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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仰躺在床上,看着透過窗棂漏進來的陽光。

此時陽光正好,日頭溫和柔軟,融融地澆灌在枝頭的花骨朵上,只等一陣暖風出來,一層層的花瓣就能綻放開吐露芬芳。

多麽美好。

可是,這一切都與她無關了,畢竟,她都看不到了。

一個垂死之人,哪有可以期待的春天呢。

長寧躺在床上,平靜地望着門口,不等春風也不等秋月,只等一人歸來。

屋外跪了一地的人,拾雨趴在床前哭得凄切,一雙眼睛紅腫着,嗓子幹啞粗粝,此時只能哽咽着發出一些微不可聞的氣聲,苦苦哀求,“長公主,長公主你再等等,姐姐已經去找了,驸馬很快就回來了,他馬上就回來了,長公主你再等等,再等等好不好。”

長寧低低地咳了一聲,滿心疲憊地應下。

她太累了。久病耗盡的不只是身體,還有精神。長寧一閉上眼身體就沉沉地往下墜,靈魂好像要脫離身體,一直掉到看不見底的深淵裏。

可是每一次,不管有多難多痛苦,她都會掙紮着醒過來。

畢竟她等的人還未回來。

前幾日陳世一直與她形影不離,衣不解帶地陪着她,今日卻一早就匆匆離去,不知被什麽事情絆住腳步,竟到現在都還未回府。

世人皆知驸馬和長寧情深,自那年瓊林宴上一枝海棠花定情,他們成親已有六年。

時間未曾磋磨盡他們的感情,反而歷久彌新。

陳世待她極好,細心,體貼,溫柔,會因為她愛花就尋來天下奇珍親手栽種,也會因為她一句無心的話在寒冬裏走三裏路買她喜歡的點心。

春花秋月奇珍異寶,哪怕她是要天上的的月亮,他也會攀上天梯親手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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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六年毫無所出,陳世也從沒提過納妾置外室的事,甚至連收養旁支的孩子都未考慮過。

為人夫,陳世做到了極致,世上再無人能比他待長寧更好。

可是人總是貪心的,陳世待她這樣好,她還不知足。

她有一個微小的遺憾。這遺憾像是珍珠上的一道細小的劃痕,不顯眼,但一直存在。

瓊林宴上陳世一身青衫長身玉立的身影刻在她腦海裏很久,隔了六年依然能清晰地想起那時的每一幕。

可是除了那次,他再沒穿過青衣。長寧年年為他準備的新衣無人問津,只能擱在衣櫃裏落塵,漸漸被人遺忘。

也不知因為什麽。

長寧模模糊糊地想,意識逐漸散入黑暗,突然拾雨輕推了一下,在她耳邊說,“長公主,長公主醒醒,驸馬回來了!他回來了!”

長寧渙散的意識瞬間回籠,她側着頭,努力地,艱難地往外看去。

門口出現了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俊雅的青年,氣質溫和,一身青衫不帶一絲配飾,幹淨得像是傍晚夏風裏的一株清荷,淡雅,沉靜。

亦如多年前他們初見,千盞宮燈亮起,百花灼灼,那人手持一枝開到極致的海棠,在燈火闌珊時低頭柔柔對她一笑。

那一笑就是一輩子。

長寧的眼睛終于有了神采,灼灼地看着他。

陳世腳步急促,幾步走到床邊,抓住她的手,帶着些隐忍克制的深情,幾近哽咽地喊了一聲,“長寧。”

只一句,他再也說不出其他。

長寧病的久了,瘦成小小的一團,裹在厚厚的被子裏只露出一截小巧的下巴,身形單薄消瘦,只一雙眼睛彰顯着些許生機。

長寧眼睛裏帶着暖意,從他露面的那一瞬就一直追着他,目光專注,看他一步步走近,此時輕輕地,用盡渾身的力氣溫柔地回握他。

哪怕過了許多年,他一身青衫,依然是當年的翩翩少年,一颦一笑,一喜一怒,依然是她喜歡的模樣。

就像最初一樣。

她再無遺憾了。

“長寧,”陳世伸手把她攬進懷裏,不讓她看到自己眼圈發紅的失态模樣,輕聲說,“抱歉,我回來晚了。”

長寧額頭磕在他寬厚的胸膛上,搖了搖頭。

不晚,只要你回來了,什麽時候都不晚。

和陳世一同回來的拾風扶着門,帶着奔跑尚未平息的急喘,有些不安地看着長寧和陳世交握的雙手。

過了良久,她什麽都沒說,只沖屋裏做了一個手勢,屋裏的丫鬟潮水般地退下,給這對眷侶留下最後一點相處的時間。

拾雨哽咽着帶上門,餘光看到驸馬領回來的小孩縮成一團的身影,心生疑惑。

可是拾風拉了她一下,示意不要多問。她們還有很多事要做,沒有時間耽誤。

宮裏還不知道這件事情,要趕在那之前禀告皇上皇後,太後和太子那裏也要派人通知。

因此她只是帶上門就離開了。

屋裏,陳世餘光看着他們離開,嘴角微不可查地勾起一個笑。

他捧着長寧的臉,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個憐惜的輕吻, “長寧像個小仙女一樣,一直漂漂亮亮的,真好看,誰都沒有我們家長寧漂亮。”

