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京城首富五歲稚子被綁,官府無作為,竟淪落到得要自己散盡家財的境地,一時在文人之中引起軒然大波。

杜崇此人廣種善因,在寒門士子中極具聲望。是以第二日宣政殿上,言官們竟為了個無官無職的杜崇吵了起來。

懿和帝高座龍椅,冷眼看着底下吵得面紅耳赤的國之棟梁們。

“說句不中聽的話,這事若是放在以往,杜家的兒子被綁,諸位怕都恨不得親自提刀上去幫忙了吧?怎的如今牆倒衆人推,還要先拿五歲稚子祭旗不成?”

“趙大人,這話可就說得難聽了啊!那杜崇是誰?杜崇是前太子妃之父!與東宮素來關系密切,按律理應被株連滅族!如今皇上不僅饒了他一族性命不說,還容他繼續在京中行商坐大,此等寬厚仁慈,可謂曠古絕今!他還想如何?噢,他丢了兒子,怎麽,還要皇上派個将軍去為他杜家奔走效勞不成?”

“你這是偷換概念!我何時說了這些?我們此時說的分明是京兆尹,是他不作為,身為父母官,無視百姓困苦,逼得人散盡家財懸賞救子!我大周素以仁孝治國,此時天子腳下就發生這等荒唐事,實在是個笑話!”

“笑話也是杜崇他自己的笑話!關我大周何事?是他自己不經事,多大點兒事就散盡家財!他大可以不懸賞,我大周朗朗乾坤,我看誰敢去動他家的金山銀山。”

“呵呵,你這是何不食肉糜!杜崇人到中年,膝下統共就只得這麽一個兒子,如今孩子被綁了,官不受理,他若還不自救,難道要眼睜睜看着杜家斷了香火不成?好在這杜崇是有錢啊,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若他家徒四壁,大概也只能一頭撞死在京兆府門口了吧!”

“……”

懿和帝目光淡淡掃過底下吵得最兇那幾位,待他們吵得差不多了才開口,不怒自威:“若杜崇真的家徒四壁,還能勞動諸位愛卿在此為了他吵得風度盡失嗎?”

這位天子一向是個不動聲色就能鎮得住千軍萬馬的,衆大臣一聽皇上口氣不對,立刻閉嘴。各人各自拿好自己的象笏,恭恭敬敬站回原處,團結一致喊道:“陛下恕罪!”

“還有何事可奏?無事就退朝吧。”

這時,另一位禦史言官站了出來。

剛才為了個商賈吵得他插不上嘴,差點忘了正事……

“臣有本參鎮國公。”

懿和帝聞言,眉頭微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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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瑜仗打得好,人也長得好,行事還沉穩周到,別說百姓擁戴他,就是在朝中也極得人心。自從捉了慕雲岚,他就坐在養居殿等着底下大臣來求情,沒想杜崇卻在這風口浪尖鬧了那麽一出,竟把鎮國公府的風頭也蓋了過去。此時終于有人想起來鎮國公府了,結果不是求情,卻是參他?

懿和帝來了興致,問:“所為何事?”

“臣參鎮國公慕瑜教女無方,縱容長寧郡主不學無術,驕縱跋扈,仗勢欺人。龍骧将軍慕雲岚抗旨在先,禁軍統領奉旨捉拿,天經地義!不想長寧郡主面服心不服,故意傳出染病卧床的消息,待京中諸位大人家眷親自上門探病,卻又閉門謝客。謝客也便罷了,她竟還無法無天,耗着諸位貴人不讓人走,這其中甚至包括寧遠侯爵夫人,長興侯爵夫人……夫人小姐們被她晾在太陽底下曬了大半日,将寧安街堵了個水洩不通,惹得城中百姓議論紛紛,影響極其惡劣!臣以為,長寧郡主這分明就是心中對皇上有怨,礙于天威,不敢發作,只得拿別人出氣。此舉簡直有違天理!所謂養不教,父之過,臣請皇上治鎮國公慕瑜教女無方之罪,并褫奪長寧郡主尊號!”

“臣附議!”

“臣附議!”

“臣也附議!”

“……”

懿和帝雙眸微眯。

如果說教女無方只是個虛拟罪名,那麽褫奪郡主封號就是實實在在杠上了。

開朝以來,還沒有哪個郡主被褫奪過封號的,若是長歌那丫頭真的被奪了封號,以後誰還敢娶她?

