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剛從人界飛升上來的小仙往往都會有一個疑問:為什麽月老司掌人間姻緣,給無數癡男怨女牽了紅線,自己卻沒有姻緣?
答:你要是有這樣的哥嫂子,你也會恐婚的。
月下老人坐在凳子上,沉思着,似乎不知該從何說起。
月下老人這一生寫過無數話本,堪稱著作等身——這些還是出版的的著作,若是加上他編排過的那些人間姻緣,恐怕更多百倍。
但是月老不會講自己的故事。
他拿筆頭戳了半天桌子,終于想出了一個十分拙劣的開頭:“你知道吧,我以前是個很小的狐貍。”
這是一句廢話。狐貍小的時候當然是小狐貍,他自己也意識到這是一句廢話,于是又急急忙忙補充道:“我有兩個兄長,一個是玄武,一個是龍。還有一個姐姐,是只鳳凰,因為她爹死得早,所以就被父帝當作親女撫養。他三個是一起長大的,經常下凡到處亂跑。我生的晚,大哥二哥嫌我小,懶得帶我出去,不過鳳凰很喜歡我,每每出門都不忘了我,于是就變成了四人行。”
“怎麽說呢,我大哥雖然是個玄武,血統上比龍要差一點,但是特別有個大哥的樣,長得最英俊,氣質也最佳,除去修煉的天賦差一些,事事都是最好的。鳳凰和他是一對,不過當時都年輕,都沒挑明了說,只是朦朦胧胧的彼此有好感。他倆一出門就膩歪在一塊,要麽就逮着小男女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吵架玩,簡直視旁人如無物,就剩我和二哥一個幼體和一個單身狗在一邊相依為命。最騷的是,我二哥也喜歡鳳凰,天天跟我傾訴他的少男心事……”
“你沒見過我二嫂,她年輕的時候很漂亮,非常漂亮,你母神這張招女仙的臉就是她給的,和二哥沒啥關系。如果不是出來一個美而近妖的花神,六界第一美人肯定就非她莫屬了。二嫂修為也高,雖然不怎麽修煉,仗着天資還是比當時的二哥強了一截。脾氣雖然壞一點,也都是那種女孩子的小性子,一點也不讨人厭,只覺得挺可愛的。她是天之驕女,我大哥就是公子如玉,他倆站在一塊金童玉女,我二哥跟在後面就像個弟弟,每天對着我我傷春悲秋,長籲短嘆……”
弟弟抱着弟中弟坐在大青石上,看着前面的月老廟,捏着小狐貍尖尖的耳朵長籲短嘆:“阿朱,我們哥倆命好苦,又被鳳凰忘啦。”
狐貍歪着頭道:“荼姚姐姐為什麽要去月老廟找月老啊?他不是在天上嗎?”
太微抱怨道:“是啊,她的栖梧宮就在姻緣殿隔壁。”
他把膝上的小狐貍翻了個個,從懷中取出了一枚金光閃閃的東西,放在它淺桔色的肚皮上,自言自語道:“小鳳凰最喜歡金燦燦的漂亮東西。她要是願意多看我一眼,我就把我唯一的逆鱗送給她。”
“二哥,她每天都會看你好幾眼。”
“你閉嘴……我說的這些話不準在她和大哥面前亂講,知道嗎?”
小狐貍用力地點了點頭,連尾巴也附和着上下擺動起來。
太微捏着那片龍鱗,神情越發惆悵起來:“金龍難道不比玄武好看嗎?”
正說着,那紅衣少女就氣呼呼地從廟門口走了出來。她指尖拈着一束桃花,一邊走,那桃花一邊在她手中亂顫:“求簽怎麽了?花你的錢了?”
跟在他身後的年輕人溫然笑道:“二弟和三弟還在外面等着呢,不能盡是我們兩個在這玩。”
“那你叫他們兩個進來啊?誰要你跟着我了?”
少女扭過頭,對着狐貍笑道:“阿朱,過來!”
狐貍立刻翻了個身,縱身一跳,輕巧地落在她的懷裏。她撓了撓狐貍的腦袋,又哼了一聲,道:“不理他們倆了。我們走。”
太微茫然看着苦笑的廉晁:“我又怎麽了?”
