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佛火小鳳凰(二)

鹌鹑蛋大小的佛火鳳凰卵在靈江的毛茸茸的小翅膀裏窩着, 蛋通體泛着瑩潤的淡黃色, 像黃山玉石般細膩光滑。

長得真是一表蛋才。

靈江想象不出這是他下的蛋, 殷成瀾也想象不出來這是他的崽。

于是一人一鳥隔着一枚小小的鳥蛋相顧無言。

“對了,鳥窩我都準備好了,我去拿。”季玉山激動的說道, 然後跑了出去。

連按歌啧了一聲,捏着下巴晃悠到床前,低頭瞅了瞅,意味深長的發出一聲鼻音,沒說什麽,站到了一旁。

靈江坐在床上,本就有些緊張無措,教他這麽一哼, 臉色更是難看起來,渾身羽毛濕漉漉的, 粘在身上,像落湯雞似的。

他這輩子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過。

尴尬, 茫然,驚惶, 不知所措, 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靈江捧着小鳥蛋, 忐忑的對殷成瀾道:“你的……額、我的、我們的蛋。”

恭喜太子殿下後繼有蛋。

殷成瀾抿唇笑, 坐在床邊, 彎下腰, 伏下身子,用幹澀的嘴唇親上他,許久才起身。

小黃鳥用被角擦了擦小鳥蛋蛋,不好意思的舉起來,低聲說:“也親一下它。”

殷成瀾捏住他的小翅膀,舉高,低頭深深親吻在上面。

他一個舉動就讓靈江放松下來,呼出一口氣,抱着他的鳥蛋在手裏掂了掂,問嚴楚:“接下來怎麽辦?”

嚴楚眼睛往門外掃着,聞言撇了撇唇角:“孵蛋你應該問殷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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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成瀾低頭坐在床邊沒說話,清晨的陽光從屋外照進來,照的他的臉蒼白如紙,幹了的血漬凝在他的唇瓣上,陽光一照,有種觸目驚心的殷紅。

靈江去看他,發現從進屋以來殷成瀾就沒說話,靈江幻成人,放下鳥蛋,從身後湊近他,抓住殷成瀾的肩膀,将他掰過來看向自己。

“十九?”

殷成瀾僵硬的坐在那裏,擡起頭,一雙眼睛布滿血絲,漆黑的瞳仁折射着陽光,在眼眶裏顫動,緩慢的轉向靈江。

靈江臉色一沉:“說話。”

殷成瀾艱難的笑下:“我……”

他一張嘴,血水便大口大口湧了出來,好像全身的鮮血都要在此刻吐個幹幹淨淨。

靈江大驚,一下子抱住殷成瀾,将他放倒在床上,大聲吼道:“嚴楚!”

殷成瀾眼前一陣黑暗席卷,他吐了血,方才撕心裂肺的心肺反而好了一些,骨頭縫裏仿佛被百蟻啃噬的疼痛也随着大沽血水流走了,他在如此血肉模糊的時候詭異的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

每一次毒發都是錐心泣血的疼,唯有這次,遭受過無數次疼痛的身體終于不再疼了,随之而來的是輕快,像風一樣。

世間萬物都将化作烏有,他也要化成塵埃,随風而逝。

殷成瀾阖着眼,想笑。

但他卻笑不出來,濃重的遺憾成了壓在他身上的最後一線牽連——原以為是切膚之痛的仇恨,卻沒想到是耳旁怒吼着卻愈來愈模糊的青年。

沒能陪他看桃花,也沒能和他一起孵蛋。

小鳳凰,對不住了。

連按歌目呲俱裂:“……爺?”

“快救他,救他!”靈江大吼,看着嚴楚的銀針飛快的下在殷成瀾身上,滿目鮮血從唇角蔓延到脖間,然後他的胸膛也綻放大片大片血花。

那種毒藥的厲害,十年之後姍姍來遲。

靈江怔怔看着殷成瀾輕顫的睫羽歸于平靜,他腿一軟,跪倒在床邊,輕聲叫道:“十九?”

