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大殿裏的種種不過是個插曲, 衆人瞧了這般場景, 胡亂喝了些酒吃了些菜, 便想告退了, 好好和其他人分享今日的熱鬧。

只有那四皇子,恭恭敬敬、認認真真地端着酒杯對長寧道,“多謝長寧長公主的大義,在下無以為報,今後願聽候差遣。”

他說的認真,跟在他身後的使臣卻不以為意,一個廢物皇子, 上不得馬殺不了人的窩囊廢而已,就算他跟大郢的公主攪合到一起,也掀不起什麽風浪。

長寧雖對羌國的人并無好感,但也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地一概論之,她淡淡地颔首道,“不過是一場交易而已,談何謝之。”

四皇子不語,只是笑得有些意味深長。

到了晚間, 這場宴會也該散了, 本來熱鬧喧嚣的大殿立刻只剩下三個人,秦深喝幹淨最後一滴酒, 依然清醒到讓人痛苦。

長寧看着兩人悶頭飲酒,一幅醉死方休的勢頭,忍不住出聲道, “好了,皇兄,秦哥哥,你們兩個別喝了。”

可是皇上和秦深均對她的話置若罔聞。“咔嗒”一聲,皇上在自己對面放了個幹淨的空杯子,他頭也不擡地說,“酒壺都空了,還喝什麽,過來這裏,朕請你喝好酒。”

長寧無奈地輕嘆了一口氣,秦深沉默片刻,卻是起身,坐到了皇上面前。只是在經過長寧身邊的時候,手指在她臉頰側輕輕劃過,目光溫柔地看着她。

皇上也揮手道,“長寧,你去看看皇後吧,她最近有些嗜睡,又不願請太醫,你去勸勸她吧。”

長寧知道他們這是有話說,只是沒想到,有朝一日兩人坐在一起喝酒會是這幅場景,她替他們一人滿上一杯酒,仍是勸了一句,“少些一點。”

言畢她就離開了,徑直去了飛鸾宮,飛鸾宮燈火亮着,宮人卻告知,皇後已經睡下了。

長寧心下不安,前兩日她來看皇嫂,她雖然精神不大好,但還只是有些倦倦,不是如今這般沉沉昏睡的模樣。

她直接讓人去請太醫,要是皇後醒來怪罪,徑直推到她身上就是。

宮女本就惴惴不安,可是值此多事之秋,皇後壓下此事不願讓他們知曉徒添煩惱,如今有人做主,她自然心中大定,忙不疊地去請太醫了。

長寧坐在床邊,看着皇後睡夢中尤帶憂慮的神情,有些難過地握住她露在外面的手,卻突然聽到她喊道,“長寧。”

長寧心中一驚,擡頭看去,她卻是還在睡着,皺緊了眉頭口中卻喃喃道,“長寧。”

長寧閉上眼睛緩了緩,才語氣如常,輕聲安撫道,“我在,皇嫂不必憂心。”

皇後抓着她的手,表情悲傷,終是醒來了。她看着長寧恍如夢中,恍惚道,“長寧何時已經長這麽大了?”

長寧笑笑,扶她坐起,小聲道,“長寧已經十八了,”她頓了一下才說,“難不成還能做一輩子的小孩。”

“是我們沒有護好你。”皇後語氣低落地說,“本來你就該一輩子快快樂樂的。”

長寧佯裝惱怒道,“皇嫂,你再這樣說我可是要生氣了,你們已經護了我十八年了。”長寧在她背後墊了一個靠枕,輕聲說,“現在也該我站在你們身前了。”

“比如現在,”長寧認真地說,“你就該聽我的話,好好地看太醫怎麽說,別以為瞞着我們就沒人知道了,你最近一直身體有恙,卻拖着不說,現在我就盯着你,等你瞧完太醫再走。”

皇後卻突然緊張起來,她面色複雜推脫道,“我只是有些睡不好,沒有大礙,過幾日就好了。”

長寧卻不容她猶豫,強硬道,“我已讓人去請了太醫,一會就到。”

太醫來的很快,他恭敬地在皇後手腕上搭了一條輕柔的絲帕,隔着一層布料凝神診斷。長寧屏息看着他的臉色,皇後卻是垂下眼眸。

皇後說她沒有大礙,太醫卻診了許久,摸了三次脈象,長寧簡直要按耐不住出聲詢問了,他卻一撩袍子跪下,高聲道,“恭喜皇後已有了一月的身孕!”

