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長寧好不容易勸回了皇上, 自己亦是不勝酒力, 只剩了一絲清醒, 上了馬車便歪倒在軟榻上。

馬車的車輪平靜地碾過地板, 這地板曾經浸透過無數人的鮮血,從大殿到宮門口,馬車轱辘轱辘地行駛着,最後卻停了下來。

長寧揉揉眼睛,扶着腦袋撩開簾子,卻是愣住了。

秦深站在這裏,牽着那匹高大風駿的黑馬, 平素在他手下極為乖順的馬兒如今躁動不安,鼻孔裏不耐地哧着氣,蹄子不耐地刨着地。

他一身黑衣,沉默地隐在黑暗裏,像一尊無聲的雕像,靜靜地守護着從這條路上緩緩駛來的長寧。

長寧臉頰上泛着酒醉後的酡紅,雙眼朦胧含淚,她從車窗裏伸出手, 隔着一臂的距離, 手指虛點着描摹他的容顏。

如夢似幻,似真似假, 像一場千秋大夢,他是她唯一的真實,是藏在心尖上, 永遠無法割舍的一點嫣紅。

秦深看着她,目光專注,長寧跌跌撞撞地跳下馬車,不顧從高高的車轅是否會崴着腳,她只一心地沖下去,跌入秦深的懷抱裏。

長寧在他懷裏仰起頭看他,喃喃道,“秦深。”她伸着雙臂,勾着他的脖子,又叫他,“秦哥哥。”

她目光沉且痛,聲音惶惶,是不安更是急切。秦深便伸手,扶着她的後腦按在懷裏,聲音沉穩極了,他應道,“我在。”

“我好累啊。”她疲倦至極,甚至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輕聲說,“你背背我,好嗎?”

秦深直接反身把她放到背上,輕輕地颠了颠,側着頭柔聲問她,“回長公主府嗎?”

長寧沉默片刻,搖了搖頭,額頭眷戀地蹭蹭他的肩膀,“不想回去,去你的小院。”

秦深就背着她,在月下無人的大郢都城緩緩走着,身後跟着皇宮裏出來的馬車和那匹桀骜的黑馬。

不知道走了多久,長寧突然開口問,“秦哥哥,你還記得父皇是什麽模樣嗎?”

秦深認真地想了想,他倒還記得,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于是言簡意赅地回道,“你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樣。”

長寧伸手摸了摸自己眼睛,又問,“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秦深走得不緊不慢,背着一個人走了這麽久聲音依然平穩,他道,“先帝仁厚,他執政的那些年裏,至少他身邊的人從沒有說過他一句不好。”

“他對我的皇兄們如何?”

秦深敏銳地捕捉到她說的是“皇兄們”,立刻就知道她必定是知曉了一些往事,但他依然如實地說,“先帝是個好父親,就算幾位皇子出身各不相同,但他一視同仁,從不會厚此薄彼。”

“那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喽?”長寧總結道。

秦深頓了一下,“他是一個很好的人,也是一個很好的父親,可是他最重要的職責,應該是做一個好皇帝。”

長寧趴在他肩膀上,伸手摸了摸他的耳垂,很軟,她輕聲說,“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是很好的夫君,是很好的父親,可是他的兒子們手足相殘,我的母後,他的妃子,最後葬送了他的性命。”

秦深腳步一下子停了,他沒有回頭,因為知道長寧不需要,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心疼。

長寧把頭埋在他肩膀上,有冰涼的水珠順着他的脖頸滑入衣裳裏,她平靜地說,“我身體裏,一半流着父皇的血,一半流着母後的血,可是早在十多年前,母後手中就沾了父皇的血。”

“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可是好像沒有人來愛他。”

“他活着的時候,他們想從他手裏獲得更多的財富和權利,他死了,他們還要借着他的蔭護,享受着舉世無雙的尊榮。”

“也許生為皇室,從來不是眷顧,而是一種枷鎖,父皇是,皇兄是,我也是。”

“可是我們誰都無法逃脫。”

秦深站定了,他仰頭望着天上一輪皎潔明月,就像在望着他曾經無數次放在心裏思念的人,可是這輪明月,也曾被烏雲隐蔽,不見天日。

他有些艱難地問,“長寧,上一世,陳世待你好嗎?”

