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衛珩從頭至尾就沒有把這樁子事放在心上過。

盡管在旁人眼裏,他比那赤甲少年更年幼,更懵懂,更容易意氣用事。

但以心理年齡來論,他看季連赫,就跟看小孩兒似的。

十來歲的年紀,正處于孩童和少年的過渡時期。

年輕氣盛,滿身棱角,對周遭一切都瞧不上的很,一言不合就豎起尖刺,準備進攻。

這樣的人生階段,他自己也不是沒經歷過。

正是因為經歷過,所以才難得對這種冒犯産生了幾分寬容,輕輕帶過,懶得深究。

更何況,這位少年的身份背景,衛珩雖然不敢全然肯定,也到底猜出了幾分。

對周栾如此憤恨,又對季連将軍和黑虎軍如此推崇,衣着配飾中可見身份不低,卻僅僅因了一段評書,就與茶館茶客争的面紅耳赤,想來必定是與季連将軍脫不了幹系的。

京城畢竟不是霁縣,他衛珩也不再是前世裏那個可以仗着背景無法無天的太子爺,真要惹出什麽争端,怕是沒那麽容易善了。

對于曾經最鬧騰最叛逆的時候都懂得拿捏分寸的衛珩來說,人在沒有掌握足夠的底牌和底氣時,就要學會收斂鋒芒,低調度日。

資本的原始積累時期,最忌風頭太盛。

......話雖是這麽說的。

但衛珩到底還是傲氣太過。

三十來年的成長經歷,已經造就了他待人處事的基本風格,你讓他後退一步把冒犯輕輕帶過,可以,讓他卑躬屈膝給人賠小心,不可能。

一個成年人,除非刻意僞裝,否則是如何都不可能使自己表現出來的寬容和淡定符合一個七歲稚童的姿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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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季連赫眼睛裏頭,衛珩這樣與年紀不符的風輕雲淡和波瀾不驚,基本已經與嘲笑輕蔑劃了等同。

他甚至還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那位表兄。

和自己一般無二的年紀,然而少年老成高高在上,日常裏總憐憫又清淩淩地瞧着他,那眼神實在讓人不舒服的很。

卻偏偏書念的極好,于政事上又總有幾分見解,不論是夫子還是長輩,都對他交口稱贊,道他“聰慧絕倫,竟還能保持心思純善,實屬難得”。

季連赫自打從娘胎裏生出來,就被周遭人拿來與這位表兄比較,天長日久的,早已成為水火不容的宿敵。

所以今日吃醉了酒,在這鄰座小童身上又見着這熟悉的、萬事萬物都不放在眼裏的高傲神情,竟情不自禁就把衛珩的身影和自己那表兄重疊了起來,新仇舊恨加一塊兒,怒氣一下就湧上了腦門。

但衛珩連季連赫都不曾見過,更遑論他那位神秘的表兄。

饒他是個神算子,也算不到這層關系。

且衛小少爺第二個沒料到的是,自己與這位少年的緣分還遠不止茶館的一份縷子脍。

出了茶館,在街面兒上走了不過半刻鐘,正打算打道回府之時,他一個轉身,就好巧不巧與一匹紅鬃小馬迎面對上了。

馬匹身量雖小,四肢卻健壯的很,皮毛油光發亮,馬蹄釘質地不俗,一眼便知是馬中良駒。

而馬上坐着的人,更巧得很,正是剛才在茶樓裏在線發酒瘋的暴躁少年。

四目相對,從這少年的神氣銅鈴眼中,衛珩分明瞧見了一絲“好哇,小爺可總算是逮到你了”的興奮與喜悅。

寒冬臘月,鵝毛雪還在洋洋灑灑地落着,北風呼呼吹着,幾乎要把頭頂的皮暖帽都給掃落在地。

但事實上,掃落了衛珩暖帽的,并非北風。

而是——

紅鬃馬的蹄子高高揚起,落下來時幾乎就要踩着他的腦袋,伴随着急促的長嘶聲,幾乎下一秒就是胸裂血流的狼藉場面。

而衛珩一避未避,連眉毛都沒有擡一下。

望向對方的眼神也是淡淡的,波瀾不驚。

這讓季連赫瞬間有種自己的挑釁和恐吓全都成小娃娃過家家的荒唐感覺。

他輕哼一聲,俯視着馬前的幼童,眯眯眼,忽然就擡起手,馬鞭高高揚起,在半空中轉出一道淩厲的弧線,破風聲呼嘯而過,在他自己都未反應過來之前,馬鞭就已經狠狠地朝衛珩的臉揮去。

“啪!”

整條街面兒上,甭管是挑着背簍匆匆前行的菜販子,還是冷清鋪面前倒着泔水的夥計,甚至是街角處切豆腐的紮巾少婦,都朝着這塊兒投來驚異的目光。

積雪還未掃盡的青石板路中央,站着一位身量三尺多的錦衣幼童,暖帽掉落在地,腦門上剃着的小髻也已經散落下來,右耳前側的臉頰處浮着一道醒目的鞭痕,因了面容的精致和昳麗,這紅腫傷痕和滾落的血珠便顯得分外駭人。

馬上的少年似乎也沒料到自己這一鞭,竟會真揮到人家臉上。

且若非這小童動作敏捷地避了避,鞭子只怕就要正中他天靈蓋,那可就不止是區區一道疤痕的事兒了。

他慌了慌神,卻強撐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态,跋扈的嗓音裏還帶着幾分顫:“你是誰?從哪裏冒出來的?大爺跟你說話你聽不見嗎?”

幼童擡起眼眸,也不哭鬧,也不喊疼,就這麽冷冷地盯着前方紅鬃馬上的少年,語氣譏諷,嗤笑一聲:

“我是誰?我是你大爺。”

......

