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這個年節過的格外冷清。
老太太身子不好,祝大太太卧病在床,大年夜裏擺了個席面後,囫囵吃兩口,各房就回了院去,算是全了團圓飯這形式。
如衛家這樣的寄居客,便自在院子裏擺了小席,也不敢怎麽伸張,匆匆過了年節,酒更是只将就着吃了半壺。
祝大老爺出殡那日,連天都微微放了晴,聖上特地賜了追封和悲賦來,京兆尹專派了人守在道路兩側,宮中大太監引路,出殡的聲勢浩大,恨不能讓全天下人都得知天子對其恩寵。
這條富貴巷裏大半兒都被尚書府占了,一條長巷白了一半,悲泣聲不絕,在這寒冬臘月裏竟分外應景,把呼嘯着的北風襯的更凜冽了些。
祝大老爺生前默默無言,不過是翰林院內不起眼的一名小編修,死後卻享到了難得的哀榮,用平頭百姓的話說,祝翰林下了陰司,見了孟婆投個好胎,這輩子也算是為來世鋪了路。
值當了。
而正如衛珩所料,祝大老爺去後,他未來岳母對他這個女婿的不滿,已經攢到了極點。
只不過白日裏忙的昏天暗地,又正值大哥的喪葬,有些話頭只能憋在心底。
直到大老爺頭七過了,手頭上的事兒稍微松快些,這日夜間,祝二太太終是沒忍住,朝着丈夫抱怨道:“老太爺究竟是個什麽念頭?這麽久了連個消息也不露,如今府裏頭這般模樣,難不成他竟還想着你那成日裏花天酒地沒個本事的四弟不成?”
祝二老爺燙了腳,正捧着條節禮單子細細看着,聞言眉風不動,語氣平淡:“父親總有他的考量罷,左右咱們家的爵位也不是祖上傳下來,是父親自己掙的,他愛給誰給誰,連族中長老都幹涉不得,更遑論咱們。”
“不是,這話又是怎麽說的。老太爺統共就那麽三個兒子,三弟遠不及你,早前不是也給你來了信,道自己沒那個心思,四弟一個庶子,更是不成,除了你,這府裏頭他還能想着誰?”
“府裏沒有,不代表府外頭沒有。成王的爵位,不就給了個外室子。”
祝二太太霎時愣住了,露出幾分不可置信來:“你是說,老太爺他......”
“我說個玩笑話罷了。”
二老爺擡了腳,微微嘆了口氣,“你放心罷,今日早朝下後,父親已與我提過了,說是等來年開春便上奏,大哥如今在聖上心裏是挂了號的,這事兒宜晚不宜早。其實再怎麽,不過一個伯爵的爵位,你也少惦記着些,否則惹了聖上不快,整個祝府都讨不了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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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二太太得了消息,也就有了定心石,心裏頭一下松快許多。
但既然這消息定了,她想到其他事,不免就更愁起來:“倘若你日後承了爵,夕夕的那樁婚事,未免也太過荒唐了些。便是連四弟妹那樣的人家,都給宜嘉定了祭酒家的公子,偏偏咱們夕夕......真是作孽了!”
祝二老爺就沒說話了。
好半晌,等到盆中的水都徹底涼透了,他才緩緩開口:“衛家清貧卻也清淨,衛珩祖母更是獨峰書院嚴院長的獨女,他外祖學識淵博,教出過不少中第士子,嫁進這樣的人家,未嘗是件壞事。”
“怎麽不是壞事?你告訴我,從哪兒能瞧出丁點兒好來?”
“這樁婚事到底是父親定下的,人家舍命相救,父親不得已才給了兒女親事的承諾,總不能讓天下人戳着祝府的脊梁骨罵吧?”
“可是祝府裏這麽多姑娘,怎的偏偏要我的宜臻去頂祝府的脊骨?他一介縣令之子,尋常裏連見踏入尚書府一步都算是走了大運,如何就配娶我的女兒!”
“宜臻也是尚書府的女兒,她既生在了這府上,享了這府上的富貴,就要擔起祝府給她的責任。”
“你這叫什麽話!”
二太太氣都不順了,胸脯上下起伏着,顫抖着手指,“祝明晞,我當初嫁與你,算是低嫁,哪怕夕夕不是尚書府的姑娘,也是晉安林氏的表小姐,我晉安林氏一朝九知州,難道就只得配一個七品縣令的破落戶兒!”
......