床上的人沒有回應。

靈江的眼睛一下子紅了。

嚴楚手中捏着最後一根銀針,本來是要下在殷成瀾的額角,見此情景,他手一頓,收了回來:“我警告過他了。”

靈江眼紅如流血,沉默的盯着床上的人,擡手蹭過他唇角的血漬,撫開粘着冷汗和血水的頭發,兩指探到他脖間,試圖尋找頸脈的起伏。

他摸不到,眼前模糊起來,向來無法無天滿不在乎的臉上浮現出脆弱的神情:“他死了?”

嚴楚道:“我的八根銀針封着他的心脈,一時半會兒還斷不了氣,但毒血攻心,要不了多久,就撐不住了。”

靈江道:“我的椎骨還有用嗎?”

嚴楚看他一眼:“不知道,除了心脈跳動,他已經和死人沒兩樣了,救不救的活,不好說。”

靈江閉了下眼,逼退眼裏氤氲的潮濕,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他用手指一點點擦去殷成瀾唇角的血漬,心中湧起大片大片翻滾的海浪,他好像被海水卷入無底的深淵,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猝不及防看見一片淡藍色的冰石地宮。

地宮裏有山川瀑布和鷹飛獸嘯,他站在祭臺的下面,周身染着鎏金般的焰火,祭臺的王座上,那人黑袍逶迤,一如過去數萬年如一日的沉默。

唯有今日,他的眼睛終于轉到臺下的長身玉立的人身上,低聲喚了一句,小鳳凰。

佛火眼裏一喜,擡頭去看他,卻見盤啓閉上雙眸,在佛火的眼中化作飛灰。

星月輪轉,山風呼嘯,孤絕萬仞的山峰之巅上,馭鳳閣閣主坐在天外飛石的八角涼亭裏,衣袖被山風鼓起,流雲淡霧中回頭看着他笑。

小黃鳥說,我來問你要不要訓我。

嚴楚見他形單影只,不忍道:“節哀順變,如果有緣,下輩子你們還會再見。”

‘下輩子’三個字像一把錐子,冷不丁刺的靈江一個哆嗦,他的心疼的血肉模糊,痛苦的想到,他受夠了,真是受夠這種宿命的分離了。

靈江跪在床邊,修長的手指彎成爪狀,向身後一摸。

一陣皮肉刺破血水噴濺的黏膩聲,靈江渾身發顫,弓起身,伏在床邊劇烈的喘氣。

地上頃刻流成血泊,嚴楚大驚:“你會害死自己的!”

靈江直不起身,額頭抵着硬邦邦的床板,微微側過頭,白皙的額頭滿是汗水,他擡起手,滴滴啦啦的鮮血像蜿蜒細小的血蛇從他的手心爬滿了手臂,淡黃色的衣衫被染成了殷紅。

張開的手浸泡在鮮血裏,粘稠的血水散發着他的體溫。

他竟生生挖斷了自己的脊椎骨。

靈江想擡頭看一眼床上的人,卻再也沒有力氣,只來得及嘶啞着嗓子,道了句‘救他,他還未報仇’,便猝然變回小黃鳥,掉進了血灘中。

之後,便是暗無天光的幾日。

嚴楚得到神骨,立刻碾磨成粉混入湯藥中,和連按歌一起撬開殷成瀾的嘴,将湯藥強行喂進去,連着喂了三四回,渾身冰涼的人才隐隐有了回溫。

房間的另一頭,桌上稻草和貓毛織成鳥窩裏,季玉山守着身上纏了好幾圈繃帶、昏迷不醒的小黃鳥,每隔一段時間就驚慌探探小黃鳥的鼻息,生怕靈江撐不下去,流血過多死去。

三人度過了驚心動魄的幾天,好不容易才讓殷成瀾的毒壓制回去、靈江的傷勢漸緩,不再随時随地都好像斷氣一樣。

他們好幾日沒睡過,季玉山眼下烏黑,眼睛紅腫,被嚴楚下了安神的藥不得已昏睡過去,連按歌靠着床欄坐在地上,垂眼看着自己的手。

那一日滿屋的猩紅好像染透了他的手指,靈江的血,殷成瀾的血交織在一起,鋪天蓋地的血水像噩夢一樣襲來,事到如今,他的手還隐隐發顫。

他狼狽的守在殷成瀾床頭,閉上酸疼的眼,渾渾噩噩的想着,爺和那小黃毛過的太不容易了,上輩子沒能在一起,今生好不容易生了孩子,看似圓滿,卻仍舊得不到……

生了孩子?

