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長寧和秦深騎馬并肩而行, 兩人之間并不如何見親昵, 可是那種旁人絲毫無法涉足的氛圍還是很快地引起了羌國人的注意。

他們狐疑的視線從秦深身上落在長寧身上, 打量着, 揣測着,卻誰都沒說什麽,畢竟他們還在大郢的土地上。

四皇子笑眯眯地繞着他們打轉,主動地幫忙收拾東西準備食物,毫無架子。卻也把行程拖得很慢很慢,這只算不得很多人的隊伍,悠閑地像是游山玩水的, 而不是一場孤苦的遠行。

早在以前,長寧就曾渴望羨慕着,想和秦深一起,沿着他曾經無數次走過的路,從大郢的都城,伴着朝陽晨露,牽着馬,一直走到大郢最邊上的國境線上。

而現在, 他們正肩并肩地走在這條路上。

長寧和秦深相視一笑, 并無絲毫沉重消極之意,長寧一揚馬鞭, 陽光下馬蹄高高揚起,是肆意飛揚的少年模樣。

四皇子笑眯眯地看着他們,表情平和而安詳, 假裝沒看到周圍鬼鬼祟祟的探頭探腦,他拇指指甲在手指上輕輕地掐着,側着頭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路兩邊茂盛的樹叢。

路途遙遠,并非每一日都能找到合适的地方投宿,幕天席地搭個帳篷,這一夜也會過去的。

這一天也是如此,長寧和秦深身邊的人獵了些野物,秦深用瓦罐熬了一罐魚湯,把一只兔子穿在樹枝上放在火上烤,不一會兒泛着油脂的焦香就出來了,勾的人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長寧抱着膝蓋,背靠着樹,背上披着一件披風,歪着頭專心致志地看着火光下秦深英俊的眉眼。

就算是一路同行,大郢和羌國的人也依然泾渭分明,吃飯睡覺都是分開的,中間像是隔着一條楚河漢界,彼此虎視眈眈相互提防。

兔子烤好了,秦深把最外面一層微微發焦的一層片下來,擱在盤子裏,等到了剛好入口的溫度才遞給長寧,“嘗嘗。”

長寧喜歡吃外面那一層焦皮,很香,咬在嘴裏又香又脆。她整個人都縮在披風裏,暖呼呼的,人也憊懶了些,她抱着自己的膝蓋撒嬌似的晃了晃,含含糊糊地說,“唔,冷,不想伸手。”

秦深自然是樂意慣着她的,于是繼把肉片好之後,還拿起筷子,一片一片地喂給她。長寧吃得滿足地眯起了眼睛。

四皇子端着一大盤烤肉,踢踢嗒嗒地走過來,靠着樹懶洋洋地看着他倆黏黏糊糊的,覺得剛烤好的肉都不香了。

長寧被喂了口肉,又喝了口香噴噴的魚湯,惬意得不得了,對着他态度也平和了,問他,“怎麽大張旗鼓地過來了,不怕他們注意到?”

四皇子毫不在意地啃了口肉,慢條斯理地咽下去才說,“怕什麽,他們又回不去,還怕他們告密?”

秦深挑幹淨魚刺,給長寧喂了口鮮嫩的魚肉,“你打算什麽時候下手?”

四皇子裝模作樣地擡頭看了看天,又低着頭掐手指,老神在在地說,“我夜觀天象,掐指一算,覺得今天就不錯,是個投胎的好日子。”

長寧無語地看了他一眼,最後還是保持沉默。

她沒殺過人,在還不算走投無路的絕境中,保留着一份慈悲和善意,她還沒有辦法把一條生命推下懸崖,只能冷漠地袖手旁觀。

畢竟他們的命運,在出發的那一刻就已經決定了,他們看到了四皇子二十年掩蓋其的真面目,就注定不能活着回去了。

當天夜裏靜悄悄的,長寧直到夜半都不曾睡着,可是什麽都沒有發生,沒有呼救聲,也沒有掙紮打鬥聲,平和得像一個桃源。

可是第二天,有幾個人躺下了就再沒起來過,死的全是羌國人。

羌國剩下的幾個人聚在一起瑟瑟發抖,看着青紫色屍體上烏黑的細小傷口膽戰心驚,他們小聲交談着,“什麽蛇的毒這樣厲害,能無聲無息地害死這麽多人?”

