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佛火鳳凰骨(九)
月末他們抵達大荊王都。
七十二面帝旗在高大巍峨的城樓上獵獵作響, 三座巨大的拱門下皇城禁軍披甲執銳,腰負長刀, 凜然威風的注視着遠方而來的人。
陽光照在漆鎏金的城門上,巨門殷殷如血,威嚴而又冰冷的擋住了帝都極盡奢繁的三千街巷。
他們剛一靠近帝都,便憑空出現七八個身着統一服飾的家将, 接替了連按歌的位置, 僞裝成帝都某個大戶人家, 用其文牒順利進入了王城。
馬車不停,直接穿街過市奔向皇宮。
靈江盤腿坐在車窗邊, 從翻飛的簾子縫隙往外看去,突然眉頭一皺:“等等。”
“怎麽了?”連按歌也在車裏, 見他神色一凝,緊張的問。
縱然已安排好人手接應, 但帝都不比西南, 行事需萬分小心。
靈江指着窗外,嚴肅的說:“我想吃。”
連按歌探過目光,看見紮在稻草棒子上晶瑩剔透鮮紅欲滴的糖葫蘆。
“……”
“這都什麽時候了, 你還有心思吃?”連按歌方才叫他吓的一手心的汗,現在還沒幹透,心髒慌急直跳。
靈江眼睛眯了一下, 灼灼的視線纏在冰糖葫蘆上, 喉結緩緩滾動, 心裏有種強烈的欲望, 他并不貪嘴,此刻卻想吃的有點控制不住。
“去買。”坐在車裏側的殷成瀾道。
靈江扭頭朝他勾了下唇。
連按歌只好令人停車去買糖葫蘆,靈江又道:“賣糖葫蘆旁邊那個是什麽?看起來軟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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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按歌瞥了眼:“紅豆馬蹄糕。”
靈江哦了一聲:“也要那個。等等,對面的是酸湯餃子嗎,我沒吃過,要一碗素餡的。”
連按歌眉毛一邊高一邊低的瞧着他:“你不怕發胖?吃一口胖三斤。”
靈江沒理他,目光在街上逡巡幾圈後,才意猶未盡收了回來:“先就着吧。”
連按歌便黑着臉找人去買了。
“以前沒見過你對凡人的食物有興趣。”殷成瀾道。
靈江看着外面各色熱氣騰騰的攤子,只覺得口水都要被饞出來了,他也說不清原因,就是想吃,暗中猜測大概是以後不能幻成人了,這種機會越來越少,所以才彌足珍貴吧。
酸湯餃子的味道很快霸占整個車廂,殷成瀾幫他舉着冰糖葫蘆,連按歌給他捧着馬蹄糕,眼睜睜看着靈江喝了一口湯,然後要人端着又出去添了一勺醋,這才心滿意足喝了起來。
連按歌:“……”
真挑。
從一處偏僻的小路繞進了皇宮,靈江吃飽喝足,将餘下半串糖葫蘆塞進殷成瀾嘴裏,從車簾縫隙打量大荊皇宮。
“這裏是承祥宮,宮裏有一亭子,夜裏在亭中能看見天上的祥瑞星,所以後來皇帝在這裏築建了禮佛大殿。”殷成瀾道。
靈江道:“之前是什麽?”
殷成瀾道:“我的書房。”
綠瓦朱甍,回廊通幽,冬練三九,夏讀三伏,晝夜星移,朗朗書聲猶在,已是物是人非。
馬車在戒備森嚴的宮殿裏行走,光明正大從皇宮禁軍的眼皮底下穿過,靈江看見那些人目不斜視,仿佛什麽都沒看到。
殷成瀾道:“皇帝為了供奉山月這座活佛,投其清淨之所好遣走了大量奴仆和侍衛,不準外人随意進宮打擾,所以我們趁機便将禮佛宮換成了我們的人。”
靈江放下車簾:“此人有些本事。”
殷成瀾笑着幫他整了整微亂的領口:“山月身手不凡,你若有興趣,也可向他請教請教。”
靈江挑眉看他一眼,對“請教”二字不置可否。
連按歌搓了搓手,好像想起了某些慘痛的回憶,說:“印象裏山月從沒輸過,他這個人怎麽說呢,真的就跟不食人間煙火的清淡佛一樣,清新寡淡,又無人能匹及。”
靈江便好奇起來,究竟是怎樣的人才能擔此美譽。
禮佛殿外有一株梅樹,如今仍有積雪殘留,清冽的檀香氤氲如青煙袅袅,伴随着大殿中傳來的稚嫩念禪聲,仿佛歲月都靜止了,開出滿室的清香。
一個和睿思差不多大的小和尚坐在殿裏敲着木魚誦經。
靈江想了想,拿出自己的八楞梅花錘,在手中一抖,幻成一柄窄劍,劍刃薄薄的一抖,幾道雪亮的光影閃過,眨眼便向小和尚刺去。
劍刃破風而入,就在小和尚的眼皮前被截住了。
截住他的是一根紅線。
