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長歌想了想,又怕歸來郡守那連續幾天的奏折火候不夠,這便對慕雲岚道:“二哥,再多安排些書生吧,讓他們替昱王作詩作賦,将他心系百姓、心系社稷的仁厚聖明之舉傳揚出去。畢竟他是金主,拿了這麽多的金子出來,流芳百世也是他應得的。”

慕雲岚眼神通透,笑睨着長歌:“你果真有心要讓昱王流芳百世?”

長歌低頭整了整自己的衣裙:“我是果真有心要讓他名揚一時,至于他能不能流芳百世,那就要看皇上的意思了。”

慕雲岚斜挑了眉頭,兄妹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再沒有人比長歌更懂得文人的力量了,想想她前世的妖妃之名最初是怎麽吹出來的,再想想上輩子,父親最後那一道催命符……文人看似手無縛雞之力,可是他們的力量,她領教得再深刻不過。

那時,昱王見慕家父子骁勇善戰,一路南下,剿匪戰無不勝,所過之處百姓無不感念,便趁機大做文章,買通大批文人書生,大力吹捧,恨不得将慕瑜神化,好讓百姓将他供奉起來,日日夜夜頂禮膜拜。

一國之君怎可能能會容忍自己的子民盲目崇拜自己以外的凡人?

那定是要除之而後快的!

昱王,也該你好好嘗一嘗這滋味了。

……

如此一路緩行,又是過了半月,長歌兄妹才到得京郊驿站。

離京愈近,天氣愈冷,這日一大早還紛紛揚揚下起了雪,讓長歌忍不住想起她死去那一日,也是這樣大的雪,自黎明開始降下,下了整整一天。

憑欄最傷人,長歌自己也不知自己想念的是那一場雪,還是那個人。

——那個以江山贈她的男人。

慕雲岚走到她身後,她頭也沒回,幽幽問了一句:“二哥,你說,西夏如今是不是還要更冷一些?”

想想又覺得這個問題沒有意義,時陌那個人一向不怕冷。她倒是怕冷得不行,一年四季,除了盛夏那兩三個月,平常吹個風下個雨她都覺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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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她總是要窩在他懷裏才好睡。她有時也覺得很神奇,男人和女人的身體怎麽可以差別那麽大?她那麽軟,他那麽硬;她那麽怕冷,他從不在意天氣。哪一日若想讨好她了,還會殷勤地替她暖床。

九五之尊,一朝天子,卻要替個妃子暖被,難怪被人罵昏君。

慕雲岚目光掠過長歌嘴角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有意無意說了一句:“天下男子,好看的多的是。”

長歌笑了,回頭調皮地反問一句:“哪一個有他好看?”

慕雲岚意味深長道:“紅顏薄命,可不僅适用于女子,男子同樣用得。自古皇子若是失了聖心,便是走到了絕路。時陌他,已經在絕境很多年了。他去西夏為質三年,惹得西夏兩個最受寵的公主為了争他手足相殘,一個香消玉殒,一個被毀去容貌,到頭來卻誰也沒能得到他,西夏王容不下他了。長歌,你救不了他,誰都救不了他。不要再對幼時那點情誼念念不忘,那樣于你無益。”

長歌沒說什麽,轉頭看向窗外,問:“昱王那邊怎麽樣了?”

“蔡興這段日子攬盡了父親所有軍功,風頭一時無兩;書生們一旦有了起頭,後面便容易跟風,如今都争先恐後地做着文章呢,都說昱王仁厚聖明,心懷社稷。”

長歌緩緩念着“仁厚聖明,心懷社稷”八個字,似笑非笑:“仁厚聖明心懷社稷可是天子的禦用頌詞,就看昱王有沒有那個福分,擔得起擔不起這八個字了。”

慕雲岚哂笑一聲:“只要我慕家可以高枕無憂,他就是要龍袍,我也給他送去。”

“高枕無憂……”長歌念着這四字,輕嘆,“身在朝堂這激流險灘之中,連得皇上半生聖寵的東宮都已血流成河,慘淡收場,我家又怎麽可能真的高枕無憂呢?對了,二哥,太子逼宮隐情,可有消息?”