長寧一僵,卻不語。這些話她可以在皇兄面前毫無顧及地講出,可以在皇嫂面前坦露坦白,可是面對秦深,她只願隐瞞一世,讓他永遠都不知道。

她猶豫片刻,還不待她回答,秦深便說,“此時讓他逃脫,但終有一日,我會尋出他的蹤跡,讓他這輩子用這條命來向你賠罪。”

“我可以忍受他把你從我身邊奪走,忍受你們三書六禮三拜九叩成親,忍受自己戰死沙場屍骨無存,至少他不曾讓你遠赴邊疆為質,這件事,我便該謝他。”他痛苦,咬牙切齒道,“可是我不能容忍,他得到了你,卻不曾珍惜你,沒有照顧好你。”

“最後更是下毒害你,他——該死!”

長寧攬緊了秦深,感覺有一張無形的大網一點一點勒緊她的心口,簡直讓她喘不過氣來,父皇富有天下,最後卻還是死于最親近人之手,皇兄登上高位,卻幾乎是衆叛親離,她上一世死于非命,這輩子即将孤身遠赴敵國——

像是一個逃不出的怪圈,一個無聲的詛咒。

這輩子,她還有機會,活着回到故土嗎?

她雖表現得平靜,但終究是個一輩子沒有離開過家人的幼鳥,她也會不安,會害怕,會恐懼,可是她不能退後一步。

長寧小聲問,“你都知道了?”

是的,他都知道了。“我希望你這輩子能夠平安順遂,百事無憂。我會護你平安喜樂,百歲安好。”

“我送你西行出大郢的邊境,也定會率千軍征萬馬,迎你回來。”

“長寧,”他堅定地說,“我等你回來,你也等等我,好嗎?”

好嗎?怎麽可能不好,只要秦深還在,哪怕讓她等十年,等二十年,等到下輩子都可以。

“好,”長寧輕聲應下,“等我回來了,你要娶我。”

秦深此時終于忍不住側過頭看她,眼神柔和道,“求之不得。”

空蕩無人的街道,兩條影子拉得斜長,卻又親密無間,貼近得像一個人,交融的,是落下的一個輕吻。

這條路再長,終究也是有盡頭,秦深背着長寧,從宮門口一直走到了長公主府。

長寧擡頭看着面前的牌匾,有些撒嬌地踢了踢腿,抱怨道,“我不是說了,不想回長公主府嗎?”

“可是我的小院只有一間卧房,卧房裏只放了一張軟榻。”他含笑道,“不知殿下想讓臣睡在哪裏?”

長寧有些臉熱,是她思慮不周,因此只是含糊道,“諾大的将軍府,還能沒有一個待客的廂房了。”

秦深點頭,“有是有,但是你忍心趕我去那裏嗎?”

這話便是有些唐突了,可是長寧還去軟着聲音答了,她說,“不忍心。”

這話簡直聽得讓人酸倒牙了,他兩人渾然不覺,隐在暗處的一人影卻忍不住笑出了聲。長寧和秦深同時扭頭看去,那人倒也不掩飾,大大方方地走出來。

是四皇子。

他還是那副溫吞老實的模樣,好像剛才那聲笑不是他發出的似的,他對着長寧和秦深一拱手,嘆了口氣,“兩位真是讓我好等啊。”

此時已是後半夜了,月亮偏西,再過一個時辰,就是天明前最黑暗的一段,都城裏所有人都酣睡着,沉浸在香甜的夢想中,無人知曉這一處角落裏發生的一切。

秦深立刻擋在長寧面前,看着他冷聲道,“你來這裏幹什麽?”