不到天崩地裂的那一天,人總會慣性的以為日子可以一成不變的過下去。
狐貍記得變故是從防風集回來後不久開始的,他只隐約知道兄長們和父帝吵了一架,然後很長的一段時間,他都沒有見過他的父親。
但他沒覺得異常,他本來也不經常見那個高高在上的天帝。唯一讓他察覺到不對的是,他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的大哥了。鳳凰也不再把他抱在懷裏,撓他的下巴,偶然的幾次遇匆匆見她,她都是精神恍惚的,雙目紅腫。
他的二哥偶爾會來陪他,穿着他父帝經常穿的那件衣服。他和丹朱坐在一起,長久地沉默着,不傾訴他那點少男心中的小九九,也不再對他哀嚎“鳳凰要是肯多看我一眼”了。
“我現在是天帝了。”他說。
“我要娶鳳凰了,她答應做我的天後……”他想了想,又補充道,“我會保護好她的。”
狐貍高興地舉起兩只前爪拍了拍,三條尾巴也在背後拍了起來。
其實鳳凰答應這件事的時候,它就在現場。那個幹熱的午後,它正躲在栖梧宮的樹梢上睡覺,忽然就聽到二哥的聲音:
“天界需要一個新的天帝,也需要一個新的天後。”
狐貍從樹葉後面探出腦袋,看到紅衣少女腫着兩只漂亮的眼睛,咬着嘴唇走進了院子。他二哥束手束腳地跟了過來。
少女停下來,擦着眼睛哭道:“你走開,不要再來找我!我告訴你,我是一只鳳凰。我出家,我做獨居道姑,我也不做天後!”
太微愣道:“這和鳳凰有什麽關系?”他頓了頓,又道:“可是你之前對大哥說過,如果他當了天帝,你就願意做天後。”
“我們鳳凰不和人搶男人。廉晁說過,如果他不做天帝,府上就只有一位妻子;如果做了天帝,宮裏也只有一個天後。”
他二哥小心翼翼地靠前了一步。見鳳凰沒有反應,又試探着靠前了一步,膽戰心驚地擡起爪子,像摸一只吃人的老虎一樣,小心地,輕柔地把手落在了她的肩上。
他沉默片刻,嚴肅地承諾道:“我的宮裏也只有一個天後。”
狐貍的腦子很小,他沒有想那麽多,只覺得二哥很喜歡鳳凰,如果能和她在一起,那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然後他就想到了另一件事:“那大哥呢?”
太微沉默了很久,然後站起身來,背對着他,道:“他死了,在抵抗魔族入侵時犧牲了。你不會再見到他了。”
狐貍楞楞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姻緣殿裏,丹朱沉吟半晌,确認道:“對,從那以後,她就再也沒抱過我。”
“說實話,這個結果也不算很壞。大哥雖然不幸戰死了,但是至少天魔大戰結束了。天界恢複了太平,二哥如願以償地娶到了二嫂,他對二嫂也很是疼惜照顧,百忙之中還盡可能抽空去陪她。二嫂那時畢竟是個少女,被他一番軟磨硬泡,終于也對他有了幾分好臉色。”
“但她依舊在查父帝和大哥的死因,偶爾也會追問,比如他們是怎麽死的,死在哪裏。剛開始二哥還會努力轉移她注意哄她開心,後來問的次數多了,他就煩了,從開始的敷衍到一問就翻臉。她還問過我幾次,大哥去戰場之前有沒有和我說什麽,我說大哥走之前沒有見過我,然後她就走了……她瞞着二哥偷偷聯絡羽族天将,讓他們打聽大哥死在哪裏,有沒有人看到。被我二哥逮住,又要大吵。他倆後來吵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厲害。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時候,是他們吵得最厲害的時候。”
他沉默地看着月亮,想起來某一天他聽到帝後吵架。
他去的時候,那邊已經吵了一半了,從何吵起的,他也不知道,只聽到天帝憤然道:“……你把我當什麽?”
“那你又把我當什麽?你到底瞞了我多少事,為什麽每回我問你他死在哪裏,有誰看見,你都不肯告訴我?”