跟來大郢的人,除了四皇子就沒有廢物,都是千挑萬選的武士,伸手好,警惕性也足夠高,怎麽可能毫無反抗之力地死在一條毒蛇的尖牙下。

況且還是這麽多人同時斃命。

他們誰也不傻,知道這件事不可能是意外,只會是有人故意為之,不知用什麽辦法引來了毒蛇,誘使着它們咬死了自己的同伴。

可是他們沒有證據,也沒有足夠的膽量來挑明。一下子失去了半數的同伴,他們真真正正地陷入了勢單力薄的局勢,要是兩方對峙,他們沒有一丁點的勝算。

因此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生生咽下了這口血海深仇,只是從那時,他們看着長寧他們的眼光就不僅僅是蔑視和不喜了,夾雜着仇恨的怒火,像是黑暗裏一頭吃人的野狼。

卻也如驚弓之鳥,杯弓蛇影地畏懼着一切陰影裏所有的東西。

四皇子卻光明正大地在大郢人的隊伍裏來來往往,甚至一點都不避開他的族人們,慢慢地露出一點獠牙來,不兇,但像只眯着眼睛的狡詐狐貍。

羌國的人和四皇子瞬間就變得疏離了,他也不在乎,沉迷于大郢的各種調料無法自拔,每次到了吃飯的時間都腆着臉湊過讨一口湯喝。

他不在意,長寧和秦深也沉的下心來,羌國的人見他們這樣平靜,看着他們是視線就愈發兇狠,緊繃的氣氛悶得像一個裝着火藥的罐子,說不定下一刻就要爆開了。

這種岌岌可危的平靜維持到了邊界線上,羌國的人站在線的那一邊,腳下踩的是羌國的土地,這似乎給了他們底氣,他們看着長寧和眼神更加危險了。

可是秦将軍也在這裏。

他穿着一身铠甲,騎着一匹很高的馬,眯起眼睛掃視他們的時候,視線能從他們身上刮下肉來。于是羌國的人推搡着往後避了些。

四皇子還是站在大郢的人群中,他仰頭看着馬上的将軍,不避不讓不卑不亢,是景仰也是羨慕。

秦深是只還未長出獠牙的小獅子,秦将軍确是真正厮殺過咬斷過敵人喉嚨的雄獅,他一個人站着,就能護身後的一個國家安穩。

他希望自己也有能力這樣。

秦将軍的目光在他身上一閃而過,他翻身下馬,躬身欲對長寧行禮,長寧連忙扶起他,“秦伯伯不必如此。”

他的手又粗又硬,帶着武器磨砺的繭子,像是粗糙的砂紙,可是落在長寧肩膀的力量卻又輕又柔,還很暖。

秦将軍拍了拍長寧的肩膀,是一個長輩最無聲的歉意和難過,他說,“是伯伯做的不夠好。”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察覺到了羌國的蠢蠢欲動,可是大郢等的一個合适的時機,卻遲遲未至。他也曾語焉不詳地寫信回去,給皇上也給秦深,說長寧的婚事,讓她早點成親。

皇上努力過了,可是秦深沒有讓步,長寧沒有猶豫地站在了秦深身邊。

他覺得是自己對秦深的心軟造成了現在的局面,畢竟,要是他強硬地讓秦深成親,再大的不甘逼着他放下,尚是懵懂的長寧就一定會早早地成親,斷不會如今遠赴羌國為質。

長寧知道她身邊的人都覺得她委屈,可是她沒有。畢竟重活一世,她總需要做些什麽,來改變戰火連天的命運。

她覺得這樣就很好。

長寧遲疑一下,有些生疏地挽着秦将軍的胳膊,軟着聲音說,“有秦伯伯站在我背後給我撐腰,我一點都不怕的。”

