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長歌瞧着那火急火燎的背影,不禁惆悵:“其實,我只是想借樣東西就走,倒是不用特意去叫這位大老爺起床。”
“借東西?”趙修臉上是和本地衙役如出一轍的茫然,“我還當你來此處是想請縣令協助追查?”
長歌眨了眨眼睛:“我自己将網都撒好了,此時來找他做什麽?我可不是來找人和我搶功勞的啊。”
趙修:“……”
衙役:“……”
長歌想了想,又問衙役:“縣尉起床了嗎?”
縣尉掌管一地治安,平日負責緝捕盜賊的工作,看這兩玉城百姓安居樂業夜不閉戶的樣子,長歌猜想縣尉應該不是個要等到巳時才上衙的。
衙役愣了下,連忙前頭引路:“在的,貴人這邊請。”
于是,等那邊縣令大人匆忙穿好官服幾乎屁滾尿流跑出來時,尋了一路都沒尋到人,他又急急忙忙跑到門口,門口也空無一人。
縣令大人扶着自己沒戴穩的烏紗帽,扭頭吹胡子瞪眼:“人呢?不是說大理寺少卿趙大人來了嗎?”
他身後跟着的衙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整條街都不見個人影兒,凡事往壞處想地道:“難道是突擊檢查已經結束,回京寫折子去了?”
縣令大人兩眼兒一翻,當場腿一軟,倒在了縣衙懷裏。
他,他的前程啊……
“老爺,老爺!”衙役連忙去掐他人中。
正掐着,就見縣衙大門口走出一行人來。
縣尉走在最前頭,手裏牽着一只高大的棕色巡犬,這只巡犬衙役認得,是本地巡犬界的扛把子,多少大案懸案都是靠它斷的,縣尉大人平日裏親自喂養,普通人碰都不給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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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縣尉一路将趙修三人送到縣衙門口,将手中的狗繩交到蓁蓁手中,拱手對趙修道:“趙大人請。”
趙修點點頭,這便帶着長歌轉身離去,經過半昏半醒的縣令身邊時,淡淡瞧了他一眼,腳步不停。
縣令被那個眼神一瞧,頓時活泛起來,仿佛落水的貓狗将将從水裏爬起來時,将渾身的毛重重一抖,就堅強勇敢地追了上去,對着趙修的背影殷勤道:“敢問趙大人,可有用得着下官之處?下官願意赴湯蹈火,身先士卒。”
現在這話說得好聽了?怕不是以為還在夢裏,凡事只要動動嘴皮子就好吧?趙修冷笑一聲,正要轉頭出言敲打他兩句,長歌卻忽然拉住了他。
趙修正不解,就見長歌轉過頭去,滿臉認真地看着縣令,一臉小人之心的樣子:“難道你是想來搶功?”
那縣令聞言,臉上一驚,忙道:“不敢不敢,下官怎敢?”
腳步當下生生停在了原地,不敢再跟,只得遠遠目送着三人一狗走遠,還甚為恭敬地在背後作揖拜別。
前方,趙修抿着唇,不滿地問長歌:“這等庸官,為何不讓我教訓他幾句?”
長歌看着沿途走來清平的街道,笑道:“水至清則無魚,再者,這官員考察乃是吏部之事,義父雖是京官,但若真追究起來卻是越俎代庖。這縣令曉得惶恐也正好說明他只是庸,不算奸,愛睡懶覺而已,和那兢兢業業凡事大包大攬的縣尉搭檔倒是正好,也算是個平衡的好局面,義父便不必苛責吧。否則若真将他吓住了,他纏着您不放,您反倒沒空去辦正事。”
趙修認同地點點頭,看了眼前面的巡犬,已經知道長歌打的什麽主意,問長歌:“你可有淩非之物?”
長歌輕笑一聲:“比‘物’厲害多了,我有他的血……”
長歌叫了聲“蓁蓁”,蓁蓁颔首,這便從懷裏掏出一張染血的帕子。那帕子原是張素帕,不僅沒有刺繡,便連普通的裝飾都沒有,顯然是提前準備好了就等着取淩非之血的,而非臨時情急之下才扯來用。
趙修驚道:“你怎麽會有此物?”