“我說了不知道!”他怒吼道。
紫微宮得到了短暫的平靜。
半晌,他冷冷道:“我說他是被魔族所殺,他就是被魔族所殺,沒有第二個說法。好好做你的天後,別再查下去了。”
“那他是被哪個魔族殺的?有誰看見了?他這麽強大,不可能死的時候連點動靜都沒有。”
太微好像窒息一般,拼命地喘着氣。
“你是不是還惦記着他?他已經死了,你也做了天後了,不要再幻想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荼姚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凄厲地叫了起來:“你個沒良心的東西,那是你的父親,你的兄長!他們死的不明不白,你難道不覺得奇怪,不覺得害怕嗎?還是說,這一切本來就是你操縱的?是你害死了他們?”
丹朱聽見天帝摔了一個硯臺,怒吼道:“你以為你很聰明,我查不出來的事情你能查,我管不了的事你能管,是吧?”
“你知道你管的那個當街打老婆的事結果如何嗎?那個女人被打死了。你走後沒多久,她男人發現受騙了,他為了洩憤,越打越重,最後她全身都是傷,傷口爛了,長了蒼蠅。她就這樣因為你的多管閑事被害死了。”
“你救了防風氏族人的命,現在他們現在被強制遷到一片貧瘠的土地上,世世代代不準離開,留在那一片地上挨餓受凍,生不如死。只要他們有半點将那件事傳出去的心思,他們就會全族覆滅,因為天不允許。”
他指着她的鼻子道:“你管得每一件事,都會讓結果更壞。你再不收斂,遲早有一天,你也會和他們一樣死的不明不白。”
然後他轉過身,大踏步從殿門口走了出去,沒有看到耷着尾巴蜷縮在店門口的毛團。
狐貍聽着殿內傳來一陣又一陣壓抑的抽泣聲,最終還是作出了決定,壯着膽子挪了進去,慢慢地靠近,跳到了她的膝蓋上。
鳳凰沒有像往常一樣,把它抱在懷裏,不厭其煩地撫摸它光滑的皮毛。她的眼淚在看到狐貍的那一瞬就止住了,她面無表情地,冷冷地看着他,道:“你給我出去。”
狐貍怯怯道:“荼姚姐姐,二哥惹你生氣了嗎?二哥肯定不是故意的,你們不要吵了……”
她擡起下巴,冷漠且可厭的驕傲道:“丹朱,不要管別人的家事。”
家事。
這是狐貍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在之後的幾萬年中,他将牢牢記得自己在這種事情上的無能為力,他的大侄子被嫂子苛待,他無能為力,二哥咒倆孩子死,他也只能祈禱上清天突然失憶,拒絕兌現。
就說眼前,二哥和二嫂的事情,他就無能為力。
狐貍想不明白了,為什麽二哥歷經坎坷曲折得到了喜歡的鳳凰,卻沒有像故事中一樣恩恩愛愛白頭偕老。
在話本的世界中,好結局就一定是歷經磨難終成正果,是歡歡喜喜大團圓,壞結局也是因為國仇家恨不得相守,悲的壯烈,悲的凄美。沒有莫名其妙的争吵和無緣無故的日益冷淡,最後像個凡間的暴發戶一樣,為了納妾這種事情撕的不可開交。
狐貍無法理解,也不想再理解。他寧願到老都是長不大的少年,和自己的故事過去。他給了無數對癡男怨女大團圓結局,自己卻拒絕和任何仙子結為道侶。
丹朱講罷,已是怔怔不語,似乎陷入回憶中無法自拔。
棠樾見他許久不語,沉吟道:“先帝先後不和的根源,難道就是因為那個秘密?”
