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長歌心無旁骛,熟門熟路徑直往後院走去。驿丞見她雖是容貌平平,周身氣度卻不凡,舉手投足間從容矜貴,不敢攔她,只拱着手小心翼翼走到蓁蓁面前:“敢問姑娘是……”
蓁蓁将夭夭拉過來,自己片刻不離地跟着長歌。
夭夭拿出文書遞給驿丞,驿丞看後又恭恭敬敬呈回,笑道:“原來是大理寺少卿趙大人的家眷,姑娘随下官來。”
長歌從很多年前起,私下出門就是打的大理寺少卿趙修的招牌,各種文書要什麽有什麽,要多少有多少。
夭夭這便跟着驿丞上樓。
後院中,長歌一眼就看到了那棵臘梅樹。如今已是二月的尾聲,花早已經謝去,可是站在樹下,只要輕輕閉上眼睛,眼前就還是那一夜花開正盛的樣子,淡黃色的花朵幽幽盛開,在月下毫無保留地綻放。
鼻尖仿若還萦繞着清冷的梅香,沁人心脾。
耳邊,又響起了那一日和他的對話……
“今日這雪下得真好,這雪水釀的美人醉想來也必定極好。我将它藏在這棵樹下,你要記住了。若是來年你找不到它,我定不饒你。”
“我去哪裏,不都帶着你嗎?怎會找不到?”
“可我未必會提示你啊,說不定我更願意看你束手無策的模樣呢。”
“好,記下了,不敢忘。”
……
明明已經隔了一輩子,卻聲聲猶在耳邊,細微到連她一聲嬌嗔、他一聲縱容的輕笑都記得那麽清晰。
她那一生,從他身上奪走了太多的東西。他的守護,他的疼愛,他的江山,他所有原本可以很好的一切……她全都奪走了。
妖妃之名,他總替她冤,因為她的手上從來沒有染過無辜的鮮血。但她卻覺得她可真是一點都不冤,她是個名副其實的妖妃,她傷人都不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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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他,被她傷得多慘啊?
那一日,她覺得夠了,真的夠了,他對她的付出該到結束的時候了。
三軍離京前,她交給裴宗元一個錦囊,要裴宗元在她死後奉他為主,而非她的哥哥慕雲岚。因為私心裏,她知道,她活着時毀他時家的國祚、取而代之是迫不得已,但一旦她死去,人死如燈滅,她的使命也算完成了。她死後就只是他的妻子,作為她的妻子,她只想幫她的夫君将江山奪回來。她愛得就是這樣矛盾,整個人都仿佛被撕裂了般。
她在臨死前告訴他,裴宗元是她留給他的最後一柄利刃,是她作為他的妻子,一生送給他唯一的禮物。
但其實她騙了他。
不是唯一的禮物,她那一日其實還送了他另一件禮物,就是樹下那壇美人醉。
那壇酒,可以叫他前塵盡忘。
她要他一年以後來打開,是因為她知道,一年的時間足夠了,憑他的才幹智謀,一年的時間足夠他兵不血刃奪回江山。
奪回了他失去的以後,他就可以将一切都忘記了。
其實她并不想讓他忘記她的,可是她知道他有多麽愛她。她知道,即使她死了,她也會一直在他心裏,刻在他的骨血裏,只會比她活着的時候更加折磨他。因為至少她活着的時候,她還能給他帶來一些快樂,雖然他以為他沒有得到她的心,但至少他還擁有着她這個人啊。
她的死,将會在他的心上生生挖出一個洞來,叫他鮮血淋漓、永生難愈。往後歲月餘生,他若是不忘了她,都會活得很痛。
她不想讓他痛。
所以,她替他決定,讓他忘記她這個妖妃。
待他奪回江山後,故地重回,挖出這麽一壇酒。就倒在臘梅樹下,一面思念着她,一面飲下一壇忘憂酒,醉笑而卧。
然後一覺醒來,前塵盡忘,從頭開始他的人生,開始另一種不被她禍害的人生。
把他在她身上失去的,一一找回。
她一直有些相信,夢裏見着誰,其實是那個人在想她。所以她如今夜夜夢見他,她想應該是他在痛吧,因為痛所以對她更加思念。但她想也沒關系,一年以後他就能忘記她了。那個時候,她應該就不會再這麽夜夜見着他了。
可是想到從今往後他都會徹底将自己忘記……長歌怔怔望着臘梅樹,眼角落下一行清淚。
“郡主……”
一旁的蓁蓁見她忽然落淚,一震,連忙緊張上前:“可是有哪裏不對?”
清泉驿于長歌而言就像是旋渦,她一到這個地方就仿佛虛脫了一般,此刻竟連擦幹眼淚的力氣都沒有。
她淚眼蒙蒙地望着前方,啞聲道:“蓁蓁,你先下去。”
蓁蓁不願:“這裏人生地不熟,奴婢不能離開郡主!”