長寧大喜,忍不住追問道,“真的嗎,皇嫂身體如何,最近憂思過重,是否會傷了心神?”

太醫回道,“并無大礙,只要靜心調養,定會母子康健。”

長寧回頭,正欲勸皇後平心靜氣好好養胎,卻見她神色平靜,好似對這件事并無意外之感,她的喜悅之情便被壓下去了些。

她揮退太醫,讓他下去好好拟方子記藥膳,等人退下了,她捧着皇後的手,有些猶豫地問,“皇嫂,難道你不喜歡這個寶寶嗎?”

長寧上輩子沒有自己的孩子,可是她對乖巧可愛的小孩也很喜歡,因此從皇後喝藥備孕的時候,她就開始期待一個小侄子或者小侄女的降臨,可是皇後看起來并不怎麽高興。

皇後捧着她的臉,目光盈盈,有些悲傷,“我喜歡啊,每一個家人我都喜歡,可是我更喜歡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平平淡淡。”

“我不想寶寶出生的時候見不到天底下最漂亮的小仙女,最溫柔的姑姑,我不想迎來一個新的小生命,可是另一個家人卻無奈地遠在他鄉。”

“長寧,我心疼你的委屈,難過你的退讓,你本來不必如此的啊。”

她的手很溫暖,長寧能夠感受到的關懷,從小都來自于她。相較于端坐佛堂一心燒香禮佛的太後,她更像一個寬厚的母親。

長寧眷戀地蹭蹭她顫抖的手掌,笑得輕松,“我本該如此啊,我可是大郢的長公主,皇上的妹妹,太子的親姑姑,這是我該做的。”

她擦幹淨皇後臉上的淚珠,聲音雖輕但堅定地說,“我相信你們,相信大郢的百姓,相信皇兄和秦家,既然我能以一己換大郢太平,相信天下大定,你們也定會讓我榮光加身。”

長寧俯下身,耳朵貼在皇後的肚子上,閉上眼睛,“我希望它是個女孩。”

皇後平靜了些,撫着她的發絲道,“我和安兒也希望是個女孩。”

長寧便笑了,撒嬌似的說,“那皇嫂也要多疼她些才是啊,不然小侄女出生了,知道我這個可惡的姑姑奪走了她母後的寵愛,該讨厭我了。”

皇後知道長寧這是在寬她的心,于是點點她的額頭,嗔道,“你啊,總是有理。”

長寧等她喝了煎好的安胎藥,看着她睡下,仍是放心不下留在殿裏喝酒的兩人,沁着夜裏的涼意仍是要回去看一眼。

宮人卻引着她去了別處,對她道,“小将軍已經出宮去了,只是皇上并未回宮,而是拎着酒去了早朝的大殿,也沒人敢攔着,長公主去瞧瞧吧。”

文武百官上早朝要登上一百零八節的臺階,才能到議事的大廳,因此這裏是整個皇宮最中心,也是最高的地方,從這個可以俯瞰整個皇宮,可以看到小半個京都。

如今已經入夜了,空蕩的一百零八節臺階無一人,兩邊各燃着一百零八盞宮燈,長寧踩着自己的影子,走了一百零八步,走到了孤零零坐在最頂上的皇上身邊。

他周圍已經滾落着幾壇空了的酒壇,手中還抱着一壇尚未揭開酒封的,看到長寧也不意外,他遞了一壇酒過去,拍了拍身邊的空地,“陪我坐會兒。”

長寧坐下,拍開酒封,對着酒壇飲了一口,是烈酒,很辣,但也很香,她喝不慣,皇兄卻如飲水一般。

長寧側頭看他,有些記不得十多年前,那個鬥馬觀花,月下吹簫風中舞劍的風流少年是什麽模樣,也許,從整個天下的重擔落在他肩上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

