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舒雲琅和謝楚臣下來的很快, 挂了電話不久，門鈴就響了起來。

顧億恒去開了房門，請他們進來。

他的心情還在低落，整個人也都是沮喪的，眉頭緊鎖着, 後悔不已, 既自責又難過。

舒雲琅看着他，嘆息地搖了搖頭, 問：“沈易在房裏嗎？”

“嗯, 易易在裏面。”顧億恒說：“謝謝你, 舒先生。”

舒雲琅說：“舉手之勞罷了, 或者, 就當做是你救了我一命的回報吧, 那我和楚臣進去了，你就在外面等一等吧。”

頓了頓，他又拍了一下顧億恒的肩膀, 說：“別太自責了，你把心意傳達給了沈易，其實也是一件好事, ‘喜歡的人也喜歡自己’大概沒有什麽能比它更加治愈的了……至少，我認為是。”

顧億恒勉強地笑了笑, 說：“謝謝你安慰我，舒先生。”

舒雲琅擺了擺手，就和謝楚臣一起走進了房間。

房間裏, 沈易還維持着抱着仙人掌的動作坐在床上，怔怔地出神。

他已經不哭了，只是眼圈仍是紅紅的，臉色也很蒼白難看，外面的陽光透過玻璃灑進來，恰好投在了他身上，卻顯得他的身形越發單薄消瘦。

灰兔也爬上了床，就趴在沈易身邊，安安靜靜地陪着沈易，看見舒雲琅和謝楚臣進來，擡了擡眼皮，就又趴了下去。

舒雲琅在旁邊的沙發坐下，問：“你還好嗎，沈易？顧億恒很擔心你。”

然後，他又向沈易介紹謝楚臣：“這位是我的心理醫生，姓謝，你願意讓他幫幫忙，讓他和你聊一聊嗎？”

每個病人，都要對心理醫生足夠信任才能夠交談，也只有這樣醫生才能準确幫助到病人，沈易和謝楚臣互相并不認識，如果沈易不願意，無法信任謝楚臣，那麽謝楚臣就起不了多少作用。

沈易抱緊仙人掌，隔了好一會兒，才輕輕搖了搖頭，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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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不用了……”

沈易的反應，和舒雲琅猜想的一樣，所以他又說：“那麽你願意聽我說說話，和我聊一聊嗎？”

沈易猶豫了一下，緩緩地點了點頭。

見沈易還願意跟自己交談，舒雲琅松了一口氣，“那我的心理醫生能留下來一起聽嗎？”

聞言，沈易轉過頭，有些戒備地看了一眼謝楚臣。

謝楚臣的神色不變，溫和地笑着，在對上沈易的目光後，又對沈易點了點頭。

他的笑容很輕柔，令人覺得舒服。

重新低下頭，沈易摸着仙人掌的發毛，一分鐘後，才很輕地應了一聲：“可以。”

舒雲琅笑了笑，這才示意謝楚臣坐下。

換了個比較舒服的方式坐着，他吟了一會兒，開口問：“我和阿修的關系，你知道的吧？”

“……嗯。”沈易摸着仙人掌，很小聲地回應。

“在說阿修之前，我先跟你說說我的故事吧。”舒雲琅沉吟了片刻，放緩聲音，慢慢說道：“我在高中的時候，就因為父母離婚了，跟着我母親去了國外。”

“在國外，我母親因為工作的原因，患上了抑郁症，後來，又因為再次被戀人背叛的緣故，在我大學畢業的那一天，她從公司的頂樓跳下，當場死亡……辦完我母親的後事以後，我選擇回國。”

“我是怎麽會患上抑郁症的，時間和原因，我其實不太記得了，只是突然有一天就覺得煩躁，胸悶，難受不已，失眠，吃不下東西，總是幹嘔，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覺得沒有一點活力，于是我去了醫院，診斷結果，是重度抑郁……”

“病的最嚴重的時候，我的戀人和我說了分手，原因，是他忍受不了我随時會爆發的情緒，他覺得我會把他逼瘋……”

“其實，他曾經也待我很溫柔，對我很好，在我确診患上抑郁症的時候，跟我說不會放棄我，可是挺可笑的，不到一年，他和我分開了……”

說這些話時，舒雲琅的語氣十分雲淡風輕，神情也很平淡，但這段事情，曾經是舒雲琅藏在最心底的秘密，在他病情發作的時候，一次又一次地折磨着他，直到他意外遇上了秦修，被秦修照顧着，被秦修的溫柔所吸引，慢慢開始嘗試改變，嘗試努力去生活，才終于走了出來。