長歌低聲輕嘆:“下去吧,我很累,偶爾有時候,我也想一個人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事……”
蓁蓁霎時動容,終于不再堅持,悄聲離開。
蓁蓁離去後,長歌終于沒了顧忌,靜靜對着這棵臘梅樹,無聲痛哭出來。
向來情深,奈何緣淺。
時陌,如果我們再有多一些的緣分該有多好啊。
風吹起她的衣角,她迎風而立,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聲輕得仿若喟嘆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長歌。”
雖然低沉卻叫她生生世世難以忘懷的嗓音輕輕飄進她的耳朵裏,讓長歌渾身一震,一時竟無法動彈。
臉上猶有未幹的眼淚,在風中兀自消散。
長歌久久僵立,一直沒有回頭。若不是輕風一陣陣将他身上獨有的若有似無的藥香送入她的呼吸,她幾乎都要以為自己是因為太過思念他而生了幻覺。
不是幻覺,他真的來了。
身後傳來再熟悉不過的腳步聲,長歌袖中的手不可抑制地輕輕發着顫。
他走路一向是這個樣子,從容內斂,不疾不徐。從前無數次她憑欄而立,心裏想着那些逝去的親人,那些無辜的鮮血,一顆心被仇恨折磨得無處安放的時候,他總是這樣不經意地走到她身後,自身後抱住她、親吻她……給她帶來片刻的安寧。
她想,她原來可能真是要成為一代妖妃,禍國殃民,掀起血雨腥風的。只是因為她遇見的人、嫁的人是他……她終究不想太辜負他,不想讓他替她背負上無辜的鮮血和罪孽,這才沒有傷及無辜。
雖然沒有傷及無辜,卻将他負得那樣深,那樣深……
不,這一生,不能再舊事重演了。趁着這一次,一切還沒開始,終止這一場孽緣!
腳步聲越來越近,電光火石之間,長歌果斷地擡起手,拂過面頰,用力一撕,帶起臉上的面皮迅速收手攏回衣袖。
——前世,到這個時間為止,時陌都只見過她易容後的模樣,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真容。只要撕下假面,他就不會認得她了。
就是……下手有點重。
緊緊貼合在面上的面皮忽然間被這麽粗暴地撕了下來,臉頰霎時叫嚣着熱辣辣的疼痛。長歌疼得下意識皺了下小臉,然而憑着她老天爺賞飯吃的演技,瞬間就換上了渾然天成的茫然樣子。
她泰然自若地轉過身去,看向正往自己一步步走來的男子,驚世容顏,一身白衣,纖塵不染,猶如谪仙。
她克制住心口處劇烈的跳動,茫然的眼睛裏再緩緩浮現出三分的吃驚和陌生,不多不少,恰到好處。
她微微偏着頭,問他:“這位公子,你是在叫我嗎?”
這位公子,你是在我叫我嗎?
隔着山長水遠,隔着生離死別,他一路快馬而來,重逢的第一句話,就是她客氣疏離一聲——這位公子,你是在叫我嗎?
時陌停下腳步,在離她三五步的距離外,靜靜看着她。
只見她容顏嬌美,膚如凝脂,雙眼靈動水潤,臉頰上卻殘留着一道不正常的粉紅色,那是因為她忽然用力扯下面皮而帶出來的。沒有傷到她,反而在她白膩的肌膚上添了幾分俏皮可愛。
時陌就這麽凝視着她,負于身後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如此過了好久,方才克制住了沒将她一把扯入懷中親昵,像從前一樣在她耳邊調笑戲谑她一句——以為撕下面皮我就不認識你了?
可是那嬌嬌軟軟的一聲真的是入了他的心、入了他的骨,叫他無法招架,叫他心甘情願想要縱容她所有的一切,給她全部她想要的。
她從來就是這樣招他疼。
長歌臉上挂着茫然的樣子,卻在他面無表情的注視下險些将心髒生生給跳出來。
他的眸子漆黑,深不見底,縱然是夫妻恩愛同床十五年,她都不敢說能将他看透。此時他波瀾不驚地望着自己,不說話、不動聲色,讓她心裏越來越沒底。
不會是認出來了吧?
她強自鎮定心神,收回被他誘惑得五迷三道的一顆心,細細回想。上輩子到這個時間為止,她一直都以假面示人,他确實是不知道她真正長什麽模樣啊。雖然小時候兩人也見過,他應該還有點印象,但小孩子的樣子沒長開,還不許她長毀了嗎?
對,上輩子的他至今為止确實是沒有見過她真正的模樣。
除非……長歌心神一凜,猛地想到一個可能。
——除非他和她一樣,是重頭活過的!只有這樣,他才可能知道她真正長什麽模樣!
對,不排除這個可能!從前世的第二大反派太子忽然被早早扳倒,到他手眼通天讓長河郡一役整整提前了一個月,又在幕後擺弄風雲一手操縱戰事……雖然憑他手段,即使不重生也能做到這一步,但這卻并不能排除他早就知道一切的可能。
想着,長歌心中便生了試探。
拿捏着臉上的表情,長歌七分茫然三分驚訝地望着他,天真地眨了眨眼睛,啓唇問:“公子,我們認識嗎?”
時陌,你到底是不是和我一樣,也是重生回來的呢?
她等着他的回答。
不料,時陌聞言卻是将目光淡淡從她身上收回,這就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長歌:“……”
喂,你好歹說句話再走啊!
你這樣會讓我心裏七上八下沒底的好不好!
她咬了咬唇,不甘心地跟了一步,想追問一句,剛張開嘴巴又連忙閉上。
不對,她現在不認識他,對一個不認識、認錯人的陌生男子追問不符合邏輯。
時陌聽到她追出又收回的腳步聲,唇角勾起一抹連他自己也未察覺到的愉悅笑容,他腳步不停,以平靜無波的聲音主動回答她想問而沒有問出口的問題。
“是我認錯人了,我想找的那個人是個醜姑娘,不若你這般好看。”
話落,白色衣角便消失在了回廊。
留下長歌被他氣得原地跺腳。
醜姑娘……
她在他心裏原來就只是個醜姑娘?
說好的情人眼裏出西施呢?
忽然覺得自己剛才想他想得直哭簡直是個笑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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