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慕雲岚就住在隔壁,這夜,長歌幾乎豎着耳朵聽了整宿,都沒聽出慕雲岚是何時回來的。直到天亮,一行人用了早膳重新啓程,長歌上得馬車,猛地一見到車裏多了個孩子。
四五歲的年紀,粉團兒一樣,躺在被子裏,小嘴微張,正睡得呼呼的。
長歌只覺有些眼熟,不動聲色坐下,直到馬車駛出,才問:“哪家的孩子?長得這樣好。”
慕雲岚慢悠悠道:“杜崇家的。”
杜崇這個名字在大周怕不會有人不知道,不僅因為他是京中首富,更因為他廣種善因,八方布施,在民間,尤其是在寒門學子之中,極具聲望。
此時,長歌恍如隔世:“我上次見到這孩子還是兩年前,那日杜家嫁女,他的姐姐杜若十裏紅妝,被太子迎入東宮,潑天的富貴尊榮,盛極一時……”
是的,杜崇正是太子的岳丈。上輩子,杜崇做了東宮一輩子的錢袋子,可惜,最終也只落了個不得善終。
長歌看向慕雲岚:“我一直沒有問大哥,大哥也沒有同我說,杜若她如今……如何了?”
慕雲岚嘆道:“其實大哥沒有和你說,你心裏不就已經清楚了嗎?你與杜若有閨中之誼,但凡她還有一個好一點的結局,大哥又怎會不告訴你?”
長歌點了點頭:“是啊,杜若她身為東宮太子妃,對太子又太過無怨無悔……她應當,殉情了吧?”
慕雲岚颔首。
也好。
比起上輩子,她被自己的夫君徹底利用完了以後阖族殺害,那般痛不欲生死去,此生能在最恩愛的時候與他共赴一死,其實于她而言,算是天大的幸運了。
長歌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碰了碰孩子嫩生生的臉頰,一面輕聲問慕雲岚:“昨夜那些人要搶的就是他?”
“嗯。昨夜混戰,你定想不到,裏面除了昱王的人,還有皇上和景王的人。我趁他們打得一片混亂時将他帶走,如今那三路人馬還在互相懷疑是對方搶走了人,正在一路厮殺。”
長歌嘆:“東宮這一倒,杜崇這個太子岳丈就朝不保夕了,杜家滿門也是岌岌可危,過了今日不知能否見到明日的太陽。好在杜崇這一生廣種善因,聲名遠播,在寒門士子中有着極高的呼聲,皇上顧忌自己仁君的名號,也不敢輕易動他,更不能公然以株連之名抄了杜家。但杜家這滿門的財富,又确實令人心癢難耐,此時皇上對杜崇唯一的兒子下手,想來就是要逼杜崇自己乖乖上交萬貫家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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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微微一頓:“只可惜,杜崇如今是無主的錢袋子,就和沒有靠山的絕色佳人沒什麽兩樣,不僅皇上想要他,就是那兩位王爺也是争相觊觎,争先恐後要将他收入囊中。畢竟,奪嫡……哪能沒有錢呢?”
長歌靠在墊子上,唇角微彎,緩緩道:“這三方混戰,可真是熱鬧。”
慕雲岚瞧她的模樣就知道她心裏又有了主意:“你該不會是看熱鬧不嫌事大,也想加入吧?”
長歌似笑非笑瞧着他。
慕雲岚看着她,正色道:“爹爹已經回信了,答應就按你的意思,一家告老還鄉。咱們此行回京就要立刻布局,着手退出朝堂,此時不宜再節外生枝。待進了京,我将孩子暗中送還給杜崇,便算全了你與杜若一番閨中情誼,往後是生是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二哥,你這是掩耳盜鈴。”長歌笑了,“這孩子是杜崇如今唯一的血脈,既送他出城,杜崇想來必是用了全力,卻仍有了昨夜的混戰……杜崇若是護得住這孩子,也就不會輪到你去救他了。你如今送他回去,無異于送他去死,還不如昨夜袖手旁觀,由着他自生自滅呢。”
慕雲岚冷眼瞧着她,反問:“杜崇都護不住他,你就護得住?”
