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杜崇回京後就給蓁蓁送了信。
那位的意思是,要他親手将錦囊交給長寧郡主。
“親手交給我?”長歌狐疑。
上輩子,時陌對她并沒有這麽上心。她雖幼時就對他有些情意,但他那個人心思卻一向藏得深,她活了一輩子都不知道,到底他在西夏那些年裏,心裏有沒有她。
他從來都不曾給她過送信,或是信物。
他心裏是何時有她的呢?長歌單手托腮,望着窗外,想着上輩子的事。
好像是過了新婚之夜,忽然就對她很溫柔,之前一直冷冷淡淡的。
混蛋……真是個先走腎再走心的男人!
但這輩子不是還沒走腎麽,怎麽就想起她來了?
她很想親眼去瞧一瞧他給她送的是什麽,可惜形勢不由人,現在時機不對。
這風口浪尖,為了首富的萬貫家財,無數雙眼睛是日日夜夜盯緊了杜崇,鎮國公府雖說如今去了大半鋒芒,卻也仍舊是懿和帝的心頭刺,容不得她一步行查踏錯。
若是在這個時候被人窺得她與杜崇暗中見面,于慕家和杜家兩家都是滅頂之災。
長歌只得按下心中好奇,傳話杜崇不急,等她慢慢尋個好一些的時機。
可惜時機沒等到,卻等來個天大的壞消息。
這日朝上,朱秀上疏,說慕雲岚在天牢中已有些時日,抗旨一案的內情卻無絲毫進展,不如将慕雲岚從天牢轉移至大理寺,由他親自監審。
其實慕雲岚身在天牢,懿和帝卻遲遲不加過問,明眼人一看便知,所謂抗旨不過是懿和帝敲山震虎敲打慕瑜之舉,哪兒來的什麽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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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秀不可能看不出來,但他卻一意孤行要在這當下奏請将慕雲岚移至大理寺,誰又看不出來是為了私人過節,想要公報私仇?
而懿和帝,竟當場準奏,三日後移交。
大理寺是朱秀的天下,素以刑訊狠辣聞名,慕雲岚一旦進了這大理寺,必定兇多吉少。
裴宗元親自上慕家來遞的消息,容菡蹙眉看向長歌:“不如進宮向皇上求情?旁人雖不能替二叔說話,但長歌,皇上一向視你不同,你卻是可以的。”
長歌還未說話,裴宗元卻首先搖頭:“當日皇上原就屬意朱秀捉拿雲岚,是晉王略施小計,這才換成了我,由我将人帶回天牢。皇上當時或許未能想到這其中的微妙,如今想來心中是明白了。他既準朱秀所奏,便是有心要讓雲岚吃些苦頭,長歌此去,怕也用處不大。”
長歌閉了閉眼:“裴大哥說得正是。”
裴宗元見她神情抑郁,輕嘆一聲,寬慰道:“好在雲岚到底姓慕,就是給朱秀吃了熊心豹子膽,他也必定不敢動雲岚根本,不過就是吃些苦頭罷了。行軍之人,這店磋磨應是受得住的。”
長歌沒說什麽。
裴宗元遞了消息便立刻離開,長歌起身行了禮謝過,容菡在一旁道:“這朱秀是昱王的人,我與昱王妃素日有些交情,不如我去一趟昱王府?怕朱秀多少也得賣他主母幾分面子。”
長歌嘆道:“嫂嫂以為,若無昱王授意,朱秀有這膽子上奏要人嗎?看昱王這樣子,是鐵了心要借機尋仇。”
容菡醒悟,一時六神無主:“那該如何是好?難不成真的像裴大哥所說的,只要不死人,再大的折磨都讓二叔受着?”
長歌想起上一世,大哥落入北燕手中受盡折磨,被生生剁去雙手……
她神色驀地一凜,斷然搖頭:“不可能!我絕對不會讓二哥落入朱秀和昱王的手中!”
“可如今求救無門,還能有什麽辦法?”
