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夜半三更,寝殿的燭火終于熄了。

大太監承祿見四下無人,蹑手蹑腳地抱着染血的錦被和被撕得稀碎的衣袍出來。

陛下寝宮,除了陛下,只有他能進,這差事自然落到他頭上。

承祿經過一晚上的驚吓,已經麻木了。

先是雲相假死複蘇,然後陛下趁熱打鐵地把雲相給……那個了。

陛下還未表态,雲相醒了的事還得對外瞞着。這消息要是傳出去,前朝怕是要抖上三抖。

陛下也算苦盡甘來,只是照雲相那人盡皆知的暴脾氣,陛下怕是以後都沒好果子吃了……

承祿正出神想着,一群小太監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來,蜂擁到他跟前,雪光照出他們凍得通紅的小臉。

承祿把東西往懷裏藏了藏,心虛不已,呵斥道:“什麽時辰了還不睡覺!”

說話的小太監嘴唇不停哆嗦:“幹|爹,我昨兒下了差剛準備回去,然後……也不知是不是幻聽,我、我竟然聽到了……”

小太監突然壓低聲音,表情惶恐不安又諱莫如深:“我聽到……雲相在叫。”

其他幾個小太監紛紛點頭,也不知是冷還是怕,兩腿直打顫。

承祿:“…………”

“咱幾個也不敢睡了,就在殿外頭等幹|爹……”

“雲相都去那麽久了,不會是受了冤屈,才盤桓在這等着索命吧……?”

幾個小太監登時驚恐萬狀。

“宮裏傳聞難道是真的?雲相不是遽然病逝,而是陛下他……”

“混賬!”承祿板下臉,“盡胡說八道!腦袋不想要了?!”

幾個小太監自知失言,瞬間噤聲,頭搖得像撥浪鼓,心下一陣後怕。

承祿當然也聽說過那個屢禁不止、越傳越兇的宮中秘聞。

現在朝野上下都在悄悄議論,雲相是被陛下暗害的。

傳聞裏,雲相把持朝綱十餘年,橫行跋扈、蔽主殃民,陛下早視雲相為眼中釘肉中刺,卻無奈齒幼力不敵,只得屈尊蟄伏,認賊作父,韬光養晦。

如今終于尋得良機,一招制敵,奸黨被殺了個措手不及,一夕之間樹倒猢狲散,淺灘真龍終得脫困再高飛。

用雲相的話來評價,叫做“盡他媽瞎扯淡”。

當然,這還是好聽點的版本了,承祿前幾日身子不适,告了假早些回去,隔着朱紅宮牆,有幸聽到宮女們說起另一個流傳更廣更為人津津樂道的版本。

承祿還記得那天……

宮牆那頭。

聲音稍尖細的宮女壓低聲感嘆:“好些個月份了,也沒見陛下臨幸誰,你說,是不是陛下過不去心裏那道坎,再無心人道……”

“什麽坎?”同伴好奇。

“你還不知道啊!”那宮女登時拔高音調,承祿不用想都能知道她當時的表情有多誇張。

她語氣神神秘秘:“你知道陛下怎麽得來……的嗎?”

關鍵詞眼隐去,承祿愣了下,猜她要說的是“皇位”。

“怎麽得來的?”同伴迫不及待地問。

“當然是被迫行那……行那……”宮女結巴起來。

“你快說啊!”同伴催促。

宮女扼腕長嘆:“行那棒槌相磨,黃龍入窟之事!”

猝不及防間,承祿驚呆了。這話粗俗又令人耳熱,承祿一大把年紀了,都忍不住鬧了個大紅臉,一時竟沒來得及喝止。

“你是說……你是說……”同伴結巴了。

“不然當年雲相是瘋了才和親爹義兄作對,不惜弑兄殺父,就為了将到手的滔天權勢白白交到陛下手裏?是個人都不會那麽做!”

“這些年,我們看上去,陛下和雲相好像是孺慕情深、君臣恩重,雲相對陛下頗為照拂,陛下也對雲相事事躬親,但實際呢,你可別忘了,陛下總是以體恤雲相為由,讓雲相留宿寝宮偏殿!這關了門做了點什麽,誰也不知道!說不定陛下就是被迫的!”

同伴長“嘶”了一聲,似乎恍然大悟。

“這才有雲相病逝一出啊!這表面是病逝,內裏講究可大了!畢竟雲相在那之前可是一點毛病都沒有,還有閑情去獵場騎馬、花樓尋酒……”

“你是說……雲相他……雲相他……”同伴又結巴了。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別說出來!”宮女慌了。

她嘆氣,頗為惋惜:“陛下忍辱負重,如今終于大仇得報,卻是……卻是再也過不去心裏那道坎兒,每每欲行那事,往日不堪記憶便浮上心頭……”

“難怪雲相死後,陛下一改往日行徑,第一時間挖墳掘屍,清算奸黨……”

承祿要不是知道真相,都保不準會信以為真,畢竟這版本邏輯嚴密就算了,還極香豔露骨,是男男女女最愛的恩怨情仇、相愛相殺。

承祿當時猶豫了下,還是戰戰兢兢地把聽來的告訴陛下,陛下為時正挽袖作畫,素白的畫卷上是雲相昳麗生動的眉眼。

承祿以為陛下會勃然大怒,殺雞儆猴,陛下卻罕見地笑了,眼都沒擡:“随他們說去。”