當然啊……至少從上輩子的經驗來看,杜崇最終是個被滅了滿門的首富,而她,她可是撐到最後的終極大反派。
此時,終極大反派笑吟吟道:“要打個賭嗎?”
慕雲岚抿了抿唇,沒說什麽,半晌,意味深長說了句:“真不知道那個人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這輩子能走進我妹妹的心裏。”
那個人……除了那個人,還有誰呢?
長歌便知道,歸根結底,自己這點兒心思還是沒能瞞住慕雲岚。
是啊,奪嫡哪能沒有錢呢?
她的一生還可以重頭來過,可他的一生,卻是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的,他背負了太多的失去和艱難,早就注定了他要走上一條孤獨而兇險萬分的路,左右皆是萬丈懸崖,稍有不慎,他也是萬劫不複。
上輩子,前面一段路,她尚能牽着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一起走過。可這一生,她是不會再陪着他一步步走向那個皇位了,但她卻可以送給他一個錢袋子。
說起錢袋子,放眼大周,又還有誰比杜崇更擔得起這三個字呢?
若是這一生能有個首富在他身後助益,他往後的路想來也必定會輕松許多吧。
但是福氣這個說法,長歌卻實在無法茍同,她看着慕雲岚,似真似假道:“說不定,是倒了幾輩子血黴呢?”
回想她與他做夫妻的那些日子,整整十五年,他将她捧在手心,放在心尖,小心翼翼,無微不至。他給了她盛世的寵愛,無上的權利,凡他所有,凡她所欲,他無有不給。可她呢?她到頭來,親手亡了他的國,還差點要了他的命。
她欠了他多少啊?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去算。
若換做是個有良心的,這輩子睜開眼睛第一件事怕就是要去找他,好好陪着他,還他上輩子的情深。偏偏她既沒有良心,臉皮還厚,這輩子也沒打算還他。
也只好在這些小地方補償他吧。
想想……她要是時陌,遇見這麽個沒良心又厚臉皮的禍水,她都心疼她寄幾。
……
鎮國公府的馬車下午到的城門口,守城的士兵瞧見馬車标記,恭恭敬敬地站在道路兩側行禮。馬車正要過去,戍城營的中郎将卻忽然出現,将馬車攔了下來。
“拜見郡主,郡主恕罪,職責所在,如今但凡進城,都要檢查。”
馬車停下,長歌與慕雲岚對視一眼。
孩子已經被慕雲岚提前點了昏睡穴,正在酣睡。但四五歲的孩子,這不大不小的個頭,藏,肯定是藏不住的。
慕雲岚低聲對長歌道:“太子倒臺以後,昱王和景王争相安插自己的人上來,原本景王那邊已經有了一個秦時月冒頭,戍城營中郎将一職皇上便有意交給昱王。可惜因為日前你那一番籌謀,昱王如今看似舉國歌頌,如日中天,實則在皇上那裏失了聖心,慘得一言難盡。景王這便見縫插針,扶了自己的人上來。這人就是景王側妃的弟弟,姓張,叫張順。”
長歌輕笑一聲,低低打趣道:“那算起來,我豈不是對這個張順有知遇之恩?他如今卻來為難我,還真是恩将仇報,真是讓人想不教訓都難……”
外頭,張順候了半晌,才聽得女子一聲輕笑,隔着馬車簾子,帶着與生俱來的驕矜和傲然:“我是誰,張大人該不會不知道吧?”
張順聞言心中微驚,想自己上任不到半月,這長寧郡主還是剛剛回京,竟就認出了他。他是景王那邊裙帶關系上來的新官,底下這些人要麽是前太子那邊的,要麽是昱王那邊的,對他都是面服心不服,日日想着要将他拉下去。他想要立個威實在不容易,偏偏京城這個地方,一個花盆砸下來都能砸出個權貴來,他又實在是不好惹,為此郁郁不得志了半月。
沒想今日遠遠就看到了長寧郡主的馬車,他心中頓喜,只覺上天終于開眼,給了他揚名立萬的機會。
長寧郡主是誰,他怎會不知道?她是京中出了名的廢柴,除了會投胎,別的一概不會。
身份尊貴又沒有腦子的長寧郡主,可以說是個又大又軟的柿子了,此時不捏,更待何時?