長歌眨了眨眼睛:“淩非挾持我的同時也給了我機會,讓我可以近距離用簪子紮他。紮完他再将血跡揩到帕子上,這不就有了?”
“你竟在那種時候都想着……”趙修不知道該喜還是該嘆。
長歌垂眸,淡道:“心是有些硬吧,我也知道。但無論如何,我都不容許淩非在暗,時陌在明,我總要化明為暗,才能掌握主動權。”
蓁蓁将血帕子湊到巡犬的鼻子前面,那巡犬嗅了嗅,搖了搖尾巴,這就威風凜凜地轉了個身,大步走進了左邊的巷子裏。
趙修和長歌對視一眼,連忙跟上。
巡犬帶着三人穿街過巷,最終在一間破落的茅屋前停了下來。茅屋像是僅有一間屋子,小且破,搖搖欲墜的樣子更像是今夜若來場大雨就能将它徹底摧毀。屋前一個小院空蕩蕩的,僅有靠近門口處一個由石塊堆砌成的爐竈,像是還燒着火。爐子上的陶罐正冒着白煙,将一陣寡淡的藥味送到三人鼻間。
趙修神色一凜,職業敏感告訴他,這裏就是淩非的藏身之處無疑。
當下,他轉頭對蓁蓁道:“護送姑娘回去。”
說罷,就要提劍進去拿人。
長歌見狀,兩步上前攔在趙修身前:“義父是想進去抓淩非嗎?”
“自然,機不可失。”
“然後呢?”長歌反問,“帶回京交給懿和帝,再立一功?可是即使義父将淩非帶回去給他,他也不會讓您升任大理寺卿的。”
“我并不在意這些身外虛名。”趙修淡道。
長歌笑道:“既如此,義父不如将這個功勞讓給我?既可以讓我達到我的目的,還能讓義父升任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你怎會一直執着于這個職位?”
“因為這本就是義父應得的。”長歌淡道,“朱秀無能,不及義父萬分之一,不過因為心夠狠、手夠黑,出得起錢賄賂昱王,這才得了個大理寺卿做。而義父半生執法公正,兢兢業業,上對得起君,下不辜負民,卻最終要屈居于朱秀這等人之下。義父虛懷若谷,并不介懷,但長歌以為,這卻是懿和帝之恥,大周之恥。”
趙修深深看着長歌,良久,直到長歌幾乎以為自己已将他說服,他卻驀地笑了:“天子之恥、大周之恥與我又有何相幹?你以為我做官是為了什麽?為國為民?那是你父兄的事,我只是個自私的人,我沒有那些家國大義。我若真有家國大義,那年國難當頭,我大周西境連失十六州,北境防線也幾乎被北燕突破之時,我早就像你父親一樣上戰場去了,而不是去官場浸淫。”
長歌一震,從未見過這樣堅定決絕的趙修,竟讓她一時無言以對。
兩人正僵持不下,蓁蓁忽地一把拉住長歌,兩人一狗迅速閃身躲到了屋後。而趙修也同時警覺,飛身躲到了樹上。
三人剛剛藏好,就見那破舊的茅屋內走出一人,是個留着八字胡的道士,一身灰藍色的道袍,一手拿着拂塵,一手拿着錢袋,一面走一面上下抛着。聽那沉甸甸的聲音,想來數目必定不在小數。
那道士就這樣一路聽着錢袋發出的令人心曠神怡的聲音,一面将原本就小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線,大步離開。
走到一半,似乎想起什麽,又猛地停下腳步轉身回去,走到那正煎着藥的簡陋爐子旁,照着擡腳一踢。
“噼裏啪啦……”
頓時,爐子散了架,上面的藥罐碎了,藥汁澆在火上,剛好将火徹底澆滅。
“省得你吃了藥有力氣來追我。”那道士冷笑一聲,轉身,大搖大擺地離開。
長歌向蓁蓁使了個眼色,蓁蓁颔首,這就尾随着那道士離開。
兩人剛走,趙修立刻飛身而下,就要進門去捉淩非。長歌匆匆跑出來,再次攔在他面前。
“義父以為,我若不是對淩非志在必得,如何會親自去借巡犬,又一路跟到這裏?”