慕雲岚面色微凝,搖頭:“查不到,消息被封鎖得很嚴。宮中但凡知道點內情的,已經全部被滅口,就連禁軍統領淩非也生死不明,只知如今禁軍統領一職暫由裴宗元接任。”

長歌看着慕雲岚,目露遲疑。

慕雲岚知她有話要說,笑道:“你我兄妹,沒有什麽話是不能說的。”

長歌輕聲道:“待爹爹剿匪歸來,我們一家告老還鄉,可好?”

慕雲岚靜靜看着她,沒吱聲。

長歌看着他的眼睛,懇切道:“我知道兩位兄長年少英雄,一腔熱血,胸懷淩雲之志,但如今朝中詭谲陰暗,皇子們各有手段,奪嫡之下,血雨腥風。爹爹一生忠直,從不結黨,誰也不靠,只忠皇上,可是皇上卻頭一個想除掉他,對他猜忌甚深,如今風雨飄搖,雖說眼下剿匪這個困局我們是險險地拆解了,但後面等着我們的絕不會是什麽太平日子,往後的路只會比現在更難、更險,稍有不慎,萬劫不複……我只想,一家團圓,父兄平安。”

上輩子……她怎麽都沒辦法忘記上輩子,父兄死在皇權陰謀之下,屍骨無存,慕家滿門被滅,血流成河……

“趁着現在還來得及,我們一家退出朝堂吧。”長歌緊緊抓住慕雲岚的手,哀聲求道。

再晚,就算想退也退不了了……

前世,剿匪大捷以後,父親其實早已預感到大廈将傾,曾多次向懿和帝請求告老還鄉,可是那個時候,懿和帝已經容不下他活着了。懿和帝拒絕了,然後,一舉将慕家滿門屠盡!

這輩子,趁着現在風頭全被蔡興和昱王攬了過去,小心謀劃,尚可保全一家。

慕雲岚深深看着她的眼睛,良久,忽然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說了一句:“你南下以前,有一晚,我和父兄把酒暢飲,父親微醺時,說起一事。”

長歌不意他忽然說起這個,安安靜靜地聽他說下去。

“父親說,君臣早已離心,剿匪後,他想告老還鄉。可是,他舍不得你。他說,因為母親的臨終遺言,要你此生不得嫁入皇家,你便自小掩去容貌,壞掉名聲,就這樣庸庸碌碌地混在京中的貴女圈裏,默默承受着他人的奚落。我們都覺得你很委屈,可是,他卻知道,你是心甘情願這樣做的,因為你從小心裏就裝了一個人……那個人不受寵、很艱難,配不上太好的你。就這樣,家世好一點,你差一點,才是剛剛好。如今,那個人還沒有回來,若是咱們就這麽離開了,往後,你漫長的一生,又該怎麽辦呢?這份情,誰來償還你?”

長歌手指一顫,清亮水眸裏滿是不敢相信。

慕雲岚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很震驚是不是?我和大哥聽到的時候,也很震驚。我們兄妹自小一起長大,自認對你疼愛有加,呵護備至,可妹妹什麽時候心裏有了個男人,我們竟一點都不知道。”

“爹,爹他怎麽會知道……”長歌算是活了兩輩子了,若不是今日慕雲岚說起,她怕永遠都不會知道,原來她的心思,被她藏得那麽深那麽好,而她的父親竟然全都懂得,他什麽都懂得。

“因為爹是真的很疼你啊。”慕雲岚感慨道,“他還說,娘是不讓你嫁入皇家的,但是如果可以,他會做主将你嫁給時陌,将來……他去見娘時,再親自向她賠罪。”

長歌聽到這裏,眼淚刷地就流了下來。她淚眼模糊,搖着頭哽咽道:“爹他不用這樣的……我并沒有多喜歡時陌,我只是被他美色所迷……”