這便匆匆跑過來捏柿子,沒想此時聽對方一開口,張順直覺,怕也不是個善茬兒。但轉念一想,如此尊貴又跋扈的長寧郡主,若也在他的手下吃了虧,那麽于他而言,豈不是更有面子,更加威風?
這樣想着,張順嘴上便更恭敬了幾分:“臣請長寧郡主恕罪,實在是職責所在,若是糊弄,只怕皇上降罪。還請郡主體恤将士們辛勞不容易。”
言則,如果不給檢查,就是不體恤将士了。
“那好吧,夭夭,蓁蓁,咱們這便下車,給張大人騰出個地方來,讓他仔細瞧一瞧。”
張順忙道:“不敢勞煩郡主,臣只上前來看一眼就好。”
夭夭立時嬌斥道:“好大的膽子!你是什麽人,咱們郡主是什麽人,別攀扯久了貴人就忘了自己是個什麽出身,也敢掀起車簾來瞧郡主?別郡主給你臉,你不要臉!”
夭夭意有所指,城門士兵們立時幸災樂禍起來,目不轉睛瞧着好戲。張順只覺耳熱,低着頭,不敢多話。
不久,馬車裏便跳下個婢女來,那女子容色雖不出衆,行止間卻能看出,修為絕對不低。這人正是蓁蓁,她先下了馬車,之後才扶着頭戴錐帽的長歌下來,夭夭在最後小心護着。
三人站在一旁,長歌平易近人地對張順說道:“請吧,張大人。”
明明她什麽都沒做,但聽得這位郡主似笑非笑的聲音,張順心裏就是莫名發冷。但既已撿了這個柿子出來,張順便也只得硬着頭皮捏下去,他抱拳行了禮,便大步上前。
經過三人身旁時,一個錢袋子忽然掉了下來,不偏不倚,正正落在張順腳下。
夭夭輕叫一聲:“哎呀……”
卻沒有彎身下來撿的意思,她不撿,總不能叫郡主自己撿吧?
張順方才被當衆下了臉面,知道夭夭是個厲害的,此時若是不撿,少不得被她劈頭蓋臉再一通折辱,自讨沒趣。再一想,又覺替貴人撿個掉落的東西并無不妥,這便彎身撿了起來,恭恭敬敬呈給長歌。
長歌沒說話,夭夭捏着嗓子,趾高氣昂道:“張大人自己留着用吧,這個錢袋如今已是外男碰過的東西,咱們郡主還如何敢要?”
張順心頭“咯噔”一跳,意識到不妙。
果然,夭夭緊接着就大聲道:“裏頭也不過是二百兩銀子,便算是郡主打賞給張大人的吧。”
“臣不敢!”張順額頭冒出冷汗。
衆目睽睽,他怎麽敢公然收長寧郡主二百兩銀子?
要知道,因為昱王不聲不響赈濟給歸來郡兩萬兩黃金,這半月來禦史們個個追着昱王不放,紛紛上表說一個親王随随便便一出手就是兩萬兩黃金,來路不明,以小見大,可見确實到了嚴查吏治的時候。搞得如今府裏但凡有私庫的權貴,各個低調行事,夾着尾巴裝窮,生怕被禦史揪出來連帶參一本,扣一頂受賄的帽子。
他還敢公然收長寧郡主的錢?
他的頭也是肉做的,不是鐵打的。
他倒是不要緊,總歸沒臉沒皮的,可誰不知道他是景王的人?這一收,可就代表的是景王。昱王如今一個頭兩個大,正被景王趁機打壓,大撈好處,結果別人的笑話還沒看夠,自己就要被拖下水了?
昱王好歹還是為了兩萬兩黃金,說出去排面也夠大了。景王若是為了區區二百兩白銀就被拖下水……怕真的要宰了他才能洩憤了!
