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方院正一番溢美之詞令衆人大喜,除了兩個人。
一個是懿和帝,他唇角冷冷抿着,眼色清寒。
時照原也想說顧貴妃吧,卻忌憚他的逆鱗,避重就輕掠了過去。這方院正卻是個老實人,不僅大大方方提了,還将她誇上天,卻不知那一番話無異于狠狠拔出了他心中那根埋藏經年的刺,拔了個鮮血淋漓又狠狠再刺了回去。
另一個就是長歌,她聞言目光一縮,下意識地去看自己的手。
自己這個樣子,若是讓他看到了……定會比傷在他自己身上還要難受。
于是在滿堂柳暗花明的喜悅之下,這兩人的面無表情就顯得格外突兀起來。
時照眼底極快地掠過一陣自嘲。
懿和帝這個态度他一點都不驚訝,方院正方才一開口他就知道要壞事,但若是出聲打斷卻更落于刻意,只得裝作不懂随便他誇了。但長歌眼底的抗拒卻讓他微微訝然,然而轉瞬過後,他想明白過來她那婉轉的心思,驚訝便沒有了,只留下心尖上被刀子緩緩劃過的一道口子,汩汩冒着鮮血。
她是真的愛了吧,所以才會寧願自己受罪也不想讓他看了心疼?
可她卻不知道,那個人亦情同此心,為了來見她,寧願以內力自傷,只是為了見到舒妃,借舒妃之口傳信自己。
他明知道時陌是在利用自己,可是這一次,他卻沒有辦法不被他利用。只因他心中清楚,的确只有時陌才能讓她少受罪。
只可惜,他縱馬奔來,她卻終于讓他明白,他們兩人眼中刻骨刻心全是彼此,再容不下第三人。
他就是那個第三人。
時照閉上眼,滿心的澀然,那滋味只有自己知道,誰也不能替他分擔。
但最終,他也只是再看了眼長歌潰爛可怖的手,而後,他用力壓下自己複雜的情緒,目光轉向懿和帝,就要催請他松口宣時陌。
這個時候,慕瑜卻忽地先他一步出了聲,只見他裝作沒看到懿和帝臉上的不悅和長歌眼底的遲疑,兀自滿面驚喜道:“太好了,微臣這就親自去求秦王殿下出手救小女!”
說着,朝着懿和帝行了個躬身禮便徑自告退。
懿和帝神情複雜地看着慕瑜匆匆離去的背影,慕瑜不是莽夫,他真看不懂君心不悅嗎?他不過是拼得忤逆聖心也要不顧一切救他的女兒罷了。
懿和帝袖中的手微微緊了緊,終究沒有出聲攔下他。
也罷,這一次是皇家欠他慕家的。
“去溫德殿罷。”懿和帝道,“別走錯了路。”
慕瑜聞言腳步一頓,而後轉頭,喜極之下朗聲應是。話落,轉身疾步出門。
轉眼,外頭便傳來馬兒長嘯的聲音。躺在床上的長歌既暗暗籲了一口氣,心又忍不住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提了起來。
她既想要他來,又怕他來;這個時候,她既萬般需要他,想要他在自己身邊疼一疼自己,又生怕他見到自己,心疼得厲害。
最終,她就是在這樣又期待又忐忑的心情裏将他等來的。
他來得很快,時照出現的時候,滿臉通紅喘着粗氣,他出現的時候卻臉色蒼白如紙,跟在父親身後,一擡眼,目光就對上了她。
她此刻的樣子應該狼狽極了吧,她看到他的眼底急速掠過什麽,又礙于懿和帝在場,迅速地收回了目光。
他腳步虛浮地走到懿和帝面前正要拜,卻被慕瑜急促地蓋了過去:“陛下,臣請回秦王了。”
懿和帝只見慕瑜心急如焚片刻不能等的樣子,也不好再說什麽,看了時陌一眼,淡道:“不必多禮,你先去看郡主吧。”
千難萬難,他終于等到了這句話。時陌略一颔首,便轉身疾步走到床前,掀袍坐下。