當年的王爺顧平生,善詩詞,會吹簫,會撫琴,顧盼風流的寫意少年,騎着白馬,在雨中撐着青傘,打馬走過二十四橋的紅豆,不知沿途撒下多少相思子,惹得春閨夢裏猶是少年。

顧平生——一顧平生終不悔,他一雙手攬風月,一雙眼盛風流,大郢百年錦繡裏終于養出來的一只踏雲白鶴,但他終究是不在了。

只留下一個沉穩的大郢皇帝。

長寧又喝了一大口酒,熱辣的酒順着喉嚨滾落進肚裏,再蒸騰進眼睛裏,模糊了雙眼。誰都不易。

長寧打起精神,先告訴了他好消息,“太醫剛瞧過,皇嫂有了一月的身孕,等再過上幾月,我們家就該添新丁了。”

他勾起唇角,臉上的笑意真實了些,和長寧碰了碰酒壇,也不嫌地上涼,就這樣躺下了,他道,“終于有了一件好事。”他側頭看着長寧道,“我希望能是個女兒,和你一樣就更好了。”

長寧失笑,她搖搖頭,“怎麽一個兩個的都想要是個女孩,萬一最後是個男孩,你們可都要失望了。”

他仰頭看着天空,今夜無星也無月,天空顯得寂寥又空曠,他嘆了口氣道,“皇室子嗣凋零也未必不是好事,至少不會引得兄弟相殘。”

長寧知道他又想起了那場宮變,于是不語,皇上這次卻并未三緘其口,也許是酒意催動,又或許是夜風太涼了,他主動提起,“世人都說我弑父弑兄,我從未反駁,因為其實這話并沒有錯。”

“長寧,”皇上叫她,聲音有些沉,“你可知母後為何要你穿紅衣?”

這件事情長寧知道,她說,“母後說我那時受了驚吓,請了高僧來,說需穿紅鎮壓,直到嫁了人才可着別的顏色的衣裳。”

“不是。”

長寧心中猛地一跳,她抿緊了嘴唇,有些不安。

皇上卻并未繼續這個話題,跳道,“你可還記得父皇是何模樣?”

長寧連着喝了好幾口酒,她抓緊了壇口,全身緊繃,搖頭道,“記不清了。”

那時她還太小,什麽記憶都是模糊的,只記得父皇很高大,像大山一樣,很溫柔,懷抱很溫暖,背很寬闊,長寧最喜歡趴在他背上,側着頭看他。

可是她不記得他長什麽樣子了。

皇上伸手蓋着她的眼睛,聲音痛苦道,“你的眼睛和父皇長得很像。”

“所以母後一直不願見你。”

“父皇不喜歡紅色。”

“所以母後要你一直穿紅衣。”

長寧睜着眼睛,一滴淚從她眼角落下。皇上猶如脫力一般,手臂垂下,露出長寧平靜無波的面容。

他看着長寧,像是痛到無法呼吸,聲音也跟着落下去,喃喃道,“哪有什麽兄友弟恭,哪有什麽父慈子孝,哪有什麽夫妻情深,都是假的!”

他一揮手,散落的空酒壇立刻互相推搡着,咕嚕咕嚕地沿着高高的臺階,争先恐後地滾下去,悉悉索索的,像是寂靜深夜裏的一場哀樂。

他指着宮門的方向道,“當年太子無道,父皇廢了他的太子之位逐去封地,然後便一病不起,所有的皇子皆入宮侍疾。”

“可是——可是!太子他并未出京!他一直藏着這裏!他嗅到了機會,帶着他養的私兵,攻進了皇宮!”

“可是不甘平庸的又何止他一人。”

“早在他攻破城門率兵入宮之前,宮裏已經亂到人仰馬翻血流成河了,他的到來,只不過是為這一叢烈火再澆上一捧熱油。”

“從宮門口到大殿前,一千零八步,每一個腳印上都沾着鮮紅的血液,兄弟反目兵戎相向,父皇就躺在病床上,看着他一視同仁疼愛的的兒子們,一個一個倒在手足刀下。”

“并不是所有人都垂涎那個位置,就像有人生來就不愛受約束一般,可是看着刀尖上一點一點滴落的鮮血,殺紅了眼的人就猶如十八層地獄裏爬上來的修羅,哪裏還能分得清敵我,他們持着一把刀,刀下有無數未眠的冤魂。”

“那個時刻,沒有手足,沒有兄弟,有的只是一群野心勃勃的野獸,要想活下去,唯一的選擇就是——拿起刀,刀尖對準你面前的每一個人。”

“從天黑到天明,父皇的衆多子嗣,最後只剩下我和太子。”

“他死了,我活下來了。”

他的聲音又冰又冷,像一把冰水淬過的刀,薄且利。長寧捧起酒壇一氣飲下大半,她抹掉嘴角的酒漬,穩了穩發飄的聲音問,“那父皇呢?”