長寧露出一個清淺的笑,有些羞澀。即便是聽了好幾年,這些直白的稱贊還是能讓她臉紅。

”長寧癡癡地看着他,認真地說,“你穿青衫的樣子也很好看。

這話不知怎麽觸動了他,陳世笑容微斂,連臉上的笑意都清淺了些許,他摟着長寧,垂眼說,“不及你當年萬一。”

當年長寧一身紅衣,皎皎如天上月,灼灼似夢裏花,讓天地萬物都暗淡無色,那一抹身影,就算是過了六年也讓人印象深刻。

可是同樣的,成親時的嫁衣是她最後一件紅衣,她再沒在他面前穿過紅裳。

“陳世,”長寧躺在他懷裏仰頭專注地看着他,輕聲叫他,心中的感情滿得要溢出來,沖動之下她脫口而出,“我是大郢唯一的長公主,又沒有子嗣,按照律法,我死後會葬入皇陵,你……”

願不願與我合葬,生同衿死同穴,百年後我們依然在一起。

陳世一愣,似乎有些意外,低頭看她,躊躇半饷,說,“抱歉,長寧,我做不到。”

陳世是家中獨子,這一輩只他一人無兄弟姐妹,娶她之後又無子女,百年後理應葬入陳家祖墳而不是入皇陵。

長寧心中早已知曉,可難免還是失望。她掩下眼中的失望,重新露出一個笑,小貓一樣軟聲笨拙地安撫他,“沒關系,京中和陳林不遠,在哪裏都一樣的。”

陳世手指愛憐地拂過她的頭發,似悲憫又似憐惜,嘆了口氣道,“你能這麽想真是太好了。”

長寧柔柔一笑,眷戀地蹭了蹭他的肩膀,有些不舍。

陳世抱着她繼續說道,“畢竟,我已經替你留好遺書,你死後不入皇陵,自願葬入我陳家祖墳。”

長寧呼吸微頓,有些茫然地擡頭看他,猶疑方才是不是聽錯了。

“你雖然是大郢的長公主,但既然嫁進了陳家,不論生死都是陳家婦,百年後自然應該入我陳家祖墳光耀門楣,而不是入皇陵。”

陳世溫柔地看着她,目光專注深情,一如往昔朝夕相對的暮暮朝朝。

更像一只雌伏多年的兇獸,用僞裝出來的溫馴麻痹了所有人,在最後一刻終于露出一口獠牙。

一口吞掉了所有溫柔的幻象,将尖利的獠牙狠狠地插進長寧的心髒,嘴邊沾着她的鮮血,還無害地沖她微笑。

可怕極了。

陳世伸手遮住她的眼睛,溫聲道,“長寧,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我本就是這樣的人,是你們從未看清罷了。”

“世人想看溫和謙恭敬有禮,我便溫和謙恭敬有禮,你想要我溫柔體貼善解人意,我便溫柔體貼善解人意,我們兩相得益,你有一個好夫君,我在朝中青雲直上,這有什麽不好呢。”

像是怕吓着長寧,陳世換了語氣,放緩了聲音,輕聲說,“你放心,我陳家并非無後輩,不會讓你身後孤苦,不信你瞧。”

他沖着身後毫無存在感的小孩招手,像叫一只貓或者一條狗一樣随意,他在長寧耳邊輕聲哄道,“長寧,你看看他。”

那小孩不過五六歲,怯生生的,瘦骨伶仃,穿着一身髒兮兮的衣服,衣服上打着五顏六色的補丁,手上布滿了細小的傷口,還有一層黑色的繭子,低着頭不敢擡起來。

長寧盯着他看,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人類,而是一個吃人的洪水猛獸,那個将被揭開的真相,會颠倒她的整個人生。

陳世嘆了口氣,似無奈又似惋惜,他兩只捏着那小孩的下巴,以不可拒絕的姿态強迫他擡頭,語氣卻依舊像是情人間的低語,刻意壓低的聲音醇厚得像一壺醉人的美酒,讓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長寧,仔細看看,喜歡他嗎?”

小孩眼睛含淚,驚懼地擡頭,全身的力量都壓在托着下巴的那根手指上,像一只離了水,就要幹涸得死去的擺尾的魚。

他的臉在長寧面前一寸一寸地顯露出來,額頭,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巴。

長寧死死壓下喉嚨間的驚呼,臉上浮現出驚愕之色。

陳世仔細看着她的神情,像是被取悅了,露出了一個暢快的笑。

“你看出來了,是不是?我們兩個長得很像。”

他們實在是太像了,每一寸肌膚,每一絲紋理,都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神态舉止,甚至是扭頭的角度都一模一樣,不論是誰一眼看去就能知曉他們的關系。

一瞬間明白了所有,長寧心口像被人猛捶了一拳,立刻低啞地咳了起來,紅色的血絲順着她的唇角蜿蜒流出。

陳世笑了起來,帶着些意氣風發和志得意滿,憐憫地看着長寧道,“傻長寧。”

“他是我的兒子。”

“那麽多個孩子裏面,他是與我最像的。”

“長寧,”陳世又叫她,聲音裏含了水,眼睛中化了蜜,全世界就只看着她一個,溫柔地,深情地,問她,“長寧,喜歡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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