紅線繃緊,與劍刃相撞的地方發出顫動的金石之聲,靈江看見那截紅線纏在一人的手腕上,擡起頭,見青裟逶迤垂地,一雙皓如星辰的眸子正微笑注視着他。
靈江手裏的劍發出嗡鳴,擦着紅線穿過,他腰下猛的一軟,劍刃以一個刁鑽的角度刺了過去。
然而未至跟前,那殷紅如血蛇的線已經将劍刃死死噙住了。
對方衣袂絕絕的沖靈江微微一笑,他的劍便‘嗆啷’一聲掉落在地,紅線急速收縮,劍柄一路摩擦出火星,躍進了對方手裏。
靈江被卸了兵器也不慌張,神色冷淡的站在原地撫平因風而起的衣角。
殿外響起殷成瀾的掌聲。
山月微微颔首,翻手将靈江的兵器奉上,落落大方說,“貧僧失禮了。”
靈江瞧他一眼,轉身走出了大殿,走到殷成瀾身旁,淡淡道:“你們談。”
說完幻化原型往殿外的梅花樹上一站,将兩只小翅膀往胸前交錯,擺成一個稽首的姿勢,頗有大俠風度道,“非你失禮,是在下技不如人。”
山月禪師看見靈江真身也依舊眉目不驚,皓月清風般的溫聲道:“公子只是不擅用劍。”
他看出靈江有意相讓,故意選了不趁手的兵器,便道:“若有他日,願公子不吝賜教。”
小黃鳥拿翅膀叉腰,把小肚子挺起來,嗯了一聲。
殷成瀾入殿和山月密談,靈江注意到自己鼓起的小肚皮,注意力一時被吸引,就沒跟進去。
殷成瀾見他不粘自己,以為他還生氣,苦悶的嘆了一口氣。
禮佛殿外,靈江和樹下的山月收的小和尚徒弟對了會兒眼,小和尚臉頰一紅,結結巴巴道:“師、師父讓我去給公、公子取稻米,我我我不知道公子喜歡吃紅紅紅豆,還是綠綠綠豆,還是黃黃黃豆。”
靈江掐着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肥起來的腰,郁悶的說:“都來點吧。”
反正已經胖了,對吧。
山月為殷成瀾斟茶。
“你想好了?”殷成瀾道。
眼前的僧侶清淡如風,至今殷成瀾都想不出他竟會為了一個人,破了戒律清規,放下佛心禪語,從此竹丈芒鞋踏進這紛杳的三千紅塵。
是什麽樣的人才能打動青燈古佛的心?
“心意已決。”山月道。
清茶升起淡淡的白霧,透過霧氣看人,眉眼都無比溫柔。
殷成瀾與他是臣是友,已是相識多年,山月禪師露在外面的皮囊再怎麽清風皓月溫潤如水,骨子裏仍舊有一座險峻清傲的山,千鈞萬擔,無人撼動,懸崖深谷,暗藏急湍。
沒人能改變山的意志。
殷成瀾注視他良久,一笑,:“聽說也是個男人?”
山月眨了下眼,搖頭。
殷成瀾抿了一口茶,“山月,你瞞不過本王,況且縱然是男子——”
他沒說話,被向來溫文爾雅的山月禪師打斷了,一提起某位大爺,他唇角帶着掩不住的笑容:“非人,是只雄兔。”
殷成瀾一愣,失笑道:“和他一樣。”
今年的妖精似乎特別多。
殷成瀾看着眼前溫潤的僧侶無意間流露出來的笑意,想起自己和靈江的将來,胸中悶澀,只好低頭喝了一口清茶,壓下眼底的羨慕,說:“此行前來還有一事要與你說。”
山月收起笑容,正色道,“爺指的是後閩王以公主為質入荊之事?”
“是。暗探所報,後閩王生性狠辣孤傲,以他的性子,按理來說不可能會将主動提出将自家女兒送入大荊以示臣服,我懷疑他此行另有打算,你這段時間留在宮中,等後閩公主入朝後暗中派人盯着她,莫讓皇帝鬼迷心竅,糟蹋了大好河山。”
山月應了,舉起茶杯,“等後閩結束,就是爺夙寐以求之事,山月力薄,也願助爺一臂之力。”
殷成瀾與他茶盞相碰:“多謝禪師十年之久的奉陪。”
七天後,後閩使者與其公主在大荊國境內失蹤,山月離開王宮,前去調查,并暗中開始為自己的小徒兒鋪出一條通向皇帝的路。
自那一日起,禮佛殿中再也看不見青裟如煙的禪師,只剩一個小和尚,用一方帕子墊着木魚,日夜不停的誦經念禪。
那方帕子上繡着一句詩:“桃林有鹿,佳人難得。”
離開皇宮,殷成瀾要去黎州接睿思到帝都天子腳下。
而靈江卻不能再跟着了,只有殷成瀾不在身邊,他才有機會讓嚴楚取出自己的那截錐骨。
這天夕陽烈烈如血,染紅了半扇雲空。
靈江挺着毛茸茸的小肚子,從酸湯餃子碗裏擡起腦袋,看向了殷成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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