他猛地睜開眼。

他家小主子蛋呢?

那枚小小、一生下來就差點沒爹沒娘的鹌鹑蛋去哪兒了?

連按歌沒頭蒼蠅似的在屋裏找了一圈,卻不見蛋蛋的蹤跡,蹲在地上,抓住頭發,錘了兩下腦袋,卻對蛋蛋的下落仍舊沒有任何印象。

主子和夫人昏迷不醒、生死未蔔,小主子被他弄丢,下落不明,連按歌快急瘋了。

要是鳥蛋沒能好好孵化,受了涼,或者掉到哪裏摔碎了,蛋黃還沒長成幼鳥,蛋清就流了出來……他不敢想,爺要是醒了,他該怎麽交代。

季玉山和嚴楚得到消息,立刻也不休息了,他們将屋子一寸一寸的摸排了好幾遍,每一個犄角旮旯和縫隙都找了,卻哪裏都不見蛋蛋的蹤影。

季玉山看着鳥窩裏渾身纏着繃帶、趴在裏面昏迷不醒小黃鳥,喃喃道:“靈江的小鳥蛋蛋丢了。”

“你先別急,我們再找找。”嚴楚安慰道,“谷裏畜生多,興許是哪只趁我們不注意将鳥蛋叼走了。”

季玉山惶惶看着他:“如果被叼走了,蛋蛋會不會已經給吃了?”

嚴楚語塞。

還真有這個可能。

就在衆人焦急的尋找鳥蛋時,一處草叢裏,一只渾身疤瘌的橘貓正用梅花爪爪撥弄着窩裏一枚橢圓的鹌鹑蛋。

正是靈江的小鳥蛋蛋。

野貓低頭啃了一口,硌的貓牙直疼,喵喵一貓掌拍下去,小鳥蛋蛋從貓窩裏滾到了草叢裏,孤零零的晃了兩下,不動了。

橘貓團起來胖乎乎的身體,腦袋枕着自己疤疤瘌瘌的肚皮,圓圓的貓眼瞅着鳥蛋,喵嗷一聲,眯眼睡去。

而那枚待在荒山野嶺雜草之間的鳥蛋靜了一會兒,竟無人觸碰的平地滾動起來。

它那橢圓的蛋殼剛開始滾起來稍顯笨拙,滾了一會兒,就無師自通滾的越來越溜。

野貓忽然睜開眼,地上滾嗨的鳥蛋便立刻停住不動了,野貓看了眼四周,重新眯起眼,鳥蛋轉了一下自個兒,小心翼翼的繼續滾,這時,野貓又睜開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靈活一躍跳到了蛋蛋面前。

那枚鹌鹑蛋受驚的小小哆嗦一下。

然後,大概覺得不符合自己的氣質,便晃了一下自己的蛋,牛逼哄哄的竟然立了起來,以期用自己偉岸的身姿吓退此喵。

此喵覺得好玩,祭出貓掌,将蛋蛋拍的轉了好幾個圈。

暈了。

野貓嘴一張,把蛋蛋含在嘴裏叼回了貓窩。

野貓團成一圈,把鳥蛋擱在肚子上,柔軟的舌頭舔了舔蛋蛋,将鳥蛋舔的水光溜滑,用腦袋親昵的蹭了蹭鳥蛋,臉往肚皮裏一埋,睡着了。

被野貓圈養的鳥蛋受此喵辱,羞憤欲怒,正要偷摸滾走,忽然就覺得貓毛真是暖和啊,出蛋意料,睡着真是舒服啊,怎麽躺都是軟綿綿的。

于是,此蛋心安理得的縮進了貓腹中,也跟着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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