雖然眼下已經是沒有什麽人敢娶她了,但總不能真的破罐子破摔吧?

懿和帝抿了抿唇,他不喜慕瑜父子,是因為父子三人太過出色,功高震主。但長歌卻一無是處,相貌平平,做事不知輕重,廢柴得實在招他喜歡。

天子心中不悅,便淡淡地不吱聲,讓臣下自己領會。

晉王時照這時站了出來,輕笑一聲:“諸位大人今日真是好興致啊,先是為了個商賈吵得不可開交,現在又追着個半大丫頭不放,精神頭這麽好,思路這麽清楚,怎的不見諸位大人去幫着京兆尹捉拿綁匪?”

“晉王殿下……”

言官們不服了,眼見又要開吵,晉王轉頭對懿和帝一揖:“兒臣以為,長寧郡主非朝中之人,這些私人恩怨,不宜拿到朝堂上來說。但是禦史們也是言之有理,鎮國公府如此跋扈嚣張,不可不罰。兒臣以為,妹債兄償,不如褫奪慕雲岚龍骧将軍封號,以儆效尤。”

晉王此言一出,言官們當場愣了。

還以為你是出來說情的,沒想到你比我們更狠!郡主不過是個虛銜,錦上添花的東西,沒了就沒了,卻為了長寧郡主錦上添花的虛銜,生生将她哥哥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掙出來的功名祭了出來。

狠!夠狠!沒人比你狠!

龍座上,懿和帝終于斂了冷意,滿意地點了下頭:“就依晉王所言,褫奪龍骧将軍封號并手中兵權。散朝吧。”

衆人出得宣政殿,景王走在晉王身旁,意味深長道:“恭喜八弟,又一次猜中了父皇的心思。”

時照似笑非笑:“大哥和三哥不也猜中了嗎?不過是兩位兄長近日皆與慕家兄妹生了過節,若是此時站出來向父皇遞這個臺階,恐落了個奉承逢迎之名,也只好由臣弟這個臉皮厚的代勞了。”

時景若有所思一笑,沒再說什麽,擡步先走了。

後面的昱王緊了兩步跟上來,和時照并肩走在一起,望着時景的背影冷笑:“走得這麽匆忙,是趕着回去将杜崇那一千萬兩黃金暗中轉移到他景王府吧!八弟,我告訴你,杜崇那兒子就在他手上!”

“大哥,慎言。”時照正色道。

時昱不以為意,嗤笑一聲:“你沒見今日街頭,杜家産業已關了個七七八八?聽說杜崇本人今晨已匆匆離京,帶着各大掌櫃各地變賣産業去了。這是病急亂投醫,到處籌錢呢,籌錢回來送給咱們這位景王殿下。”

時照忙制止道:“大哥,空口無憑,不好亂說。”

時昱還要說什麽,看着眼前這張比女人還要好看的臉,頓覺無趣。想他既不占長,也不占嫡,還不占寵……白長了一副皮囊,奪嫡路上沒他什麽事,與他多說也無益。

這便也打頭先走了。

……

杜崇離京後,身邊幾大掌櫃分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奔走,杜崇本人則是喬裝一番,一路快馬加鞭,打馬西行,幾乎日夜不停,終于在五日後到得西夏。

只是到得不巧……通報後,有一名五十多歲自稱管家望叔的男子出來,領着他方到院中,便遠遠瞧見正廳裏一場刺殺。

黑衣刺客個個都是精銳,手持長刀,寒光凜凜,招招下的都是殺手。

正廳上座處的男子一身白衣,玉冠束發,手中拿着一卷書,兀自雲淡風輕看着。他身旁兩名護衛雖将劍花挽得極烈,風馳電掣般折損刺客大半,卻也漸漸有寡不敵衆之勢。

見一室厮殺,觸目驚心,杜崇連忙對領路的望叔道:“這位大人不必管在下,趕緊去叫人來幫忙才好。”

“去哪裏叫人?”對方無奈一笑,“這偌大質子府,加上王爺統共也只得六人,裏頭三人,外面兩人,且那兩人是西夏王派來的,只管負責守門。”

“既是西夏王派來的,”杜崇皺眉道,“理應擔待王爺周全。”

