,消失在下面了。田令柔吓了一大跳,道:先生,你還是出來吧。她不知車底有人,那也沒什麽,一旦知道這人躲在車下,心中就大不舒服。
方子野道:田小姐,這沒用的,他聽不到。
田令柔吃了一驚,道:他聽不到?可一想起這人與方子野對答如流,實在也不相信這黑衣人竟會是個聾子。
方子野道:不錯,他是在讀唇語才能和人說話,不然什麽都聽不到。
怪不得要敲那鐵片才能叫他出來吧。田令柔恍然大悟,但也更加不安。方子野與這姓胡的黑衣人都如此古怪,她實在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麽人。
方子野将那根削尖的樹枝往車輪上幾個小眼中捅了捅,這時那車輪忽然發出喀一聲響,方子野臉上露出喜色,道:行了。他扔掉樹枝,對田令柔道:田小姐,上車吧,我們要加快速度了。
田令柔帶着田真上車,臨上車時,扭頭道:方先生,那些人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要追我們?
方子野道:我也不知他們的來歷,想來定是令尊的仇家了。田小姐,坐好吧,這回的車速可要比平時快一倍。
田令柔心道:難道你說快一倍便能快一倍麽?心中雖有些不信,但見到方子野那種溫和的笑容,卻不由自主地有了信心。她将田真抱上車,自己也走了進去。此時方子野一躍上了車頂,道:田小姐,坐好了麽?
田令柔道:好了。
方子野甩了個響鞭,馬車忽然一震,猛地向前沖去。田令柔吃了一驚,這等速度果然要比平時快得一倍,從車窗看出去,樹木一根根飛快地向後閃去。
方子野坐在車頂,又回頭望了望,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他知道那些人定是要磨去他的銳氣再發動攻擊,但那些人一定想不到這輛車本身也有機關,此時速度比平時要快一倍,那些人一着失算,多半也要追趕不及了。
只是,那些人是誰?方子野一想起那聲圓潤的鐘聲,馬上笑意盡斂,心中隐隐有了幾分懼意。那些人武功怪異,心思缜密,放眼中原武林,幾乎找不到這麽些個人來。
難道,這些人不是中原人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