“好吧,就算是美色吧……”慕雲岚縱容笑着,伸過手去輕撫她的發鬓,“長歌,如果你果真舍得下他的美色,我就去和爹說,咱們現在開始謀劃,年後就退出朝中這趟渾水。不過你要想好了,女子這一輩子,要遇見一個真心喜愛的男子并不容易。你一旦離開,就是永遠和他錯過了。”

……

慕雲岚将字眼用得很重,永遠錯過……

這世上本就沒有幾個女子舍得放棄心裏那個人,他偏偏還要在前面加個期限,永遠。可惜對歷經過上輩子那些事的長歌而言,實在沒什麽好猶豫的。

她不是放棄了時陌,她是從來就沒有選擇過他。這輩子,上輩子,她都從來沒有選擇過他。

想想自己都覺得慚愧。

那既然慚愧,就不見了。——做了一輩子妖妃,長歌覺得自己第一拿得出手的本事就是臉皮夠厚。

當然她臉皮也确實夠厚的,從十歲起為了掩去容貌,就日日戴着人.皮面具過日子,能不厚麽?

可是,再厚的臉皮,依舊擋不住他又一次入她夢中。

為什麽說是又呢?因為從她這輩子醒來,幾乎夜夜都能看到他。她不知道是她忘不了他,還是那一世裏,他還在對她念念不忘。

有人說,夢見了誰,實則是他在想你,長歌不知道真假。

畢竟,她忘不了他是應該的,經歷過那樣的男人,經歷過那樣的丈夫,得到過他十五年一心一意的愛和好,她怎麽可能忘得掉他?上輩子,她作為慕長歌很苦,但作為一個女人,她從她的夫君那裏,真真切切享受到了作為女人最大的快樂。

但他呢?他還想她做什麽呢?長歌想,如果她是個男人,用自己大半生去愛那樣一個包藏禍心的女人,想想都恨不得自插雙目。

于是,這一夜,她便這樣對時陌說了。

夢裏,他立在她身前,溫潤清雅如谪仙,驚世的容顏仿佛掩在一層雲霧之後,看着她的眼神悲怆:“我狠不下心。”

長歌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也是,換成我,我也狠不下心自插雙目。”

他凝着她,緩緩搖頭:“不,我是狠不下心忘掉你。哪怕你闖了禍就這麽一死了之,實在膽小懦弱得可恨,但我仍然,舍不得你。長歌,你在哪裏?等着我,等我來找你可好?”

長歌一驚,猛地睜開眼睛,清醒過來。

男子溫柔低醇的嗓音猶在耳邊,帶着低低的無助。長歌失神地睜着眼睛,床頂上是一片孤冷的暗色,手心不由捏緊了被子,觸手,卻又只捏到了一手的寒意。

她心中空蕩蕩的,悵然若失。

良久,隐約聽到有打鬥聲從樓下傳來,她恍然發覺,擁被坐起,才發現蓁蓁早已持劍護在了她的床邊。

她的太過沉迷于夢境,竟直到現在才發覺。

長歌啞聲道:“蓁蓁,去看看是什麽人。”

蓁蓁一向是個警惕的性子,半步不離,道:“不行,只怕有人調虎離山。”

長歌:“……”

拿她無法,長歌只得讓她去叫門外的護衛向慕雲岚傳話,讓他去看一看。不想她兄妹二人一條心,不待長歌傳話,慕雲岚聽得動靜早已經出去了。

蓁蓁震驚不已:“二公子怎麽敢在這個時候離開姑娘?若是刺客調虎離山……”

“那不是還有你嗎?”長歌瞧着她打趣道,“說明二哥信得過你啊。”

“可是二公子明明說,今日驿站中有高手出現,是昱王的人。這緊要關頭,他怎敢離開姑娘?”蓁蓁憤然。

長歌笑着寬慰道:“放心吧,昱王的人既出現在這裏,卻不對我和哥哥下手,那就只有一種可能,說明在這個驿站裏,出現了極有價值的人。有價值到,比找我兄妹二人尋仇還要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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