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長歌回去時神色已經恢複平靜,夭夭惴惴不安地等在門口,見到長歌,又想上前,又有些退縮。

“不怪你,是我一時糊塗。”長歌看向她,輕聲道。

夭夭眼眶一熱,忽然好想哭,不為委屈,而為了心疼。

長歌平靜地打斷了她的眼淚:“義父回來了沒有?”

夭夭心想長歌怎知道趙修出去了,還是迅速搖頭,答道:“一大早出去的,至今未歸。”

長歌點了點頭:“那我再回去睡會兒,晚膳的時候再叫我。”

說罷進了房。

房間裏的紅燭已經燃盡,昨夜的蓮子花生、桂圓紅棗還齊齊整整擺放在桌上,房間四處的紅绡依舊鮮亮喜慶,只是新床上的鴛鴦紅被冰冰涼涼,再不如昨夜溫軟。

長歌木然地脫了衣裳,倒在床上,扯過被子望着床頂,良久,終于緩緩閉上眼睛。

其實還是能聽見外頭,夭夭小心翼翼地問蓁蓁:“追上秦王殿下了嗎?”

蓁蓁沒有出聲,半晌,夭夭嘆了一聲:“走得真絕情。”

長歌擡起手臂,重重壓在自己眼皮上,卻仍有一行濕潤沒被壓住,順着眼角無聲流到耳根。

睡吧。有時候,睡覺也是很好的讓自己平靜下來的方法。

……

夭夭來叫她時,長歌已經很平靜了,至少在夢裏她的內心毫無波瀾。

睜開眼睛,才發現天已經黑了,房間裏重新燃了燈,搖搖曳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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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夭一面将幹淨的衣裳拿上來,一面道:“趙大人回來得遲,剛到,已經問掌櫃傳了晚膳,姑娘梳洗一番就能用膳了。”

下午追那麽遠還不覺得,此時睡了一覺反倒将一身的酸軟疲累全給睡了出來。長歌一只手撐着床,滿頭青絲順着左肩鋪下,神色疏懶道:“替我備桶水吧,我想沐浴。”

夭夭笑着應“是”,又問:“姑娘是想先沐浴還是先用膳?”

長歌覺得自己并不太餓,應該是在夢裏已經餓過了,但想到一件重要的事,還是撐着身子下了床,走到鏡前:“先用膳吧,夭夭,過來替我梳妝。”

長歌去到前廳時,趙修也剛換了身衣裳出來,長歌向趙修行禮,趙修心中輕嘆了一聲,柔聲道:“坐吧。”

“我原以為,秦王殿下至少能過兩日再走。”趙修瞧着長歌眉眼安靜,不禁感慨了一句。

長歌垂着眸子,平靜道:“是我讓他今日離開的,早晚都要分開,長痛不如短痛。”

“你既想得這樣明白,那為何又還要巴巴追出去?”

長歌沉默下去。

趙修靜靜看着她:“你娘當年是何等聰慧果決、算無遺漏的女子,她尚且堪不破情之一字,你又何苦這樣為難你自己?”

長歌輕輕一笑,看向趙修:“說起我娘,其實我心中是好奇的,為何昨夜義父肯答應為我和時陌證婚?明明我娘臨終囑托之時,義父也在她床邊。如今義父成全了我,豈不就是違背了我娘的遺命?”

趙修聞言,反倒低低地笑了出來。

長歌不解地看着他。

“這有何可不解的?”趙修哂笑,那笑裏卻分明藏着綿長的痛苦,“你娘那一生,想得比誰都明白,到頭來選得卻比誰都糊塗,倒活成了個天大的笑話。她自己都沒有做到的事,如何能來要求你?”

長歌悵然地點點頭:“是啊,外祖三朝丞相,驚世之才,一手将懿和帝扶持為新君,最終卻死在他的新君手上。這天下,都不會再有人比我娘更不應該入朝局。可我娘卻偏偏選擇了嫁給我爹,嫁給了那個注定要将一生都獻給戰場的男子。既為慕夫人,她那一生,便是注定要為殺父仇人鞠躬盡瘁了。”

“你娘啊,她是生生被自己撕裂成了兩半,一半還了你爹的情,一半全了對你外祖的孝。她那一生雖然短暫,但說起自我折磨這回事,卻還真是沒有人比得上她。”趙修笑道,眼角隐隐有水光。

他看向長歌:“長歌,你比你娘幸運,你和秦王之間并沒有隔着那麽大的仇恨。連你娘都尚且能選擇你爹,你又為什麽不能選擇秦王呢?”

長歌笑了。

是啊,沒有隔着血仇……所以她如今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避免将來可能會有的血仇嗎?能在最好的時候收尾,為什麽不收呢?非要貪戀到不可挽回那一天嗎?

“還有一事,那封婚書。”趙修話鋒一轉,看向長歌,“長歌,若是你父兄看到了那封婚書,你以為,他們不會成全你嗎?秦王的主意,我心中是有數的,所以我才會相信,那樣用心的男子,值得你托付終身。”

“是啊,他是有心,将計就計,連婚書這招都給他想到了。”長歌笑着搖搖頭,反問趙修,“可是義父以為,即使時陌拿着那封婚書去見了我父兄,他們又該如何成全我呢?難不成,我父兄還能去聖前,幫着時陌請皇上賜婚不成?”

