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臘八過後,日子便正式進入了年末。

按照舊例來講,家家戶戶都該為了年節忙碌起來了。

這時代的年味還濃重的很,春節也遠比後世來的盛大和緊要,臘月裏正式繁忙的時候,要開宗祠、祭竈、掃塵、裁制新衣、炸丸子腌臘肉等等等等,繁瑣非常。

如祝府這樣的世家大族,還要算鋪面總賬,鑄金銀裸子,準備年禮、名帖,人情往來樣樣精細,阖府上下都不得閑。

這都是往年的景象了。

今年的祝尚書府,臘八節後,還未歡慶幾日,便徹底陷入了凝滞。

原先張燈結彩的府邸,早已挂了白,紅燈籠都被換了下來,早先裁制的新衣也都藏了箱底,府內上上下下,素衣裹身,面帶哀容,桌面上瞧不着一點葷腥,金銀首飾更是半絲不見。

若非世交親戚們的年禮還一輪輪地送進來,怕是沒有人能在祝府裏瞧見半點春節的煙火氣。

祝大老爺去的突然,劈頭蓋面晴天霹靂一般砸在整個尚書府頭上,不論主子奴才,都打心底裏生起一股子驚懼和惶恐。

老太太當日聽了消息便暈厥過去,短短半月,已經請了六回太醫,頭發眼見着白了好幾根。

祝大太太也好不到哪兒去,纏綿病榻,整日裏以淚洗面,若不是膝下女兒尚且年幼,怕是也只想跟着丈夫去了。

是以這幾日,府裏頭的事兒一下都擔到了祝二太太的身上,祝二太太忙的昏天暗地,一雙龍鳳胎都是長女在照料,真真兒地體會到了什麽叫心力交竭。

......

關于祝大老爺的逝世,衛珩也是在當夜醜寅之際,才得知整個經過。

卻并不是從被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平譽嘴裏,而是來自這幾日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他親爹,衛成肅。

舉府悲泣的深夜,衛老爺匆匆而歸,披風夾雪,倦容明顯,眼角微微濕潤,看得出也是跟着落了不少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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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衛珩卻從他眼睛裏頭找到了幾分隐晦的喜意。

“這幾日都收斂着些,無事也不要往外去了,祝府如今出了這檔子喪事,年怕是也不能如何過,你只在院裏好好呆着養胎,葷腥補品咱們直接從外進,面上合了規矩就行,到底你懷着胎,尋常也管不到你頭上,只記着別給了親家難堪。”

這話是對白姨娘說的。

白姨娘微微蹙眉,因在衛成肅面前嬌寵慣了,脾性也越發大起來,什麽話不經腦子都往外冒:“早不挑晚不跳,怎的偏偏在這年節裏頭出了事,攪得咱們也都過不成好年。”

“住嘴!”

衛成肅厲聲呵斥,袖子一拂,頭一回對自己千嬌百寵的妾室冷了臉,“祝翰林臨危不懼,赤膽忠心,豈是你個沒見識的蠢婦可以诋毀的,休再讓我聽見這樣的胡話!”

白姨娘呆愣在那兒。

連衛珩都微微擡了擡眸。

不過當衛成肅說明了祝大老爺逝世的緣由後,衛珩覺得他這一通火,倒發的還是太輕了些。

祝大老爺是護駕而亡的。

在圍場裏。

其實寒冬臘月,本不該是狩獵的日子。

一切不過源于天子的一場夢。

臘月前夕,當今聖上忽然夢見一只大腹便便的母鹿,在皇家圍獵場裏産子,那鹿通體雪白,犄角如瑚,堪稱世間罕見。

帝王有夢,夢見仙鹿,是吉兆。

于是在這臨近年節的關頭,就多出了這麽一場專捕仙鹿的圍獵來。

祝大老爺不過是個翰林編修,日常負責些典籍書畫,不善騎射,本怎麽也輪不着随行。卻因得了太子的喜愛,陰差陽錯被劃到了随行官員的行伍裏。

更不巧的是,刺客來襲時,他正好在天子近側。

替聖上擋了足足五刀三箭,血浸濕整件衣衫,景象之壯烈,确實值得赤膽忠心這四個字。

衛珩靜靜聽完,忽然明白了他這爹初回來時,眼睛裏頭的喜意從何而來。

祝老太爺統共就四個兒子,除卻四老爺是姨娘所出,前頭三個都是嫡子。

而這三個兒子中,又數祝二老爺最有出息,科舉進士出身,被點為傳胪,封了工部屯田司的郎中,如今已經做到了侍郎。

雖說背後免不了有祝老太爺這個吏部尚書的推助,但也是很了不得的。

與二老爺相比,祝大老爺雖也是進士出身,卻因脾性公秉執拗,不善交際,至今不過只是翰林院內的一個小小編修,祝三老爺外放了滇省,祝四老爺更是只在職方司捐了個芝麻小官,年俸還不及府上分派的月例銀子,成日裏尋賬房支賬。