長歌仰面躺着,虛弱地看着他,只見他看到自己的手時,從來堅不可摧的身體也仿佛輕輕晃了一晃。但是太快了,長歌離他這麽近,也不知這只是自己的錯覺,還是他确然是失了态,只是被他迅速克制了下去。
而後,他面不改色地伸出手,小心地避開她的傷處,按在了她的脈搏上。
他的指尖冰涼,竟比她的還要涼,長歌這時方才覺得不太對勁,忍不住擡眼往他臉上看去,想要仔細看一看他怎麽了,不料卻被他察覺,他擡眸,直直往她看來。
一時間,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四目相對,他肆無忌憚地給了她一個警告的眼神。
長歌一驚,生怕懿和帝看出什麽來,連忙垂眸下去,匆匆避開了他的目光。
即便如此,分明已經疼得要死要活了,還是被他一個眼神就弄得心如小鹿亂跳。她都能聽到自己心口處“噗通”“噗通”的心跳聲,也不知是因為害怕懿和帝瞧出他們兩人之間的不對勁,還是只是單純的……被他那個明明心疼萬分卻又暗含薄怒和警告的眼神弄的。
他一定從她的脈搏裏感覺到了她忽然加快的心跳,按着她的力道微微加重,意味不明道:“別緊張。”
長歌:“……”
長歌不敢去瞧其他人的反應,只能費力地用餘光警惕地掃了掃,可惜這個動作難度實在太大,她什麽也沒掃到,反倒将自己弄得心力交瘁。
嗚嗚……她錯了,她不想時陌這個時候來了。
她真怕他一個把持不住露出端倪壞事啊!如果這個時候壞事,她今天的罪豈不是都白受了?
時陌目光淡淡掠過她,終于松開了她的手,轉身走到桌前,提筆行雲流水寫下一張藥方,交給方院正:“勞煩方院正先将這副藥煎一劑給郡主服下。”
方院正連忙接過應是,目光瞟了一眼,像是止疼藥方,但這止疼的方子卻比他開的簡單,說是簡單偏又多了兩味藥。
也罷,郡主吃了他的止疼藥還是疼得死去活來,但願這張方子能有用吧。
方院正應下一聲,疾步出去,容菡說了一聲“我也去幫忙”也跟着出去了。
時陌這時又轉身走到慕瑜身前,道:“大将軍出去等吧。處理傷口需先剔除腐肉,偏偏郡主傷得兇險萬分,動了幾處筋脈。本王怕大将軍在這裏反倒惹得她嬌氣呼疼,稍有差池,只怕贻誤終身。”
床上的長歌:“……”她什麽時候嬌氣呼疼了?
慕瑜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長歌,目光又回到時陌臉上,颔首道:“那這裏就有勞殿下了。”
說罷,慕瑜走到懿和帝身前,拱手道:“是臣糊塗,未曾考慮到此間血腥晦氣,讓陛下纡尊在此多時,臣有罪,還請陛下速速移步前廳。”
懿和帝喜怒難辨地看了眼時陌,終是點了頭,帶着衆人離去。
時照亦果決,沒有逗留。
唯有十公主落在最後,仰頭看着慕瑜,自告奮勇道:“本宮留下吧,長歌身邊不能沒有人照看,六皇兄也要有個人在旁邊打下手。”
慕瑜往時陌看去一眼,只見他眉頭幾不可察微皺,像是耐心已經被耗盡。此時十公主若是強行留下,怕是會被他毫不手軟敲暈……
慕瑜道:“不敢讓公主纡尊,還是讓侍女來吧。”
“我不在乎的。”十公主忙道,嗓音嬌嬌俏俏的。
慕瑜:“……”
正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卻聽長歌在床上艱難道:“公主,我在乎啊。讓你留下來看我最狼狽的樣子……我不要面子的嗎?”