這是一句寬慰的話。兩國相安無事,秦将軍是她的底氣,可是要是兩國交戰,秦将軍就是懸在她頭上的一把刀。

她依然是穿着紅衣,裹着一身很大的鬥篷,就算路上行進緩慢,秦深細心照料她,她還是瘦了些,臉上有些蒼白,但是眼睛平和有神,既沒有怨怼也沒有不安。

是天家獨有的大氣和自若。

秦将軍以前一直以為秦深喜歡她,是青梅竹馬的日久生情,或者驚鴻一瞥的少年慕艾,現在才知道,長寧有值得所有人喜歡和寵愛的資本。她生來就該當如此。

秦将軍背後是秦潇和齊岸,他們都收斂起了漫不經心,開始像一個戰士了,腰背挺直地跟在秦将軍身邊,像一把時刻等着出鞘的寶劍。

他們都被打磨成了可以獨自迎接風雨的模樣,這是成長。

秦将軍從懷裏摸出一個半褪了顏色的護身符交給長寧,“這是夫人求來的護身符,跟着我十多年了,現在交給你。”

長寧惶恐,正欲推辭,他又說,“不管你何時回來,将軍府的大門都為你開着。”

她一頓,從這句話裏聽出來沉甸甸的意味,她下意識地扭頭去看秦深,秦深手扶着她的後背,沖她點點頭,輕聲說,“收下吧。”

于是長寧接過來,她捂着眼睛悶聲說,“謝謝伯伯。”

再遠的路也有終點,再美好的宴席也有曲散,況且這條路,本來就是一場漫長的告別,現在只不過是到了走最後一步的時候。

長寧重新帶着鬥篷的帽子,帽檐很大,落下來能遮住她半張臉,她匆匆對秦将軍告別,轉身走到秦深身邊的時候腳步一頓,還是一頭紮到了他懷裏。

只是一個擁抱而已,秦深的肩膀上卻留下了濕漉漉的水痕,長寧頭也不回地上馬揚鞭,一路塵土遠去。

秦深覺得自己生命裏的所有色彩也跟着她一起離開了,心裏空蕩蕩的,像是北風呼嘯的山谷。

他下意識的跟着長寧,直到腳踏上了那條不甚分明的分界,這是他能和長寧離得最近的距離了,背後卻突然傳來齊岸和秦潇慷慨激揚的高歌。

他們唱“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興于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又唱“天寶定爾,亦孔之固。俾爾單厚,何福不除?俾爾多益,以莫不庶。”

那歌聲激越高揚,像是雲中的飛燕一樣,張開翅膀穿梭在雲霄之上。長寧勒轉馬缰回頭看去,秦深和秦将軍,還有他們背後所有的人,都腰背挺直地站着,遠遠地看着她離去的背影,高歌着送她遠行。

那歌聲彙聚在一起,有一種奇特的安撫人心的作用,長寧直到走出很遠很遠,回頭還能看到一個個模糊的人影,耳邊都還萦繞着這個聲音,讓她不自覺地鎮定下來。

秦深陪着她走到這裏,可是剩下的路,終歸還是要自己走了。

她拉下鬥篷,長吸了一口氣,看着夕陽下廣闊無邊的草原,抛下最後一點眷戀和思念,用冷漠包裹着自己,獨自迎接未知的前程。

秦深離開了,留下她一個人,羌國人人的膽子似乎也大了,對她的惡意簡直不加隐藏,經過她身邊的時候時候會故意撞她,看着她的目光不加掩飾地下流,甚至好幾次搶走她準備好的食物。

四皇子抱着手臂冷眼旁觀,長寧竟然也沉得住氣,只要他們不曾踩在她最後的線上,便任由他們施為。

拾風耐下性子,把長寧護得周全,飲食用度不假他人之手,把所有的護衛編排好,保證長寧身邊時時刻刻都有人守着,甚至連從京都帶來的貨物,都無一遺漏地好好保管着。

“你就一點都不害怕嗎?”一日,四皇子終于忍不住問她。

長寧頭也不擡地說,“我一介肉體凡胎,七情六欲尚在,怎麽可能不怕?”