所以現在的他，已經不再懼怕提起了，因為他的身邊，有秦修陪伴，有朋友陪伴，秦修為他建了這處世外桃源，呵護他，包容他……慢慢到了今天，他幾乎看不出是個病人的模樣。

聽到這裏，沈易終于緩緩擡起了頭，轉頭看向了舒雲琅，盡管還是不說話，但已經不發呆了。

眼睛一片灰蒙蒙的，沒有一點光。

他忍不住想，如果換做是他，能夠熬下來嗎？

大概是，不能的吧。

要放棄已經感受過的溫暖、有人陪伴的日子，這需要很大的勇氣。

舒雲琅抱起一個抱枕，脫掉鞋子，整個人舒服地縮進沙發裏，懶洋洋地繼續說道：“分手以後，我被折磨了很久，有一天，突然很想喝酒，就自己一個人去了酒吧，在回家的時候，負面情緒又突然再次襲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情，于是我丢掉了鞋子，赤着腳走在路上，腳下被尖利的東西劃傷，很疼，我卻覺得很舒服，我一個又哭又笑的走着，整個人像足了瘋子……”

“馬路上有車開過來，我看着車輛，當時的念頭是死了算了，于是我搖搖晃晃地，朝馬路中間走了過去……就在這個時候，我遇上了阿修。阿修攔下了準備自-殺的我，送我去了醫院，又送我回了家，可能是擔心我吧，後來阿修就經常來找我……”

“阿修是個小少爺，吃喝穿住，都有專人伺候着，可是他卻為了我，認真地去學做飯，去超市買菜，貼心地為我準備各種東西，甚至在我發病的時候，也無條件地任我打罵，發洩……他永遠都包容着我，照顧我，他很少笑，但笑容很有感染力，讓我總是會忍不住，也跟着笑起來……”

“被人照顧，被人溫暖，有人陪伴，無論是誰都會忍不住心動的，因為，誰也不願意永遠待在黑暗裏，永遠跪在地上……漸漸的，我喜歡上了阿修，可是那時候的我，跟你是一樣的，病的一塌糊塗，根本沒有未來可言，自我否定，覺得怎麽能喜歡上那麽優秀美好的阿修？”

“所以我開始遠離阿修，開始逃避，而阿修锲而不舍，找到了我，為我許下了承諾……五年了，我們依舊在一起，期間，無論我怎麽發病，怎麽發瘋，怎麽崩潰，他從來沒有放棄過我。”

“在阿修的陪伴下，我的病情一點點轉好，這一兩年，已經恢複成了普通人的模樣，能夠好好睡覺，好好吃飯，到處去散散步，藥也很少吃了……我還能在這裏，跟你說我的過去了。”

舒雲琅停下，看了看沈易，緩緩說：“沈易，我知道你和顧億恒之間的事情，明白你的感情和擔心，我本來不該插手，但是，我曾經和你一樣經歷過，煎熬過，痛苦過，所以能夠明白，能夠感同身受，但是作為朋友，我希望你也能夠有人相伴，然後好起來。”

“或許要好起來，不一定需要有人陪伴，但有人陪伴，卻一定是最好的方式，作為外人，我不能多勸你什麽，但我今天把我的過去告訴了你，是想讓你明白，世界上，确實會有人忍受不了我們的病，然後逃走、遠離我們，可是相同的，也有人會真心付出，待你如珍寶，把你捧在心尖上，一點點呵護和疼愛，半點都不舍得讓你受傷……”

“沈易，你的性格和我不一樣，我不知道你的過去，不知道你曾經經歷過什麽，但我看得出來，你是內向的、內斂的，而我曾經肆意飛揚，活得灑脫潇灑，是朋友裏，最耀眼和最令人羨慕的，同時，我也比你年長，所以更容易接受一些，而你要走的路，注定比我會更加艱難。”

“顧億恒和阿修也很像，卻也沒那麽像，他比阿修還要更加堅強一些，我認識他的時間或許還很短暫，但我看得出來，他真的很喜歡你，将你當做最重要的人對待，他表現出來的陽光和溫暖，能夠治愈很多人，有他陪着，大概也能救贖你……我相信，你也感受到了。”

舒雲琅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又笑了起來，說：“大概，這就是我所有想跟你說的話，然後，你能跟我說一說，你現在的想法嗎？如果不願意說，也沒關系。”

沈易不知什麽時候，又落淚了。

但他哭得很安靜，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只是悄無聲息地在哭。

過了幾分鐘，他才哽咽着，開了口，聲音很輕：“我……很害怕。”

這份心情，他終于願意将心情說出來了。

舒雲琅問：“你害怕什麽？害怕會同化顧億恒，還是害怕未來的一天，你們會反目？”

沈易垂着眼睛，聲音很小：“……都怕。”

盡管還在哭，但沈易現在的情緒，已經漸漸穩定了下來。

舒雲琅看着，放心了。

他想了想，又說：“這個世界上，其實有很多生病了的人，不止是抑郁症患者，他們也都有一樣的恐懼，一樣的擔心，可是有很多人，還是選擇找一個人陪伴着，相信對方能夠陪伴自己到永遠，我也是，我曾經差點放棄阿修，而選擇和阿修在一起之後，卻覺得獲得了新生……你也可以的。”

“……”

沈易沒有再說話了，他沉默了下來，仿佛陷入了沉思，眼神空茫茫一片。

舒雲琅站了起來，說：“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對了，也可以去洗個澡放松心情，然後下午的時候，我帶你出去走走，這附近有一條小路，午後幾乎沒有人，那裏的風景挺好。”