趙修沉默下去。

不可能的,一旦慕家表态,只會将兩人置于更困厄的局面,此生更沒有可能在一起。

“但你們之間的局面也并非絕對無解,”趙修沉吟道,“其實你是可以換一個身份嫁給他的,你原本就有兩個身份,你既是慕家的長寧郡主,也是我趙修的女兒。你不能以鎮國公之女的身份嫁給皇上心中的另一根刺,但扯下假面,以大理寺少卿之女的身份嫁給質子歸來的秦王,卻也是合适的,倒也能容易許多。”

長歌聞言,仍舊笑着搖頭:“義父以為,若是時陌真的向我父兄開口,要我為了嫁給他,永遠和慕長歌這個身份斬斷,和慕瑜、慕雲青、慕雲岚斬斷,我的父兄會答應嗎?”

趙修神色一窒,而後自嘲一笑:“是啊,這樣絕情的男子,如何值得你的父兄将你交付,你的父兄又如何敢将你交付。”

“所以我根本就不怕他的婚書啊。”長歌輕輕笑着,笑得那樣得意,又那樣無奈。

得意她一眼看破了他的心思,也樂得成全他,無奈……這樣的心有靈犀棋逢對手卻終究不會有結果。

趙修深深看着長歌臉上透徹的笑容,長嘆:“長歌,何必如此?慧極必傷啊。你娘就是同你一樣太聰慧,太不放過自己了,才生生将自己逼到了絕境,這個道理,你還不懂嗎?”

長歌眨了眨眼睛,目光落到別處,輕輕轉開了話題:“義父今日出門,可是暗中走遍了各大醫館藥鋪?”

提起今日之事,趙修臉上露出疲憊:“嗯。”

“義父想趁着淩非重傷在身,及時将他捉拿,回京複命?”

趙修點了點頭:“是啊,淩非武功高強,若是果真待他複原,我與他一對一恐難分勝負,更遑論将他捉拿回京。”

長歌笑問:“義父秉性光明磊落,想來心中也是極為不恥這等趁人之危的行徑吧?”

趙修目光一黯,抿了抿唇,淡道:“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那長歌倒是好奇了,外祖死于懿和帝之手,我娘是為了成全我爹才不得不替懿和帝效命,那義父呢?義父又是為了什麽甘心替懿和帝賣命?”

趙修看向長歌,深邃的眼眸裏是濃厚的墨色:“你以後會明白的。”

長歌知道趙修心裏藏了個秘密,那個秘密和她的娘有關,只是沒有人知道是什麽。連她也不知道,連她這個從上輩子回來的人都不知道。

因為上輩子,慕家滿門被滅後,她誓要複仇,她在朝局中動手,讓懿和帝不得不松口接回時陌,而後她嫁給時陌,成為秦王妃,借着時陌的手一步步鬥倒太子、鬥倒懿和帝。懿和帝在慕家滿門被滅後的第三年就死去了。

之後,時陌登基,趙修解甲歸田,可以說是帶着他心中的那些人那些事一起歸隐的。不過上輩子的長歌滿心都是更瘋狂的複仇念頭,對趙修的想法也就沒什麽興趣和時間去了解了。

所以,此時趙修說的那個“以後”,長歌認為,應該是……敷衍吧。

行吧,反正她也無意追問更深,她只是想解決了淩非而已。

“義父這一整日可有收獲?”長歌問。

趙修緩緩搖頭:“徒勞無功,淩非仿佛已經摸清了我的追蹤手法,全部完美避開。”

“義父一路從京中将他追到清泉驿,又從清泉驿追到兩玉城,還在兩玉城外當胸射了他一箭,他若是還察覺不出義父的追蹤手法,那他那些年的禁軍統領也算是白當了。”長歌笑道,“尤其是在這性命攸關的生死關頭,他還不得更要藏緊一些?”

趙修無奈道:“長歌,你就別說風涼話了。那淩非可是死盯着秦王殿下不放的人,雖然秦王殿下并不将他放在眼裏,但有他一日纏着,就總有可能給秦王惹麻煩,我就不信你不急。”

“我急啊,”長歌大方地點頭承認,“所以我早就有抓他的辦法了,本來想今日就告訴義父的,沒想義父比我更着急,一大早就出了門,如今又天色已晚,那也只能等到明日再說了。”

說話間,晚膳上了來,長歌叫蓁蓁和夭夭坐下一起吃,又對趙修笑道:“義父今日累了一天,不若好好用一頓晚膳,再安穩歇上一日,明日一早咱們再去找淩非。”

趙修雖疑惑長歌說的辦法,但他卻一向是個耐得住性子的人,這便點頭。

長歌用了晚膳後又好生沐浴一番,便也早早上床歇着了。

第二日因要出門,夭夭替她換上了尋常素淨的衣裳,坐在鏡前梳妝時,長歌卻道:“今日替我梳個婦人髻吧。”

夭夭一聽,立刻緊張地問:“可是今日對手難纏,姑娘需得喬裝?”

長歌不解地從鏡子裏看了她一眼:“你怎會有這樣的想法?我既已為人婦,梳婦人髻不是理所應當嗎?”

夭夭:“……”

過了良久,夭夭艱難地開口:“可,可是……奴婢不會啊。”

長歌:“……”

夭夭轉身去問蓁蓁會不會,然而蓁蓁原本就不負責替長歌梳頭,也只能更不會了。

長歌:“行吧,今日就暫且再梳一次少女髻。但你今日也不要同我出去,就留在這裏好好學一學如何梳婦人髻。”

夭夭:“……”

于是這日,長歌僅帶了蓁蓁便同趙修出去,三人一大早就出現在了兩玉城縣衙。

清晨的街道還有些冷清,整個兩玉城都沒有完全醒過來。縣衙門口的兩個衙役尚還打着哈欠,見到三人以為是擊鼓來的,“好心”提點道:“咱們老爺還沒上衙,爾等且過了巳時再來。”

趙修淡淡将腰牌拿出來,衙役一瞧,頓時瞌睡全醒了個通透,連忙向趙修行了禮,又急匆匆地跑進去通報,一溜煙兒的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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