你弑兄,是被逼無奈,是情非得已,埋在黃土下的諸位皇兄,誰也不比誰高貴,可是父皇呢,他,何曾虧待過任何一人?!

顧平生疲憊地閉上眼睛,抱着酒壇聲似呢喃,“我雖未親手加害父皇,他卻是因我而死。”

“父皇雖病重,卻并未到彌留之際,只是那時也無力阻止這場慘劇的發生。最後只剩下我一人,此事無論如何,也算是有了結果,我把父皇交給母後照看,本欲待清理之後帶他們出宮。”

長寧咽下最後一口涼到發苦的酒,心中已是明了,知曉後面會發生什麽。

怪不得每年的宗廟祭祀母後從不露面,怪不得她整日跪在佛像面前誦經,怪不得她一直不喜歡見長寧,怪不得她一直讓長寧穿紅衣。

“她說父皇向來仁厚,見到別人掉一滴眼淚都會自責不已,要是他活下來了,就算所有的兄弟只剩下我一人,他也不會把皇位傳給我。”

“她說,她是在幫我。”

他終于落下淚來,“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皇位啊,我只想做一個閑人,醉馬簪花游街,賞春時風秋時月,和皇後白頭攜手終老,一輩子平安平淡。”

“這天下那麽大,天下之人那麽多,我連身邊的人都護不住,拿什麽來換天下太平!可是那時我沒有選擇,現在,”他扭頭看着長寧,“我依然沒有選擇。”

“皇兄,”長寧叫他,聲音哽咽,又喚他,“哥哥。”

顧平生聲音冷淡道,“我被人罵了十多年,罵我枉為人子枉為人兄,罵我朽木頑石廢物不堪,罵我軟弱無能柔弱可欺。”

“他們罵的沒錯,我這雙手前二十年只弄風月,何曾撐起過家國天下。可是我不想,不想成為大郢的罪人,不想百年後史書提及,只寥寥一句庸才,嘆一句可惜,恨一句不争。我也想為大郢,為自己,做些什麽。”

“可是我還是什麽都做不好。”

“我只需要兩年,再兩年就好,就連羌國不曾來犯,我也定會揮軍西行,給我大郢子孫留百年邊境太平。”

“老天逼着我坐上皇位,卻不給我雄才大略,不給我風調雨順,如今連兩年的時間都不給我!還要奪走我的長寧!”

他恨極,怒極,卻也無奈至極。他的每一步,都是帶着尖刀踩在身邊最親近的人心上換來的。用父皇和兄弟換來皇位,納權臣之女,傷了皇後的情誼換來大權在握,如今,他又要用自己的妹妹,來換一段短暫的太平。

庸才是他,朽木是他,廢物更是他,要是當初他不曾——

“皇兄,”長寧叫他,“你看,”她指着頭頂的萬裏星空無邊皓月,“月亮出來了,星星也出來了,多漂亮啊。”

“也許無星無月的時候很難,讓人心生絕望,可是只要我們再等等,再等等,說不定什麽時候,星星和月亮就都出來了。”

“你別怕。”她輕輕地拍拍他的肩膀,聲音很輕地說,“別怕,你還有皇嫂和安兒,還有一個未出生的小寶貝看着你呢。”

“不用怕,一家人在一起,沒有什麽風雨是過不去的。夜很深了,皇嫂還等着你呢,皇兄去看看她吧。”

他躺着沒動,長寧卻站了起來,一口喝幹酒壇剩下的最後一口酒,回身看一眼背後巍峨的議事殿,又扭頭看明月下的萬家燈火,砸了酒壇,一手指月,“願我大郢千秋萬代猶如此月,耀耀光輝普照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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