長歌神色微冷:“釜底抽薪。”
……
當夜,長歌心中計較一番,又仔細做了一番安排,這便讓蓁蓁向杜崇送了信。
杜崇展信一看,對蓁蓁正色道:“請姑娘告訴郡主,杜崇定不負所托。三日後,碧海潮生,杜崇必将該請的人悉數請到,一并恭候郡主大駕。”
于是,第三日上頭,長歌便要出門。
容菡替她張羅的,結果待她一看,丫鬟婆子跟了一大堆不說,光府中護衛前前後後就占了大半條寧安街。
容菡替她攏了攏鬥篷,嘆道:“你數日前鬧的那一場,幾乎将京中權貴全得罪了個幹淨,如今二叔又被褫奪了龍骧将軍之銜,怕只怕有人渾水摸魚,看你出門,也借機找了你尋仇。”
長歌:“……”
還是不要把人想得太大膽了吧?
畢竟,她上輩子做終極大反派十多年,統共也只是被前太子刺殺了一回,且那一回她都還不是前太子的直接目标,純屬被時陌連累。而現在麽,她不過也就是嚣張跋扈了一點,其實連反派的邊兒都還沒挨着。
不過算了,反正她是嚣張跋扈的長寧郡主,聲勢再浩大她都受得起。這便帶着一行人浩浩蕩蕩去了碧海潮生,然後光是府中下人,就将碧海潮生整個一樓占了個座無虛席。
碧海潮生是京中最大的酒樓,平日裏也是權貴常來的地方,此時長歌看着自家府中的人,這樣熱熱鬧鬧,齊齊整整,心中忽覺熨帖。
上輩子,慕家滿門被滅,這些人無不是無辜死在了皇權之下……
長歌這便轉頭對夭夭低低吩咐了一聲,夭夭應下,對掌櫃道:“去鎮國公府拿銀子吧,今日我家郡主要将你這裏包下。”
又對随行衆人道:“郡主今日犒勞大家,都不必拘着,安心坐下,喜歡什麽吃的喝的,只管讓小二上,無有禁忌。”
底下人一聽,霎時如沸騰開來的水,對長歌千恩萬謝。
掌櫃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身形挺拔結實,面目棱角分明,在一旁遲疑道:“二樓此時已有了兩桌貴客……”
夭夭看向長歌,長歌輕聲道:“既是先到,那便沒有趕人走的道理。只是今日我就是想要花錢,便将那兩桌的賬一并記在鎮國公府吧。”
所以說,投胎投得好就是很占便宜。京中貴女手頭攥着大把錢財的不少,但哪一個敢像長寧郡主一樣随心所欲?脆生生說我就是想花錢,還讓人去國公府拿銀子。
莫說是女子了,便是個權貴公子,在外邊如此揮霍了也是不敢讓家裏人曉得的。
可見這位郡主在國公府是有多受寵。
掌櫃心中迅速感慨了下投胎這回事,便轉頭安排人,招待的招待,上菜的上菜,拿錢的拿錢,自己親自在前頭領路上樓。
長歌帶着夭夭和蓁蓁兩人上去。
二樓與一樓開放的坐席不同,全是一間間單獨的房間,算是專為貴人的特殊需求設計。因為通常來說,貴人都更喜歡獨享,獨享財富,權勢,甚至是空間。
長歌在包間坐了片刻,二樓另一個包間的人便過來謝恩了。
卻是杜崇。
夭夭将人領進,杜崇欲要行禮,長歌擡手虛扶,溫聲道:“不必将時間浪費在這些虛禮上。”
杜崇卻動作未停,反而結結實實跪在地上磕了個頭,虔誠道:“郡主雪中送炭救命恩情,杜崇粉身碎骨也難報答。今日總算得見郡主,請郡主受杜崇三拜。”
之後,便“砰”“砰”兩聲,又重重磕了兩下。這才起身,恭恭敬敬朝着長歌呈上錦囊:“這便是王爺贈予郡主之物。”
長歌接過,手指摩挲着錦囊柔軟細膩的布料,卻未立刻打開。
杜崇是個有眼力的,當下便要告辭:“久留怕惹人生疑……”
“他還好嗎?”長歌幽幽出聲。
杜崇微怔,忙道:“王爺一切安好。”
長歌低頭一笑:“他一個不受寵的皇子,遠赴敵國為質,又生得那樣一張禍國殃民的臉,處境怎麽可能會好?聽說,西夏兩位公主為了争他兩敗俱傷,西夏王已經容不下他了。”
杜崇本是瞧出了這兩位提及對方時眉眼之間藏也藏不住的情愫,不敢多說什麽,令長歌憂心。但此時聽她之言,也醒悟過來,這等蕙質蘭心的聰慧女子,又怎麽可能被自己一言敷衍過去?