張順求生欲還是很強,強自鎮定思索對策,沒想長寧郡主主仆三人擡腳卻就要走了,張順連忙出聲道:“郡主留步,待臣瞧一眼馬車,派人護送郡主回府。”
隔着錐帽,長歌輕輕笑了一聲,張順正不解何意,夭夭又捏着嗓子出聲了:“都說了外男碰過的東西,咱們郡主無法再要。錢袋不能要,馬車也是一個道理。這馬車,就送給你了,咱們郡主可以走回去。”
夭夭又格外加重語氣,說了句:“馬車裏都是些土特産,不值幾個錢,張大人只管放心收下,不怕人說的。
這話說得張順當場腿軟,差點就跪了,只覺守城衆将士的目光齊刷刷射到他的身上,幾乎快要将他射出個窟窿出來。
姑奶奶,土特産這話怎能随便說!要知道,底下官員給上面送禮,無不是說“土特産”的!
越多的銀子,越是要說土特産,不值錢!
他雖有刁難打壓之心,但到底是盡職檢查,并無過錯,結果說着說着,卻被一個婢女三兩句話說得全是不清不楚!
媽的!好不容易撿了個柿子出來立威,以為是個軟的,沒想卻是個有毒的!
張順擦了擦額頭冷汗,奉上錢袋,結結巴巴道:“不,不敢,既是土特産,怕耽誤了不新鮮。臣,臣便不敢再耽擱郡主了。”
“哦?馬車不查了?”長歌偏着腦袋,一派天真和藹地反問,“不是說,入京的無不檢查?”
“郡主是皇上親封的長寧郡主,深得皇上厚愛,身份高貴,自是與旁人不同。”張順将頭埋得更低。
長歌輕笑一聲,就瞧着他,不說話。
張順再次擦了擦腦門兒上的冷汗,硬着頭皮道:“城門狹窄,多有車輛往來,還請郡主體恤下情,先,先行。”
嗯,可以就坡下驢了。
長歌這才緩緩開口,臭不要臉道:“哦?你也知道本郡主一向體恤下情?真是沒想到,本郡主體恤下情的名聲竟然傳得這樣遠,連你都知道了。也罷,總不能平白受了你的奉承,這二百兩銀子你便拿去給碧海潮生的掌櫃吧,讓他今夜給諸位守城将士每人各送一壺上好的花雕酒過來,記得,要仔細說一說本郡主是如何體恤下情的,可別讓我這銀子平白打了水漂,沒激出半點兒浪花來。”
張順愣了愣,完全不料這位郡主不說話則已,一說話竟可以這樣不要臉!難怪京中貴女紛紛道,實在無法和這位長寧郡主正常交流,她一說話就能把天給聊死。
不過好在,她再不要臉她也總算是松了口,張順連忙送瘟神一樣将她送走了。
馬車順利進城,長歌取下頭上錐帽。車內,孩子還在熟睡,長歌就靜靜垂眸看着他。孩子的五官還未長開,肉嘟嘟的,她忍不住又觸手去碰他,細細嫩嫩的觸感從指尖傳來,令她的心都要化了一般。
長歌忍不住想起,前世,他多麽想要她懷上他的孩子啊,可是她不能有他的孩子。情愛裏頭,她已經潰不成軍,若是再和他有了一個孩子,她會連最後的防線都失去。到時,她還怎麽下得了手,又怎麽離得開他?
終其一生,她都沒能給他一個孩子,她可真夠狠心的。
好在這輩子,沒了她的禍害,他終于可以得償所願了。
這一世,在我離開之前,最後送你一樣禮物吧,算是全了你愛我護我一生的情意。
長歌手指一收,對蓁蓁道:“今夜,你暗中去給杜崇傳句話。”
又轉頭對慕雲岚道:“二哥,就從今夜開始,一步步退出朝堂吧。”
兄妹兩人都是聰明人,此時慕雲岚聯系到方才她在城門口一番作為,心下便已将她下一步打算明白了七八分。
慕雲岚正色颔首。
※※※※※※※※※※※※※※※※※※※※
上聯:臭不要臉長寧郡主
下聯:花式作妖婢女夭夭
橫批:體恤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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