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蕭讓握玉壺的手指節分明,白皙修長。

他替雲歇斟着,二人你一杯,我一杯。

二人本就生得模樣俊俏,動作儀态又極雅致,畫面令人賞心悅目。

雲歇本以為蕭讓撐不了多久,結果大半個時辰過去了,蕭讓半點不見醉,雙目一片清明。

蕭讓見雲歇望自己,含笑回望,故意不疾不徐地飲着,勾的雲歇急不可耐。

雲歇着急比出個高低,又不好催他,觥籌交錯間,只得無聊搭話:“你何時酒量這般好了?”

蕭讓笑意漸深:“還得多虧相父。”

雲歇一怔:“因為我?”

蕭讓只笑,并不解釋。

蕭讓還記得他十三歲那年,也是這樣一個雪後的傍晚。

“相父,這都戌時了,路上雪滑,您便在偏殿歇着吧,也方便明日上早朝。”少年透亮澄澈的眼裏藏着點期待,望着半只腳已踏出寝殿門的綽約男子。

雲歇身形僵了僵,默默收回腳,斂了出宮玩樂的雀躍神情。

雲歇靈機一動,叫蕭讓到跟前:“讓兒也年紀不小了,相父教你喝酒吧?”

蕭讓當時半點不疑。

雲歇教他溫酒,一邊說一邊眼神不住往外飄,連腳尖都朝外。

蕭讓喝第一口,酒液又辛辣又澀,嗆得他劇烈幹咳起來,雲歇回神,笑得開懷。

雲歇道:“別學我,你是孩子,慢些,不急于一時。”

蕭讓孩子心性,以為他在嘲笑自己,又最讨厭他說自己還是孩子,倔性一上來,便猛灌了幾口,一張清雅俊秀的臉登時燒起了雲。

不到半盞茶功夫,蕭讓已視物不清,眼前的雲歇漸漸有了疊影,杯中物也開始晃蕩。

“相父……”蕭讓弱弱地叫了聲,睫毛簾子動得極緩慢,然後“砰”一聲,趴倒在桌面。

“讓兒?”雲歇試探地低低叫了兩聲,見蕭讓沒動靜,瞬間松了口氣。

“黏糊得跟個女人似的,長得還他娘的比女人還勾人。”

雲歇自言自語了會,費力地把其時已經不比他矮多少的蕭讓輕抱起放回床上,替他掖好被子,正欲走,蕭讓卻下意識抓住了他的衣袍。

雲歇身形一抖,似乎是被吓到了。

蕭讓因醉酒水汪汪的眼睛眯開一條縫,歪頭看着雲歇:“相父你去哪兒?陪讓兒睡覺好不好?”

蕭讓已徹底長開了,雲歇沒敢多看,胡亂哄着:“……褪了衣裳就來。”

蕭讓等雲歇脫衣服等了一宿,第二天忍着頭疼醒來,卻只得到了太監來報的雲歇在府上徹夜作樂的消息。

蕭讓就為這,硬把自己喝成了千杯不醉。

……

冬日天黑的早,此時屋外只剩雪光是透亮的了,“醉生夢我”裏,燈籠也點起,更顯富麗奢靡。

衆人驚呆了,他們萬萬想不到,那個明秀乖覺的小公子酒量竟這般好,絲毫不落下風。

雲歇酒氣微醺,兩頰發熱,困意來襲,他心下暗罵一聲,佯裝鎮定坐穩身子,接過蕭讓遞來的又一杯酒。

蕭讓遞酒的手微微發抖,雲歇望着,心中暗暗發喜,這家夥面上淡定,其實不比自己好到哪去,估計就是硬撐着。

他絕不能輸。

又是幾杯熱酒下肚,雲歇感覺自己腦袋都不清醒了,面前的蕭讓開始出現重影。

雲歇左手穩住右手,接過蕭讓遞來的酒,這次他發現蕭讓遞酒的動作也開始僵硬遲緩了,甚至握不住酒盞,酒液都晃了出來。

“你醉了。”雲歇篤定道。

“相父……還未醉,我、我又……怎會醉?”蕭讓說話聲都不連貫了。

雲歇偷瞥他一眼,見他面色如常,眼簾卻将掀不掀,更确定他在醉的邊緣。

雲歇意識昏沉,已經完全靠贏的執念撐着了。

終于,蕭讓給雲歇再倒酒之際,支撐不住,自行醉倒在了桌上。

雲歇頓笑,喜上眉梢:“你就裝吧你。”

他搖搖晃晃站起,隐隐約約還記得和蕭讓的賭約內容是誰先走出門才算贏,便甩開柳不栖伸過來攙扶他的手,顫顫巍巍地往外走,心道自己能醉成這樣也是第一次,狗東西本事不小。

勝負已分,衆人也未想到是竟是這小公子贏了,驚嘆了會兒正準備散了,卻見走到門邊的雲歇跨門檻時一個踉跄,差點栽出去,當下心跟着一提。

“出去……出去……”

雲歇迷迷糊糊念叨着,扶着門邊歇了下,終于踏出去。

他眼前仿佛看見謝不遇他們在沖他笑,頓覺心滿意足,執念一散,乖乖巧巧坐在了門口。

柳不栖大驚,忙過去扶人,卻被還有點兒意識的雲歇一把甩開,差點沒穩住身子跌出去。

雲歇緊蹙着眉,嘴裏嘀咕:“不要你,難聞。”

