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雲歇把完成的畫卷往蕭讓手裏一撂:“發什麽呆?”

蕭讓随口問:“相父眼尾的那點紅痕,可是胎記?”

雲歇一怔,下意識摸了下左眼眼尾:“不是,據我娘說,是小時候跌的,留下的疤。”

雲歇攤手:“我是一點沒印象。”

“未承想相父幼時便已是個坐不住的性子,竄上竄下的。”

“那還真不是,我幼時可文靜——”

接受到蕭讓好奇的眼光,雲歇霎時反應過來,他同蕭讓廢話做什麽?

蕭讓奇道:“文靜?”

雲歇懶得搭理,煩躁推推他:“別在這磨蹭,快去玉觥殿,我在這候着你。”

雲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輸定了,對結果沒有半點期待,只想趕緊下一輪。

蕭讓笑開,深望他一眼:“等着。”

……

玉觥殿。

朝臣們蜂擁上前,望着左邊畫卷上的陛下,已有幾分誠惶誠恐,一偏頭,看見右邊畫卷上栩栩如生的雲相,心頭寒意頓生,官齡稍幼或心中有愧的,竟直接被吓得退開一步,臉色煞白。

承祿道:“陛下稍後便來,諸位大人可先品鑒一番,這左右畫卷旁各擺了個簽筒,待會宮女會給每位大人發一支簽,大人心儀哪幅,将簽放入邊上的簽筒即可。”

衆朝臣唯唯諾諾應下,紛紛散開,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小聲議論。

“這論畫功自是畫雲相的那幅好,比之京中名家大師有過之而無不及,另一幅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卻是遜色不少,尤其是缺了份得天獨厚的神韻。”

“都說畫形易,畫神難,那幅雲相卻躍然紙上。”

一人面露難色:“可陛下天子威儀,若我等擇了畫雲相的那幅,豈不是……冒犯天威?”

幾人心頭震懼。

一人頗為高傲:“爾等當真愚鈍,竟看不出這其中門道!”

“願聞其詳。”

“朝中雲黨所剩幾何?”那人問。

“無幾。”衆人如實道。

那人得意揚眉:“陛下在這時特意挑了一幅雲相、一幅自己,意思不是昭然若揭?”

衆人怔了下,醍醐灌頂:“你是說,陛下是在考驗我們……”

“陛下給我等一個重新站隊的機會。”

“幸好我等商量了一番,這要是貿然投了雲相,豈不是自尋死路!”

“原來如此,我之前還納悶,據眼線來報,這幾日明明無畫師進宮。”

太監突然高喊:“陛下駕到!”

衆朝臣齊齊要跪,蕭讓不耐蹙眉:“免了。”

蕭讓坐到上首,随口道:“溫習了下《論語》哀公問社,竟忘了時辰,是以來晚了。”

垂着頭的衆朝臣聞言,悄無聲息中瞪大了眼。

他們都熟讀四書五經,《論語》中哀公問社于宰我,宰我可是答了句……既往不咎。

陛下本無需解釋,卻突然道了這麽一句……

衆人的心撲通撲通地跳。

果然如此!陛下在考驗他們,要他們表态,棄暗投明,如此陛下便……既往不咎。

蕭讓抿了口熱茶,揚揚手:“都投了罷,早結束早些回去,怪冷的。”

小半個時辰後,畫着蕭讓的那幅畫邊上的簽筒裏,簽滿到溢出來,畫着雲歇的那幅畫的簽筒裏,卻一支簽也無。

蕭讓早料到如此,暗嗤一聲,鳳眸中藏着幾分睥睨天成的蔑視。

眼前這幫朝臣,為求自保裝聾作啞、睜着眼說瞎話也不是第一次了,等他放了雲歇,是要好好整治。

他們用得倒是順心,看着卻倒盡胃口。

蕭讓擱下茶盞,漫不經心道:“還有沒投的麽?”

傅珏癡望着右邊畫卷上眉眼昳麗生動、氣度卓然奪目的雲歇,不由攥緊指節。

他身後零星跟着目光堅定的幾人,他們撥開人群往前走,在衆人暗嘲疏遠的目光中,将簽投入了右邊的簽筒裏。

蕭讓垂眸,還算滿意一笑。

相父手下這幾人雖然蠢,倒也難得的真心。

“相父贏了。”蕭讓将裝滿簽的簽筒輕輕推過去。

“怎麽可能?!”雲歇話脫口而出的剎那,立即想通了關鍵。

他畫的可是蕭讓,是一朝天子,那群朝臣懼怕如今暴戾恣睢的蕭讓,鐵定會昧着良心投給自己。

這倒是歪打正着……不對!