這便不敢再有所隐瞞,将當日在質子府所見一五一十說給長歌聽。
長歌聽完,略有些失神地重複了一句:“偌大質子府,加上他統共只有六人……”
上輩子,她也是知道他處境不易的,但她有她的禍心,對他終究不能太過在意,所以一直都沒有打聽過他曾經的那些艱難。
此時聽杜崇說起他如今的蕭條不易,心尖兒不覺刺刺地生着疼。
雖然知道他那個人不會在意這些身外之物,但他終究不是從一開始就不受寵的,他幼年時候也曾榮寵一時。
人啊,不怕一開始就一無所有,怕的是明明曾經站在雲端,最後卻跌進塵土,任人輕踐。
他若是想起從前光景,想起他的母親,再對比當下冷清境況,他心中當是何種滋味?
長歌眼睛忽然有些熱,趕緊輕啜了一口茶掩過。
杜崇低着頭,寬慰道:“王爺處境如今确實是艱難了些,但憑王爺經天緯地之才,絕不會久居池中。”
不會久居池中是真的,但他的不容易也是真的。再是被盛贊天人之姿,但他終究也只是個凡人,會受傷,會難過。
長歌不再說什麽,讓夭夭送了杜崇出去。
杜崇離開後,長歌這才打開時陌給她的錦囊,裏頭是兩味中藥。
中藥性和,觸手是溫溫的感覺,就像那個人一樣,一直都是溫潤如玉,從容內斂,不疾不徐的姿态。他一身的醫術,原也愛擺弄這些藥材,當然……咳咳,還有她。
此時,她将它們放在手心裏,便仿佛是隔着兩片小小的藥材,又重新觸碰到了他的溫度一般。
其實,她真的很想他。
當年就是愛他愛到刻骨了,才會連自己的命都不要。
如果她不愛他,一切就太平了。亡了他的國,殺了他,然後将他的天下變成慕家的天下。她呢,她從一個權傾天下的妖妃變成一個說一不二的長公主,其實生活也不會有什麽改變。
可是偏偏啊,她那顆心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夭夭回來,見到長歌手心裏的藥材,“咦”了一聲:“這是什麽藥?”
長歌輕聲道:“半夏,當歸。”
“姑娘竟然認得。”夭夭驚嘆。
長歌并不懂醫藥之事,至少這輩子不懂。但是上輩子,她在那人身邊十五年,日日夜夜陪着他,耳濡目染,這些簡單的藥材便不在話下了。
長歌沒有多言,将兩味藥重新放回錦囊收好。
五月當歸。
他五月就回來了,真好。
只是五月的時候,他們一家應該已經永遠離開京城這是非之地了。他也可以有機會去重新遇見另一種人生,一種不被她禍害的人生。
約半個時辰後,長歌才慢悠悠地用完午膳,想起杜崇一番話,對夭夭道:“去雲想閣,讓他們把料子全送到這裏來給我挑。”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這雲想閣便是京中最好的衣料鋪子,绫羅綢緞樣樣皆非凡品,去年還開發了專門的産品系列,送入宮中。
夭夭笑着應是,這便轉身下去派人傳話。
長歌坐在窗前,午後的陽光暖洋洋的,像溫水一樣,她眯着眼睛悠悠想接下來冬衣的款式。
西夏苦寒,他還要在那個地方過一個冬天。
好吧,禮尚往來,你送我藥材,我送你冬衣。
上輩子欠你是上輩子的事,至少這輩子我沒有欠你吧。
長歌正臉皮厚厚地想着,忽地聽見底下傳來喧嚣吵鬧之聲,像是有誰正在……罵她?
長歌睜開眼睛,彎唇一笑。
昱王,我等你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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