“那你為什麽還能如此自若?”他疑惑挑眉道。

長寧擡眼,看着羌國的人,慢慢地說道,“怕什麽,他們又回不去。”這話聽起來耳熟,四皇子一聽就笑了。

他右手握着馬鞭,在左手上輕輕地敲着,語氣飄忽地說,“放心,不用忍他們多久了。”

在大郢的地界死了一半的人,要是剩下的這些人還沒走會羌國就一個不剩,再如何說,這也是明着打羌國的臉,就算長寧如約到了,也保不齊兩國能相安無事。

所有這些人,要死在羌國的土地上。他還想好好地欣賞一下他們臨死前,看到真正的獠牙時,臉上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

衆人腳步一直不曾停歇,眼看着即将回到族中,羌國的人終于都松了一口氣,眼神陰暗地看着長寧和四皇子,嘴角挂着莫測的笑意。

四皇子和善地沖他們一笑,轉身對着長寧說,“明天不必紮營,離他們遠一些。”

于是長寧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了。

夕陽下的草原,有一種靜谧到永恒的柔軟,夕陽穿透橘黃色的晚霞,融融地澆灌在青色的草地上,一望無際的土地,承載着數萬年的光陰,風雨不曾改變它,如今,也不會有人能改變它。

狼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最活躍的動物,它們和人類相伴,争奪食物,也争奪生存空間。

現在,它們出現在了這裏。

長寧看到一雙又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在周圍亮起的時候,後背不能自抑地戰栗起來,面對成群野獸和獠牙的時候,人類躲避危險的本能驅使着他們下意識地戒備和逃離。

然而狼群沒有給他們機會。

四皇子站在狼群中間,嘴角勾起一抹閑散舒适的笑意,那些半人高的狼就乖順地蹲在他腳下,呲着牙露出尖利的犬齒,口水滴答滴答滴沿着狼吻落下,眼睛閃着看到食物的饑餓的光。

他彎下腰,手法娴熟地在卧在他腳邊的頭狼背上摸了摸,那匹高大的狼舒服得簡直要滿地打滾了,他半蹲下,揪着頭狼的脖子,和它蹭着臉,指着羌國人紮營的方向,一拍它的背,輕說了聲,“去。”

所有的狼一躍而起,化成一道殘影,飛快地穿過長寧他們,喉嚨裏發出興奮的低吼聲,離弦的箭一樣,眨眼就跑出去好遠。

拾風他們離開把長寧圍在中間,時刻警戒着,擔心有落單的孤狼蟄伏在周圍伺機而動。

四皇子腳步輕盈地踩着青草走到長寧身邊,和她并肩而立,背着手,欣賞名畫一樣,眯着眼睛看着狼群追逐狩獵。

而獵物是他的族人。

長寧狠狠地掐着手心,止住自己的顫抖,可是狼群鋒利的牙齒刺進人體中迸濺出來的鮮紅血液,還有生死一瞬人爆發出的驚懼求救聲,在眼中揮之不去,在耳中繞梁不絕。

像是夕陽下一場盛大的葬禮,是屬于狼群的盛宴,是鮮血澆灌在土地上的紅花。

這是她這一生都從未見過的場景,像是地獄來的惡犬,茹毛飲血,肆意地咬斷喉頸,掏出髒腑,血淋淋的內髒落在地上滾了滾,沾了一地的泥土。

四皇子閉上眼睛,張開雙臂,側着耳朵像是在聆聽一首美妙的歌聲,他指尖在虛無中輕盈地跳躍,像是在演奏一篇華美的樂章。

而後這雙手落在長寧面前,遮住她的雙眼,替她掩去這場群狼的獵食。

“你該習慣的,”四皇子聲音柔和地說,“畢竟現在每人護在你面前,你需要自己拿起刀,刀尖對着站在你身前的所有人。”

“這只是個開始,你應該知道,往後你見到的會更多,更殘忍,人心向來是見不得一點光的,你不能再天真下去了。”

長寧慘敗着臉,嘴唇不見絲毫血色,她聲音平靜地說,“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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