等到場面愈演愈烈,衛珩毫不留情地一腳踢在少年的腿骨處時,街角的豆腐西施忍不住驚呼一聲,手一使勁兒,壓碎了隔板裏的半塊豆腐。

酥黃獨鋪面前的夥計早已把泔水倒在了自己腳頭,連靴子浸濕透了也沒發覺。

雖說京城達官貴人随處可見,一顆雪渣子落下來,都能砸着一個九品官。

但他們這條街面,不過東街七岔八巷裏頭最不起眼的一條市井小道,往來的不過都是些下等百姓,能遇着一位府衙大人來喝豆腐圓,都值當念上好幾日。

而市井小民,莫說縱馬揮鞭,便是連此刻掉落在地的那一頂銀狐皮帽,都難得一見。

像今日這縱馬傷人的場面,可真真是臘月裏頭最稀罕的一幅景。

平民百姓的娃娃,垂髫的年紀,也不過稍懂點事,曉得為老子娘分擔些,行事卻還跳脫稚嫩的很,日常惦記的不過上樹下河,以及大孩子兜裏的半塊麥芽糖。

如何像這位錦衣小少年,挨了一鞭子,不聲不響的,哭鬧一聲都不曾,言語間反倒伶俐清晰的很,渾身都是氣勢。

啧啧,富貴人家的孩子,見識到底不一樣些呢。

許是衛珩的氣場實在太過懾人,下颚血珠滴落的景象也實在慘烈,季連赫一時不慎被他踢倒在地,摔了個大屁股蹲兒,可瞧着他臉頰處的疤,卻怎麽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反倒是他身旁匆匆趕來的小厮,見着自家主子摔了,不立馬去扶,反而向前一步,兇聲惡煞地厲聲呵道:“你這膽大妄為的猢狲小童,可知我家公子是什麽身份!那是季連将軍的嫡長子,季連府上的國公爺!給你吃鞭子都是瞧得上你,你不磕頭告罪,竟還敢動起手腳來,你且等着,待我喊了人來,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此話一落地,左右才安靜的街道鋪面就又傳來此起彼伏的讨論聲。

衛珩擡起眸,瞥了眼這分明不安好心的小厮一眼,扯扯唇角,只對地上的季連赫冷笑道:“你若真有本事有抱負,便上陣殺敵去,再不濟也該苦練騎射,熟讀兵書。便是連你最瞧不上眼的周栾副帥,也曉得主動請纓往北蠻去驅敵。他哪怕是一輩子的贊畫,也比你日日吃酒買醉,縱馬上街來得強。”

“你......”

“今日是看在季連将軍的面兒上,我不與你計較。你若心不甘氣不順,非要打殺人報複,來祝尚書府尋衛珩就是了。衛珩左右一條命,今日便是死在馬蹄下,十八年後又是條好漢,而非同你一般,奸惡不分,被小人蒙蔽耳目,牽着鼻子走,一輩子活再長也痛快不了!”

季連赫猛地擡起頭,雙目瞪得滾圓,卻依然半天冒不出一個字來。

而在他的視線中,衛珩已經拂開衣袖,撿起地上的帽子轉身離開了。

耳側還有血珠滾落,落在皚皚的雪地裏,很快便暈開,猶如一朵耀目的紅梅,刺的人眼睛生疼。

......

出了這麽一段插曲,衛珩不得不折道兒去醫藥堂處理了一下臉上的傷口。

好在他動作夠靈敏,側身一避,鞭子只傷到皮肉,未觸及內骨,且小孩新陳代謝快,他身上又有舅舅給的上好藥膏,大夫瞧了之後,說只要好好養着,日後定不會留疤。

等包紮好傷口回到祝府,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了。

觀言還在身後忿忿地替他打抱不平,平譽倒是機靈的很,在耳旁說起那位季連小世子來。

季連赫,季連将軍唯一的兒子,季連将軍逝世之後,聖上追封其為國公,按照宣朝的制度,國公的爵位世襲罔替。

也就是說,剛剛那少年不過十一二的年紀,就已經是個異姓國公爺了,也難怪那小厮嚣張成那樣。

要知道,宣朝封爵可以遠沒有前朝來的容易,祝府裏的老太爺擔有尚書的實職,又被賜了侯爵,已是朝中炙手可熱的人物。

因此,季連将軍死後能享受國公榮封,甚至蒙陰子孫,足可見其功勳盛大。

衛珩挑挑眉,沒說話,若有所思地邁步進了祝府。

但一進祝府,他就察覺出些許不對來。

奴仆們步履匆匆,面帶哀容,手裏還抱着白布和素燈籠,在這臨近年關的臘月間,實在顯得怪異的很。

平譽緊忙拉了一位相熟的婆子問情況。

那婆子扯開他的手,語氣急促:“大老爺去了,現下府上正忙着呢,你就別添亂了!”

衛珩心下就是一跳。

大老爺去了?

他是知道衛府的狀況的。

祝大老爺是嫡長子,也是老太爺的爵位繼承者,膝下僅有一女,便是祝府四姑娘,名喚祝亭霜。

這祝四姑娘自小便聰慧的很,經韬緯略堪比男子,連名都跟着府上的哥兒取,而非順着姑娘們的“宜”字。

但,她仍然只是個姑娘。

大老爺去了,也就意味了,祝老太爺要請封新的世子了。

而新的世子人選,不論是長是嫡是賢,似乎都沒有比祝二老爺更合适的。

祝二老爺的嫡次女,和祝侯爺的嫡次女。

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概念。

作者有話要說:這篇文是架空歷史的,關于宣朝的官職制度,并沒有在現實歷史中特定相符的朝代,小天使們千萬不要深究哦~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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