丹朱道:“他倆的事複雜多了,不過确實和那件事關系不小。你想想,二嫂生來就是鳳凰,萬靈至尊,當慣了天之驕女。結果忽然有一天,她發現強大如父帝和大哥竟然被無聲無息地在這個世上抹消,連朵水花都沒留下。她本來還有唯一的安慰,然而二哥也被她逼問的越來越疏遠她,越來越冷淡……其實我有點能理解她那種感覺,就好像一夜之間從鳳凰變成了一只螞蟻,盡管外人看來她還是高高在上的天後,但她自己心裏清楚,她引以為傲的一切,什麽都沒有了。只要那未知的存在想,它就可以讓她消失,就像碾死一只螞蟻。”
棠樾已經隐隐猜到了什麽,但他不願先說出自己的猜測。他在等丹朱說下去,仿佛只要丹朱沒有親口說出來,這構想中的真相就不存在。
丹朱接着道:“二哥和二嫂關系越來越冷,于是他又認識了花神,但人家不搭理他,再然後又和簌離好上了。這個事他幹的真不地道,唉……但他是我二哥,我也沒法說他什麽。這世間哪有不透風的牆,他們好了段時日,就給二嫂知道了,她就找上門去鬧。簌離是那個時候才知是他是天帝,整個魚都懵了。”
“泡花神也就算了,居然還背着她搭上了一條‘低賤的龍魚’——我沒有物種歧視的意思,這是二嫂說的。本來她這些年就精神緊繃,二哥這麽一出軌,她最後的依靠和驕傲也沒有了。我聽人說她去捉奸的時候哭着問我二哥,‘你不是說過只有一個天後嗎?’其實二哥也沒有說要迎娶天妃的意思,我覺得他自己都沒想好怎麽處置簌離,就是一天一天拖着。”
“當時他受不了二嫂吵鬧,加上心裏也愧疚,就回了天界,再沒去過太湖。本以為此事到此為止,沒想到那簌離還有了孩子,被二嫂知道了。她以為二哥是故意瞞着她,一怒之下險些燒幹了笠澤,然後把玉娃帶了回來。得虧她以為自己無法生育,想借機收來做養子,否則你父帝可就沒啦。二哥為此好一陣發火,但是事情都做了,他也沒有辦法,于是便對六界下了封口令,嚴禁談論此事,這件事就這麽壓下去了……”
棠樾在原地怔怔良久。他總覺得太微多少還是喜歡簌離的,但這麽聽來好像又不是。
他本來尋丹朱只是為了求一個真相,然而大約人和龍的本性都是八卦的。或者是因為丹朱話本寫的太多,故事講的太好,他竟忍不住好奇起了這段狗血多角戀的細節。
“所以先帝到底是喜歡簌離,還是喜歡先後?”
丹朱緩緩地站起來,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到他面前,苦笑着擡起手摸了摸棠樾的腦袋。他的人形比棠樾看着還小點,個子也比他矮,要把手舉得很高,才能夠到他的發頂。
然後他笑道:“能問出這種問題,說明你還是個孩子。活在這個世上,怎能問人喜不喜歡?怎能說的出喜不喜歡?”
棠樾并不茍同,他認為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但他也沒有反駁。
丹朱放下手,嘆了口氣,繼續道:“後來二嫂生下你母神——那時候他還是一枚蛋。她恨不得一天到頭護着蛋,手都不肯松開,睡覺抱着,吃飯時用一只手抱着,據說沐浴時也将蛋放在水裏。那段時間可是活脫脫的‘吾好夢中殺人’,因為一點小事,她就覺得有什麽東西要害她的孩子,最後沒有一個仙侍敢去栖梧宮當值。就連二哥想要抱抱那顆蛋她都不給,最後二哥氣急,也不再去看她了。其實哪裏會有人閑來無事去害一枚蛋,但她就是一天天的神經緊繃着。等到你母神破殼了,她實在扛不住了,将小鳳凰交給仙侍照顧了幾日。大約是發現了幼鳥不在她身邊也沒啥事,才不再整天神經質一般盯着它。”
棠樾道:“何至于此?即便當年之事再過詭異,可時間已過去了這麽久,早該淡忘了。”
丹朱道:“人将自己看得越高,便越是怕掉下來。譬如說我,我就不怕。一只紅毛狐貍罷了,誰想害我,随他去吧。”
棠樾點了點頭。遲疑片刻,他随手向上一指道:“先帝隐瞞的事情,是不是與‘它’有關?”
丹朱沉重地點了點頭。
“若果真如此,确實不可大肆張揚,以免六界動蕩。但是他為何不肯将此事告訴先後?至少要比一無所知的恐懼好些。”
丹朱道:“誰知道呢?也許二哥認為這樣做對她更好,也許是因為他對大哥的一個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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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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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