柳不栖:“……”

一日之內被嫌棄了那麽多次,柳不栖着實心酸,她傾身聞了聞,自己身上明明香得很。

“都愣着幹嘛?!還不過來幫忙!”柳不栖喝道。

呆愣愣的衆人反應過來,為博柳不栖歡心,都立即沖了出去。

“別碰我!一個個臭不可聞!”雲歇喝醉了還能嫌三嫌四。

衆人:“……”

“老板娘,這、這可如何是好?小公子他不讓碰,這我們要是貿然上去,磕着碰着可怎麽是好?”衆人束手無策。

這小公子是和背後醉趴了的公子一起來的,瞧那談吐衣着,就知道非富即貴,他們可不敢像對待醉漢那樣胡亂一扛,這萬一出了點什麽事,他們可擔不起這個責。

大廳裏卻倏然傳來清冷又極具滲透力的聲音:“都散了。”

衆人還記得這聲,錯愕回頭,卻見那方才醉倒在桌上之人竟站了起來!

“他沒醉!!!”

衆人一時呆若木雞。這公子雙目清明,脊背直挺,立在那兒,水靜風停。

“那他方才……方才……”

“他是……他是故意輸!”終于有人恍然大悟。

柳不栖也結巴了:“公子,你、你這……”

蕭讓不語,撥開人群,大步流星走到門邊,蹲到紅着臉的小醉鬼跟前,鳳目裏帶着點猶疑和期待,含笑問:“我好不好聞?”

小醉鬼遲疑了下,湊近嗅了嗅,像只謹慎乖覺的貓咪,良久,他稍稍點了下頭,露出一絲自己并未察覺的安心的笑。

柳不栖和衆人瞬間開始懷疑人生。

蕭讓心尖一陣發麻,拉起雲歇一只凍得冰涼的胳膊,把人抱到了懷裏,摟着他腰,用肩支撐着。

雲歇完全失了重心,下巴深抵在他頸窩裏,姿态缱绻,帶着點點依戀,睡得人事不省。

蕭讓沉聲淡道:“叨擾諸位了,勝負已分,他先踏出了這門,其他的都是細枝末節。”

衆人:“……”你裝醉故意輸也是細枝末節??

雲歇似乎怕冷,意識不清下不由自主地往蕭讓懷裏鑽了鑽,回摟着他腰,找了個合适的姿勢不動了。

蕭讓目光稍柔,垂眸戳了戳他:“千杯不醉?就這點出息,德行。”

他提着人出去,身影消失在漫漫黑夜。

……

蕭讓本意是想風風光光地輸給雲歇,卻未承想他這般丢人,醉倒在了人家門口,說的盡是孩子氣的話。

“主子。”被派暗中跟着保護的護衛此時都紛紛迎上,深埋着頭,半點不敢窺視。

蕭讓将人摟緊了:“轎子。”

“是。”護衛應下。

蕭讓打定主意要輸,便已做好了萬全之計,雲歇只要多撐着往外走幾步,就會有護衛迎上來,引他上轎送他回宮,誰知道……

蕭讓帶着人進了轎子,轎子裏一早備了暖爐,暖意融融,舒适惬意。

蕭讓想起十三歲那年那樁事,如今風水輪流轉,免不了要逗他一逗,故意沉聲道:“相父,你醉了。”

雲歇正深埋在他胸口,聞言以為還在喝着,胡亂推了他幾把,迷離地東張西望,似乎在找酒樽:“沒、沒有,你、你都沒醉,我……我怎麽可能醉,繼、繼續喝……”

蕭讓怕他栽下去,忙拉穩他,板着臉:“坐好。”

雲歇聞言瞬間不動了,呆呆擡眸望了會兒他的臉,花了好長時間辨認了下:“你誰啊!憑什麽兇我嘛。”

“誰都不許兇我!狗皇帝也不成!”

狗皇帝:“……”

“我、我誰都不在乎……所以別想我難過……狗、狗皇帝也不成!你們一個個愛變就變、愛背叛就背叛,關、關我屁事……”

“我還、還是那樣就好,一個人多快樂呀……”

“一個人最好了……都是畜生……畜生。”

蕭讓越聽越心驚,雲歇他……明明在乎,醒着的時候卻從未提及,像個沒有情感的木偶,總是以最冷硬熱烈的姿态去抵觸他,與他争鋒相對,半點不肯讓。

蕭讓從未見過他這般脆弱的姿态,當即慌了神,只得好言好語哄着:“都是畜生,都是畜生,只有相父是人……”

雲歇瞬間安靜了,滿意地蹭了他兩下,一副“你很不錯很上道”的樣子。

蕭讓心口發漲,還記得那日灌醉之仇,悄悄按原話問道:“相父去哪兒?陪讓兒……睡覺好不好?”

雲歇愣了下。

蕭讓以為他會情景再現答一句“……褪了衣裳就來”,等了半天不見他說話,垂眸暗笑,他今日已夠心滿意足的了,休要再貪得無厭。

至少他明白,他的相父不是鐵打的沒有半點兒脆弱情緒,也會暗戳戳的在背後罵他狗皇帝,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雲歇突然冷哼一聲:“……看你表現。”

蕭讓悄無聲息中大睜着眼,呼吸急促。

雲歇說,看他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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