略略一算,大老爺在時,還占了個嫡長的名頭。

祝大老爺去後,老太爺身上的爵位,九成九得落到祝二老爺身上。

雖說按宣朝的制度,侯府的爵位并非世襲罔替,傳到祝二老爺頭上時,便降了一等。

但平白無故撈個伯爵,也是難得的好事。

對于衛成肅來說,一旦祝二老爺繼承了這爵位,祝七姑娘的地位也就跟着水漲船高。

正如衛珩之前在聽見這消息時首先想到的——

祝二老爺的嫡次女,和祝伯爺的嫡次女,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概念。

衛珩擡起眸,瞅了眼喜不自禁的他爹,遠沒有他這般樂觀。

既然祝二老爺的嫡次女,和祝伯爺的嫡次女,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概念。

那對于本就心不甘情不願的祝二太太來說,成為伯爵夫人後,又憑什麽忍氣吞聲地繼續忍下衛家這在她眼裏窮酸的不行的親家?

這樁婚事的未來,注定了不會太平順。

北風又起,帶着凜冽的攻勢撲面而來,樹梢抖落下一片雪,在這寂靜的夜裏嘩嘩作響,也在人身上拂起陣陣寒意。

衛珩把手裏的點心糕子遞給觀言,什麽話也未講,就面色冷淡地回了屋。

啧。

其實有點兒可惜了。

祝宜臻那個小崽子,還是稍微有點順眼的。

又好騙又伶俐,教起來才格外有成就感啊。

......

又好騙又伶俐的祝宜臻小崽子這段時日過的很不好。

祝大老爺走的突然,且又正值年節,府上本就一大堆事兒,現下更是叫人忙不過來。

可老太太無心管事,大太太又病病歪歪,每日都是強撐着才能起來給丈夫守靈,是以,內院的年節和喪葬事宜都只能交由祝二太太來打點。

雖說出了這樁子事,來往人情親戚們都能體諒些,可祝府到底是這樣的規矩門第,絕不能因此就失了禮數。

喪葬這段時日,祝二太太天不亮便起了身,忙的腳不沾地,根本無暇顧及年幼的一雙龍鳳胎。

喪葬和年節湊到了一塊,府上日日都有客,報了喪來祭拜的,聽聞消息來探望的,遠方親戚來打秋風的,來往匆匆,只怕出了事來不及救。

唯一穩妥的辦法便是拘着。

宜臻就這樣,被禁足了整整半月。

除了被奶娘帶着給大伯父哭靈,送棺材出殡,燒了頭七,後頭便一直被長姐嚴厲叮囑不許偷偷溜出門,否則要打斷了她的腿,再不許她吃一塊棗泥糕。

宜臻蔫蔫兒地點了頭。

她雖年幼無知,但府內這麽大動靜,心裏也模糊地明白事情應當很是嚴重。

奶娘和長姐都告訴她,大伯父沒了,去了陰司地府,以後便是陰陽兩隔,只盼轉世還能投到祝府家裏。

宜臻懵懵懂懂:“去了陰司地府後什麽時候回來呢?”

“再也不回來了。”

“那大大大大大大後日也不回來嗎?”

“再不回來了。”

小姑娘愣在那裏,手原本還摸着腦袋上的白花,此刻也放下了,睜着濕漉漉的大眼睛問:“那四姐姐怎麽辦呢?”

奶娘嘆了口氣:“四姑娘被聖上封了郡主,食邑千戶,過了年後,太後娘娘便要接了她去親教養,倚托大的很,日後怕是比府上姑娘都尊貴些,倒也算因禍得福了。”

祝宜臻沒有說話。

小手又摸了摸發髻上的白花,垂眸瞅着自己碟裏的棗泥糕,片刻後才道:“可是四姐姐就沒了爹爹呢。”

才三歲多點兒的奶娃娃,嗓音稚嫩,還帶着奶氣。

一句話小小聲的,被香爐裏浮起的暖煙吹散,氤氲在空氣裏,平白多了幾分老成的惆悵和迷茫。

這時候的宜臻,總想着自己要快些長大,大一些再大一些,像大姐姐一樣大,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溜出門去,尋珩哥兒玩,去街面上買金乳酥吃,還可以管着亭钰,讓他乖乖聽話。

但往後過的日子越長,她竟越發想念起曾經懵懂天真的孩提年歲。

亂世裏從未有過安穩,越富貴越像踩着刀鋒兒。

從花團錦簇到颠沛流離,她見過京城皚皚的大雪,也聽過煙雨江南裏的吳侬軟語。

最後是漠北烈馬卷起的滿目沙土,少年身披銀甲,面容堅毅,俯身朝她伸出手來,道:“慌什麽,總要有個人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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