長歌輕嘆一聲,仰頭看着趙修,懇切道:“義父,就将他讓給我吧,我最後總會将他交到京中的,不也是殊途同歸嗎?”
趙修皺眉道:“你不過是怕他給秦王添麻煩,只要我将他帶回去,他便再無力去煩擾秦王。”
“不,我想要的遠不只如此。”長歌決然地搖頭,“淩非這種人不會輕易被人利用,他若被人利用,那就說明背後有天大的秘密。而景王既能利用淩非,就說明,景王也知道這個秘密。時陌的母親當年因景王之母何氏而死,但何氏這人最擅長拿捏人心,這麽多年躲到了攏慈庵,一副心如止水無欲無求的樣子,眼見着從前那些事都随風淡了,這母子兩人卻至今毫無破綻。如今,淩非就是他們的破綻,我不能放過。”
趙修深深看着她:“你既已決定放棄他,何苦還要再理會他的事?”
長歌沉默下去,半晌,輕嘲一笑:“因為我本該陪着他一起走這條路,可我卻中途舍棄了他,我這是在贖罪啊。我如今能替他做的也只有這麽一件事了。待這事一了,我就永遠離開,此生再也不讓他找到我。”
“義父,成全我吧。”長歌定定看向趙修。
趙修抿着唇,良久,終于輕嘆一聲點了頭:“但我有言在先,淩非這種人連死都不怕,即便是落到我手裏,我都不能讓他開口……若你最終拿他沒有辦法,人,我一樣要帶走。”
長歌聞言一笑,重重點頭:“好,一言為定!”
趙修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遠處,蓁蓁已捉着那名道士回來。道士的錢袋子被蓁蓁搶到了手裏,此時蓁蓁一手拎着道士的衣領,一手甩着錢袋子,和那道士嚣張離去時的動作如出一轍。只是由蓁蓁做來,看她微蹙着眉頭,一臉正色,卻無端多了幾分滑稽。
……
時陌離開長歌後,一路快馬加鞭日夜不停,一日後便在京郊與回朝大軍會合。
知道他離開大軍的人只有蒼術和秦時月兩人,此時他與白術剛不着痕跡回營,就在自己的軍帳外看到了蒼術和秦時月,兩人似乎剛從他的軍帳出來,都沒說話,但臉上的表情不約而同很是一言難盡。
擡眼見到時陌,兩人眼中不見喜色,反倒更加微妙。
秦時月尴尬地笑了一聲,拱手恭聲道:“王爺回來了……”
時陌心中有數,此時也不待秦時月開口,便大步越過他,掀起簾子進了帳內。
白術摸不着頭腦,看了看密不透風的軍帳,又看向蒼術,茫然地問:“怎麽了?”
蒼術輕嘆一聲,不知從何說起,秦時月卻笑了,笑得很有圍觀群衆那種興致勃勃:“大舅子來了。”
大舅子?白術腦袋轉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大舅子?!
“慕雲青到了?!”
蒼術凝重地點了點頭,秦時月已經笑着走遠。
帳內,時陌剛一走進,便察覺一道淩厲的劍氣劈面襲來,負于身後的拳頭微緊,站定在原處一動不動。
慕雲青的劍迅如閃電快如疾風,如刺破蒼穹,轉眼就貼到了男人左胸處心髒的位置,不偏不倚。
時陌閉上眼睛,分毫未動。
慕雲青鐵青的臉上千真萬确閃過轉瞬即逝的殺意,末了,卻終是咬牙,将手中的劍朝着斜處重重一揮,當下只聽得“噌”的一聲,劍尖便深深刺進了遠處的柱子裏。同時,他一記拳頭落下,重重揮在了時陌臉上。
時陌并不閃躲,這一拳當下便打了個結結實實,打得他的頭微微往一旁偏去,嘴角也破出一绺鮮血,給他如玉的仙姿容顏平添了幾分紅塵血氣。
“你誘我妹妹做出這等無媒茍合之事,怎還有臉給我父親去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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