“我既知曉長公主是秦兄的心上人,不忍看你二人相隔兩地相思三秋,自然是為你們排憂解難而來。”他揣着手,純良溫馴地沖他們眨眨眼睛,一幅感同身受的模樣。

可是長寧和秦深都不信他說的每一個字,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況且兩國立場相對,他卻主動湊上前來,定然不會是全為他們排憂解難而來。

“我和長寧只遙遙地見過一次,這還是第一次正式會面,她不知曉我也就罷了,秦深兄,你我互知極深,你又怎會不知我是何意呢?”他嘆了口氣,似是極為無奈。

“我又怎知不是養虎為患?”秦深毫不客氣地諷道。

“那也比此刻虎伺狼環好得多。”他諄諄善誘,甚至毫不在意地提及自己不光彩的事跡,“我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得廢物,既不能上馬征戰天下,也不會娶無數個女人再生下數不盡的子嗣,我只是想活着,能夠站起來,不必像條狗一樣,跪在地上搖着尾巴祈求別人放我一條生路。”

“我總比我那些個生來骁勇善戰的兄弟好拿捏得多,與其讓我那些兄弟繼承王位再揮師入侵,還不如施舍給我,至少我能保證,在我繼位期間,羌國的子民,一步都不會踏入大郢的土地。”

“我羌國願俯首稱臣,自願并入大郢的版圖,只要朝廷能夠在我國子民活不下去時候,施舍給我們能夠活下去的米粥。”

“自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到那時,羌國于周邊幾個小國的聯盟協議,就做不得數了,”他意有所指道,“大郢要拿他們如何,都是他們應得到。”

他側頭看着長寧,聲音柔和了一些,“長寧是大郢的長公主,自然會是羌國的貴客,我就算拼上性命,也定會護她周全。”

“好大的口氣。”秦深嘲諷一笑,“你要是能護自己周全,又怎會被送來大郢。明為出使,實為棄子,要是大郢的皇帝怒極,不願受這份辱沒,就是把你當場打死在這裏,也不過是給了羌國一個入侵的借口。”

“你又拿什麽,來護長寧周全?”

四皇子苦笑一聲,“秦兄,看破不說破,你至少給我留一點餘地吧。”他收起臉上謙和的笑,正經起來的臉眉眼深邃,整個人突然就變得淩厲起來了。

“秦兄,蛇有蛇道,鼠有鼠行,我在那群人手底下能夠活到今天,自然也不會是毫無依仗的。我只是需要一個保證,能夠讓我光明正大地站在族人面前,不會被他們剝皮抽筋的保證。”

“我需要一個比羌國更強大的靠山,雖然大郢現在未必是,可是再等兩年,一切都難以預料。長寧在羌國也需要一個幫手,你也需要。”

“這是一件對我們彼此都有利的事情,何樂而不為呢?”

“當然,我會向諸位展示我的誠意的。”他話音一轉,又變得彬彬有禮了“我和長寧一同回去,長寧到了羌國的前幾天會是最艱難的,但是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秦兄可以慢慢考慮。”

秦深只是冷着眼看他,長寧喝了酒,靠着秦深,倒是難得的思緒清明,她知道,扶持一個羌國皇子坐上王位才是最好的辦法,哪怕以後大郢打下羌國的土地,也只能如此做。

畢竟山高皇帝遠,風俗文化皆不相通,以夷治夷才是上策,也更加穩定。

可是她好奇的是——“這些話,你為什麽不找皇兄去說?”