承祿呆了。

陛下望着畫中人,若有所思:“這樣我倒能同你多些勾連,你倒是又占了我便宜。”

“再說,”他頓了頓,又笑,“我倒真想同你行那……行那棒槌相磨,黃龍入窟之事。”

粗俗至極的話,就這麽被輕飄飄地說了出來,配上陛下那張神仙般的臉,近乎玷污。

……

承祿愣神之際,那群小太監已媚笑着搶了他手中東西。

“這種粗活還是我們幹!哪能幹|爹來!”大約是之前說錯了話,他們怕被責罰,一個個都熱絡得很。

承祿大驚,就要去搶,然而為時已晚。

借着透亮的雪光,小太監們已經看清了那團東西,還有上面斑駁暗紅的血。

小太監們倒吸一口涼氣。

承祿頭疼不已。

血當然不是雲相的,是陛下的。

陛下之前征戰在外受了箭傷,傷勢一直未愈,這事一直對外瞞着,怕動搖朝廷根本。

雲相的屍體又是由密道暗運進宮,陛下寝宮不讓外人進,知道雲相在這的,朝野上下除了陛下只有自己。

之前有個不知禮數擅闖進殿的小太監,陛下輕飄飄一句,就叫那人去見了閻王……

眼下他該怎麽解釋這錦被上的血和撕碎的衣袍?

他要是不說幾句,這些嘴碎的賤骨頭下去了肯定又要亂傳,到時候可就大事不妙。

“幹|爹,陛下終于臨幸了宮女?”一個稍顯機靈的小太監壓低聲問道。

承祿一懵,輕咳兩聲,含混着不答。

“是不是陛下不願給名分,所以……拖出去了?”又一個小太監湊頭過來問。

那機靈的小太監連連搖頭,指着錦被道:“瞧這出血量,怕是小命難保,難怪幹|爹您都不說話,定是為她黯然神傷,那宮女姐姐真可憐。”

承祿臉色越來越詭異。陛下把雲相擱心尖上,再怎麽胡來,也不可能真弄疼他。

話頭進展成這樣,承祿也是始料未及,但顯然這個版本對他目前是有利的,既瞞下了陛下受傷的事,又遮掩下了雲相在此的事……

“陛下當真是……神武。”這些個沒子孫根的,紛紛露出了豔羨神情。

承祿打斷,因心虛語速又飄又快:“行了行了,這事兒你們知道就好,別亂傳,被陛下聽到,我可保不住你們!”

“都散了!成天到晚疑神疑鬼的!雲相來索命第一個也索不到你們!再胡說八道可就不一定了!我在裏頭呆着可是好好的,什麽也沒聽到!”

他說完就搶過錦被和衣袍,疾步走了,頭也不回,逃難似的。

雲歇生物鐘極準,無論昨夜幾時睡,生病與否,都能在早朝前大半個時辰醒來。

這次卻例外了。

卯時三刻,早朝過了大半,他才艱難睜眼。

雲歇一低頭,看到自己手腕上一串胭脂般的痕跡,瞬間羞憤欲死。

活了二十七個年頭,他就沒吃過這麽大虧。

這叫他……情何以堪?

抱着眼不見為淨的态度,雲歇飛速把手縮進被子裏,暗暗磨牙。

奇恥大辱。

他不閹了那狗東西誓不為人!

雲歇一歪頭,發現狗東西還沒走,穿着一身常服,低斂眉目整理袖口。

他似乎感受到了雲歇近乎實質的怨念和憎惡,悄然擡頭,睫毛簾子微掀,沖雲歇……莞爾一笑。

一雙眼清皎皎的。

雲歇霎時氣得恨不得燒了他寝宮。

蕭讓走近,若有所思:“昨晚的事……”

“閉嘴!”雲歇立即打斷,咬牙切齒。關于昨晚的,他半個字都不想聽,恨不得這事就此埋掉。

雲歇不知道蕭讓經歷了什麽變成這樣,也不清楚他準備怎麽處置自己,但叫他低頭,絕無可能。

他最好趕緊殺了他,否則別怪他絕地翻盤,閹了他。

到時候他要用最鈍最鈍的刀,親手割下,然後将之懸挂在城門上,以洩身之痛、心頭憤。

“你不去上朝?”雲歇瞥了眼他的常服。

蕭讓聽懂了,叫他趕緊滾的意思。

雲歇其實誤會了。沒了雲歇的社會主義管教,蕭讓也懶得裝,想幾時上朝幾時上朝,想穿什麽穿什麽。

眼下朝臣們都在殿上等着,他正準備過去。

“不去。”蕭讓故意讓他誤解。

他倏然湊近,抱着作弄的心思,想看他臉紅氣惱,沉聲道:“時辰還早,相父讓我弄一次,我就上一次朝可好?”

“你!”雲歇倏然擡眸,惱羞成怒。

蕭讓莞爾笑,從容又優雅。

雲歇羞惱意下去,也跟着笑:“好。”

蕭讓一怔。

“……一次,上一次朝,對吧?”雲歇不自在地重複了一遍。

蕭讓輕點頭,一邊眉梢微微挑起,顯然是有些疑惑。

雲歇冷笑:“你先把昨晚的給我補了,三四天的,現在滾去上朝。”

蕭讓笑開,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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