“不不,杜大官人誤會了,西夏王派他們來,咱們若是活着,就看守;若是死了,就上報。僅此而已。”

杜崇心下感慨,眼風一瞥,見得正廳光景,當下心提到嗓子眼兒。

只見廳中滿地鮮血,刺客幾乎全軍覆沒,卻還剩了一人,似乎是這行刺客的首領,身材魁梧高大。他長刀一揮,就是橫掃千軍之勢,将兩名護衛掃得當場吐血。

此時,上座那人方才不疾不徐擡頭,杜崇方見得那暌違已久的驚世容顏,便見那刺客首領飛身而起,舉刀直刺他咽喉要害。

“王爺小心!”杜崇驚呼出聲。

驚世無雙的公子卻只是淡淡看着刺客,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

同時,廳中四周乍然迸出銀線,千鈞一發之際,四條銀線精準綁住刺客四肢,竟讓那彪悍兇猛勢如破竹的刺客剎那不能動彈分毫。此時,他手中刀口離奪命要害僅有一寸之遙。

杜崇心頭狠狠捏了把冷汗,卻聽此時身後忽有軍隊魚貫而入之聲。望叔忙将他拉到一旁去低頭立着,杜崇掀起眼角,見進來的軍隊分列兩旁,而後,有人躊躇滿志大步走進。

男人發須灰白,玄色錦袍,其上用金絲繡了五爪金龍。

黑衣龍袍……杜崇是見過世面的,當下便猜出這人正是西夏王,李元嵩。

李元嵩大步走進正廳,目光掃過一地死傷,最後落在被綁得無法動彈的刺客首領身上。身後之人立刻領會,上前去摘下他面巾,露出一張麥色粗狂的臉,虎目濃眉。

李元嵩确認無誤,當下大笑出聲:“得來全不費工夫!六皇子,多謝你幫我捉了北燕赫赫有名的平南将軍!”

六皇子是大周的六皇子,此人正是在西夏為質的時陌,封號秦王。他半生不受寵,臨要做質子了,才草草被封了個親王封號,以擡身價。

此時,時陌不疾不徐起身,朝西夏王颔首回禮,行止矜貴儒雅。

西夏王志得意滿離去,他身邊禁軍帶着滿地刺客,死的活的,浩浩蕩蕩撤離。

風波過去,杜崇進門時,背心已經濕了,小心翼翼朝時陌行禮:“草民杜崇,拜見秦王。”

……

偏廳內,茶香缭繞,杜崇跪坐在下方,細細向時陌說起自己的來意。

時陌微微阖着眸子,聽杜崇說着懸賞救子這一局。

“在下曾是東宮岳丈,東宮倒後,在下心知皇上素來是個斬草除根的性子,杜家終會難逃一劫。在下也并非貪生怕死之徒,只是膝下子嗣單薄,至今已近天命之年,方才得了這麽一個兒子,即使萬死也要保住這點血脈。在下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暗中以重金招募民間高手,又細細謀劃時機,原以為萬無一失,這才趁夜送小兒出城,沒想他們剛出京城,便招來兇悍的殺手一路追殺……到得京郊,十八位護送的壯士已是全部就義,無一生還。”

“幸得祖先仙家庇佑,小兒命大,蒙恩公出手相救,又暗中帶回了京城。但恩公料想皇上既有意于我杜家家財,心意已定,除非釜底抽薪,否則必定不會罷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杜家滿門終會招來滅頂之禍。恩公憐我孤苦,這才賜下一計,叫我去京兆府報案,說犬子已被賊人綁架。恩公說,京兆尹素來是個圓滑的,必不敢與昔日的東宮岳丈有所牽連,必定敷衍了事。這個時候,我再做出被激出一腔血性的樣子,憤而以全副身家懸賞救子,将告示鋪滿全城,昭告天下。”

“天下人為我的財富所惑,必定一時腦熱,紛紛替我奔走救子。便是那些清高的文官,不屑這賞金之事,也會替我仗義直言,在聖前痛陳京兆尹趨炎附勢拜高踩低。所有人各懷心思,各執一詞,越是激烈,越是不會有人想到,犬子根本就沒有被綁架,一切,都不過只是恩公的金蟬脫殼之計。”

“表面上,在下為了救子,散盡家財。實際上,在下暗度陳倉,将所有産業變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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