十公主:“……”
慕瑜:“……”
時陌轉頭,不輕不重地看了她一眼。
十公主這才勉強随衆人離開。
終于,所有人都走了,長歌看了夭夭和蓁蓁一眼,兩人連忙退出去,又将門拉上,守在門外。
時陌立刻返身,坐回長歌身邊,俯身深深看着她。
不能肆無忌憚看她的時候迫不及待想看她,真待看清楚她的模樣了,又忍不住深深皺眉。
他的眼神既疼惜又生氣,長歌以為他要罵她,卻見他迅速從懷中拿出一個白淨的瓷瓶,倒出一粒藥丸,遞到她唇邊:“張嘴。”
她只聞得滿室生香,那是一種極致幹淨純粹的香氣,還未看清藥丸長什麽樣,便下意識乖乖張開了嘴巴,然後被他喂了進去。
“吞下去。”
他一個指令她一個動作,到咽下去後還覺齒頰留香,才想起來問:“什麽啊?”
“止疼,還沒疼夠嗎?”他不冷不熱道。
長歌:“……”
又聽他冷冷道:“這方庸真是人如其名,庸才一個,這麽長時間了,竟然連止個疼都辦不到!”
長歌:“……”
長歌見他眉眼間竟似比她還要疼痛萬分,又聽他語氣裏又急又怒,仿佛疼在她身,剜在他心,心中便忍不住甜絲絲的,竟連傷口都不怎麽覺得疼了。
這就忍不住朝着他撒嬌道:“時陌,你再說點好聽的吧,你說點好聽的我就不疼了。”
時陌沉黑的眸子原本靜靜凝視着她,裏頭藏着千言萬語千山萬水,聽她這話,生生被氣笑了。
“傻瓜,和我說什麽有什麽關系?那是藥起作用了。”他俯下.身,對着她柔聲輕斥。
長歌眨了眨眼睛,眼中緩緩露出驚喜:“這麽快?那個藥真的有用?可我剛才明明已經喝了好幾碗止疼藥了都沒有用,還那麽苦……”
話還沒說完,眼前陰影落下,他的唇就落了下來。
“現在呢……還苦嗎?”他啞聲呢喃。
長歌心尖兒一顫,竟剎那間就忘了兩人如今處在怎樣驚險的環境,就閉上眼睛,柔柔地接納了他。一時忘情,手又剛好止了疼,竟還想擡手去抱他。
時陌溫柔地吻着她,卻沒失了警惕,察覺到她的意圖,立刻眼疾手快輕輕按住了她的小臂,一面斥道:“想抱我還敢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你就不怕稍有不慎你就永遠無法抱我了?”
長歌回過神來,被他這麽一吓,心悸不已,睫毛輕輕一顫,眼底便生起恐懼。
時陌見她模樣,心中猛地一陣抽疼,千言萬語,化作啞然一聲:“沒事,有我在,沒事的。”
長歌點了點頭。
這時,門外傳來夭夭的聲音:“方院正,藥煎好了?”
兩人連忙分開,時陌直起身來,正襟危坐。
随後,夭夭推門而進,她的身後,方院正手中的托盤上呈着一小碗藥。
“殿下,藥已經好了,可是現在就喂郡主服下?”方院正上前來。
時陌輕輕應了一聲,擡手就自然而然地想去将藥端起來,長歌忙道:“夭夭,你先幫我瞧一瞧藥燙不燙,殿下沒伺候過人,別讓他喂我滿嘴的嘴泡才好。”
時陌的手微微一頓,又不動聲色地收了回來,轉頭卻似笑非笑地看向她,那眼神分明在說“我伺候你伺候得還少?”
長歌臉熱,垂下頭去。
又聽他輕聲道:“你喝完藥以後會昏睡一會兒,待再醒來時,一切便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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