四皇子看她一眼,搖頭笑道,“這些話要是我來說,他是不會相信的。”

大郢的皇帝,終歸是萬萬人之上,是尊貴無匹的人,再落魄失意,也不會允許一個異族人對他指手畫腳。

長寧抱着秦深的手臂,姿态閑散,帶着一種事不關己的輕慢,緩緩說道,“他會信的,他是個好皇帝的,比起虛無缥缈的尊嚴和臉面,他更看重他的百姓和家人。”

她撩起眼皮,終是認真地看他一眼,“這件事情,你要親口和皇兄說,我和秦深都不會幫你轉達。”

“皇兄要是應下,大郢便會盡全力達成你的所願,皇兄要是不同意,”她頓了一下,額頭靠着秦深的肩膀,閉上眼睛,長長地出了口氣,“此事以後便休得再提,生死由命,我絕不會怨天尤人。”

四皇子一愣,他下意識地又去看秦深,秦深卻只是側着臉看長寧,竟也沒有反對。

此事與他想的截然不同,他有些茫然,卻也有些羨慕,能夠毫不猶豫的把性命交付給他人,這是他永遠都難以做到的事情。

可是一個生于富貴長于嬌寵中的小姑娘,竟能這樣輕易地将生死置之度外。

因為她身前身後,都有傾其所有守護她的人。

可是他沒有。

長寧說完這話便不做聲了,秦深也并未阻止,此事便默認了他們兩個不會插手,一切都看皇上的态度了。

四皇子看着他們,一邊在心裏說,這簡直是瘋了,可是一邊又忍不住想——也許呢。

要是他老老實實地夾緊尾巴,只要大郢的皇帝不說要他的狗命,至少他能夠活着走回去。可是要是他狗膽包天地湊上去,一怒之下殺了他也不是沒有可能。

可是只要有一線希望,誰會想活得窩囊呢。

四皇子看着兩人氣定神閑的模樣,心中的天平搖擺,很快地偏向了另一方。

長寧要遠行,再加上此去遙遠前程未知,她身邊的人都放心不下,就算明面上不能為她準備太過顯眼的東西,私下還是希望能夠有護她周全的萬全之策。

秦深調了自己身邊兩個從小培養的死士,皇上撥了自己的兩個身手最好的暗衛,皇後帶着身孕去寺廟長跪七天,為她求了一枚護身符,太後連着半個月都沒出過佛堂,至于太子,自從知道這件事,他瘋了一樣地往自己身上攬政務,恨不得明天就有通天之能經緯之才。

他們都恨不得時間就此停留,生也好死也罷,他們都在一起,可是誰也無法阻止時光飛逝,光陰從不溫柔,也絕不厚此薄彼,帶來生,也帶來死,帶走離愁傷痛,也帶走歡欣雀躍的無憂。

四皇子最後還是和大郢達成了協議,他站在宮門口,揣着手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群,怔忡了半饷,搖搖頭,笑了笑,一派祥和地走了,不騎馬不坐車,溜溜達達地沿着街走着,眼裏是一種輕松的豔羨。

真好,希望羌國的子民,以後也可以這樣無憂無慮。

不論如何,長寧離開大郢的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百姓們懵懂無知地站在街道兩邊,小心翼翼地看着這種氣派的場景,大氣都不敢喘,。

皇上眼下青黑,滿臉的後悔和不舍,皇後哭紅了眼睛,拉着她不肯松手,太子負手而立,眼裏是悲痛過後沉澱下的沉靜,短短幾個月,他看起來已經像個大人了。

秦深和拾風站在她背後,是她的依仗也是她的守護,秦深護送她到邊境,拾風則與她同行,拾雨不夠穩重,就留在家裏。

長寧認真的視線從每一個人的身上掃過,像是要把他們都刻在眼睛裏似的,用力得眼眶都紅了。

她退後一步,撩起衣擺,火紅的裙角一提一放,便落在了生她養她的這片故土上。她雙膝着地,雙手高舉過頭頂,俯下身,額頭墊着手背,躬身到底,手背貼在了微涼的青石板上。

從此山高水遠,望諸君珍重,今期不可見,以求來年,歲歲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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