雲歇犀利的目光陡然投到蕭讓臉上。蕭讓城府這般深,竟會料不到這點?

“相父怕是也想通了關鍵,我倒是糊塗了,待他們投簽時才反應過來,為時已晚。”

“這幫狗東西。”蕭讓佯怒道。

雲歇心下疑慮頓消,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再說蕭讓又怎可能故意輸給他?

雲歇摩挲手指,嚴肅道:“雖是無意,這第一輪還是我占了你便宜,所以這第二輪,我選……作賦。”

蕭讓倏然擡眸,饒是淡定若他,這會兒也是滿臉不可思議。

坊間傳,雲歇少時性子頑劣、不堪教化,趕跑了無數先生,民間背後稱他為“文盲宰相”的大有人在,還有無知孩子唱諷刺歌謠,諸如“聖賢書,無所用,天上雲,字不識,為人宰,意氣揚……”

他與雲歇相處十二載,也從未見他瞧過正經書一眼。

他這突然說要比作賦……

蕭讓道:“相父不必故意輸給我,第一輪我輸了,與相父無尤——”

雲歇打斷他,挑眉反問:“誰說我一定會輸?”

蕭讓望着他那雙隐着過去峥嵘的桃花眼,悄然笑開,他怎麽忘了,雲歇就是有意禮讓,也不會太委屈自己,雲歇将沒有底線的相讓視為對他人格的侮辱。

蕭讓在想,他真的有他自認的那樣了解雲歇麽?

“好,”蕭讓欣然應下,鳳眸裏藏着幾分将雲歇掰開碾碎細細看清的渴望,淡淡道,“如何比?”

雲歇一本正經:“你作賦誇我相貌風流倜傥、身形魁梧奇偉,就像過去那樣,但莫要寫名字。”

“可,”蕭讓忍笑,“那相父作賦誇我?”

“怎麽可能!”雲歇一臉難以置信,随即慢悠悠道,“我自是作賦誇我自己相貌風流倜傥、身形魁梧奇偉。”

蕭讓:“……”

雲歇看他吃癟,心下暗爽,湊近他:“這樣才公平,都誇一人,才能見高低,畢竟你也不想重蹈上局的覆轍,我若是誇你,無論寫得多差勁,那幫狗東西都會睜眼瞎讓我贏。”

沒等蕭讓回話,雲歇懶懶打了個哈欠,歪頭望了眼窗外透亮的月,道:“既已說定,時辰不早了,我先歇了。”

雲歇站起離去,背影極綽約風流,蕭讓望着那纖細的楚腰,眸光深了幾許,叫住他,問道:“相父傷可好了?”

雲歇回首,美人如玉。

“什麽傷?我沒受傷——”雲歇怔道。

蕭讓只笑。

雲歇霎時反應過來,氣血不住上湧,怒道:“你休想!”

“我想什麽了?”蕭讓淡哂,眉眼淺彎,“只是單純問候下相父身體。”

雲歇氣得掉頭就走。

……

雲歇沒把握贏辭賦一絕的蕭讓,但怎麽着他也不至于輸得太慘。

他是不喜讀聖賢書,并不代表他不會。他只是……決定徹底抛棄後,再也不願主動拿起。

但現在是非常時刻。

……

第二日傍晚,群臣一臉詭異地再次赴宴,這次的理由是——陛下深夜無眠,追憶雲相,做了兩篇賦,請他們品鑒。

衆朝臣又聚在一起,苦着臉,一言難盡:“怎的昨日還叫我等與奸黨劃清界限,今日卻……卻追憶起雲相了?”

“當真是帝王心深似海啊,可苦了你我,這日子何時才能有個頭?”

“你懂什麽,這叫打個巴掌再給顆甜棗,陛下目的是安撫我等,這史書裏,多的是帝王殺功臣恤其後代,以襯自己寬厚仁愛。”

“你這說法也着實牽強。”

……

雲歇已經起了疑心,蕭讓不好明面上再輸,只得稍緩緩,照常發揮。

蕭讓想放人,但也絕不想惹雲歇多想,他要的絕非感激和随之而來的猜忌。

因為字跡不同,二人作好後,便叫承祿謄抄。

大楚朝太監也有專門就讀的學校,絕大多數太監都受過教育,這點得益于雲歇,早幾年雲歇閑着無聊,在皇城裏開了學校,請國子監派人教太監讀書識字。承祿閑時也會去。

蕭讓還沒看,承祿卻是越抄越心驚。

這兩篇竟……難分伯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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