說完，他就和謝楚臣一起出去了。

出去後，謝楚臣有些看了看舒雲琅，問：“沒事吧？要給秦修打電話嗎？”

“我沒事的。”舒雲琅笑了下，說：“放心吧，這些事情，已經不會再困擾我了。”

顧億恒站了起來，快步走到舒雲琅面前。

舒雲琅看着他，微笑說道：“沒事了，沈易他的心情，已經緩和了下來。”

停頓了幾秒，他又說：“只是，他還不能接受你的心意，你再等一等吧，他需要自己再好好想一想，這段時間，你只要和以前一樣，關心他，照顧着他，就可以了。”

彎下腰，顧億恒深深地朝舒雲琅鞠了一躬，鄭重道謝道：“謝謝你，舒先生。”

舒雲琅這次，沒有拒絕顧億恒的道謝。

他站着，等到顧億恒直起腰來，才說：“那我們先走了，你進去看沈易吧。”

舒雲琅離開後，顧億恒端着剛才叫的午餐，走進了沈易的房間。

像往常一樣，他帶着燦爛的笑意，說：“易易，你餓了吧，來吃飯吧，等吃完了，你再睡一覺，然後晚一些，我們再帶灰兔和仙人掌出去散步。”

沈易擡起頭，愣愣地看着顧億恒。

顧億恒把托盤放下，又盛了一碗湯，先試了試溫度後，才遞給沈易，溫聲說：“我讓酒店做了山藥排骨湯，易易之前說過喜歡吧，來嘗嘗味道，看看好不好喝。”

沈易伸手接過湯碗，看着湯，卻久久沒有動口。

顧億恒給灰兔和仙人掌分別準備好了午飯，就也給自己盛了一碗湯，見沈易還沒有動過一口，問道：“怎麽了？是還會燙嗎？不然放下我再幫你扇一扇。”

他說着，就放下自己手裏的湯碗伸手要去拿沈易手裏的碗。

沈易下意識地松開了手。

顧億恒拿過了碗，蹲在地上用湯匙耐心攪拌着，想了會兒，又站起走出去，再回來時，拿了一個空碗，把碗裏的湯在兩個碗裏來回傾倒，降低熱度。

顧億恒做得很專注。

而沈易，也很專注地看着他。

當一個人願意為了誰用心記住去每一件事，又願意花時間去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時，就足以說明是把對方放在了心裏。

一個常年身處懸崖的人，是無法拒絕向他伸出手，說要救助他的人的。

那幾乎是一種本能。

盡管沈易還存有理智，告訴了自己無數遍，不能自私，不能耽誤顧億恒，不能拖累顧億恒，不能……和顧億恒在一起。

可是，當顧億恒像往常一樣，帶着笑容，端着飯菜走進來的瞬間，他所有的防線，盡數崩塌。

拒絕，不了了。

太溫暖了。

沒有人，能夠拒絕陽光，願意永遠跪着活在黑暗的井底深淵裏。

或許，舒雲琅說的是對的，他應該嘗試着去相信顧億恒，相信能夠一直在一起。

相信有顧億恒的陪伴，一切都會變得嶄新又富有希望。

能試一試嗎？

要試一試嗎？

試一試吧。

舒雲琅和秦修，可以那麽好，一直相互扶持。

而因為有秦修一直以來的陪伴，舒雲琅也變得像是普通人一樣了。

他……也可以的吧。

沈易發現自己，無法再勸說自己拒絕了。

“去嘗試一下，去試一試”的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再也無法忽視它，它會肆無忌憚地變大變多，最後擠掉了理智，占據了整個大腦，讓整個思緒裏，只剩下它。

沈易一點點地擡起手，但幾秒後，就收了回來，又過了一會兒，他終于又鼓起勇氣，再次伸出了手，這一次，他輕輕觸碰到了顧億恒的手背。

顧億恒側過頭看他，面帶關心，溫柔問道：“易易，怎麽了？”

沈易定定地看着他，好半晌過去，低着聲，不确定地問：“我真的能……和你在一起嗎？”

顧億恒怔了下，反應過來後他放開了湯碗，轉而用雙手握住了沈易的手，仰起頭，眼神溫柔，眉眼帶笑，肯定地說：“能的，易易，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我們都會一直在一起。”

低頭親了親沈易的手，顧億恒的目光灼灼：“易易，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可以證明自己，也可以一直照顧你，陪伴着你……我愛你，易易。”

沈易看着顧億恒，眼眶紅紅的。

許久之後，他才懷着一絲不安，聲音很輕地去讨要一個承諾：“如果……如果有一天，你覺得，受不了了，要離開了，一定……一定要，好好的跟我說……”

“不會的。”站了起來，顧億恒在床沿坐下，他輕輕捧起沈易的臉，認真地說：“易易，我不會離開你的……你啊，是我的世界啊，是我最珍惜的，要好好愛護一輩子的人啊。”

說完，他又輕輕地吻了吻沈易的額頭，然後将沈易抱進了懷裏，抱得很緊。

陽光傾灑而下，照在兩人的身上，美好的猶如畫卷。

這一刻，仿佛定格到了地久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