主院一下陷入了極端的寂靜。
祝二太太捂着心口,嘴唇氣的發白,只差沒把手裏的茶盞給狠狠砸了。
她出身于晉安林氏,家族裏最鼎盛之時,便是一朝九知州,晉安清河畔,一條岸被林氏宗族占滿,連天子都要親降來求娶林家女。
如今卻沒料到,自己拼了命生下的幼女,竟要被祝家這樣糟踐!
良久,祝二老爺沉沉地嘆了口氣,語氣艱澀:“你瞧不清如今的局勢,倘若一遭風雲有變,莫說是個伯爺,便是連侯府,連聖上......總之,這事莫要再論了,臻臻也是我的女兒,我不會害她。”
這滿京城,由佯裝出來的花團錦簇鋪蓋,紙醉金迷中,明白人已剩的不多,祝二老爺算一個。
他瞧的太清楚了。
如今的大宣,天災人禍不斷,不是北面兒鬧了糧災,就是南面兒發了大水,關于流民山匪的奏折三兩旬就出現一封,未免太繁了些。
戶部前年就下了令,京城周邊的糧田,産糧不許銷往其餘各省,專派了督察使護送入京,饒是這樣,京內的糧價也還是年年高升。
據衛成肅所言,越州前幾年風調雨順,糧産很高,可仍然免不了流民侵擾,知州千挑百選只派了衛成肅進京,卻并不是因為霁民亂最重,而是因為霁縣四面圍山,受擾最輕。
哪怕如實上奏了情況,也不至于引起聖上大怒,還能保得住頭上這頂烏紗帽。
這還僅僅是內亂,北邊兒越發嚣張的鞑子,南疆擁兵自立的酆王,樣樣都是引而未發的天洪,只待有一日地動,到那時,半個大宣都要覆滅在這巨洪之中。
霁縣地處偏僻,四面環山,尋常動亂不至于波及太過,且衛家身份也清白,位置不起眼,亂世之中最是安全。
倘若......倘若大宣日後真免不了要大亂,也總還有條後路可退。
這亂世裏,人人活的提心吊膽,越是富貴,越坐不安穩。
被祝二太太惦記着的衛珩,此刻的心思卻不在祝府裏頭。
而正和将軍家的小國公爺打的火熱。
自那日茶館駕馬揮鞭後,季連赫便仿佛要把“不打不相識”的老話秉持到底,日日來尚書府尋衛珩。
他生的眉清目秀,衣着不俗,門房小厮也不敢攔他,但凡見着他揮着鞭子自馬車上跳下來,便無可奈何地通傳給寄居在府裏頭的衛小少爺。
好在衛珩的院子離角門算不得遠,這幾日府裏頭正忙大老爺的喪事,沒人尋得出空來過問一個借居的小官之子,是以季連赫一個大名赫赫的國公爺,日日不遮不攔地來府上敲門,連化名都敷衍地取了個“季赫”。
可這麽多日了,竟沒驚動祝府裏頭任何一位主子。
也是讓衛珩不得不敬佩祝府的心大。
但季連赫來尋衛珩,倒也都沒什麽正經事。
初開始,衛珩面色冷淡,他也不嫌,巴巴地跟在後頭,就随着衛珩滿街地逛,話唠的要命,京城哪兒賣的馬最俊哪兒打的鐵最韌,幾乎是如數家珍。
後來漸漸的,衛珩也能搭理他幾句,他嘴裏頭的話就更是說個沒完了。
有了他在,平譽基本就失了用處,只能和觀言一起在後頭灰頭土臉地扛箱匣包裹。
不過,對于衛小少爺能使得一位國公爺如此死心塌地,吃了冷面也還是趕也趕不走,平譽倒是暗暗稱奇,心下也不免多了些旁的念頭。
在祝府裏待着,至多不過是個門房小厮,他不是家生子,在府裏沒有傍頭,能混上個小管事,便已很到頭了。
但若是求了衛少爺跟了他去,日後前程如何,就難說了。
......
平譽心裏頭的念頭,還不值當衛珩去深究。
自進京起,衛成肅已在京中待了一月有餘,待明日過了元宵,便要啓程回霁縣了。
季連赫聽了這消息後,眼珠子裏頭的失望都要溢出來了。
在他心裏,這幾日的他與衛珩的相處真是融洽的很,幾乎已經把衛珩當作是自己的異姓兄弟了,好容易結識這麽一個脾胃相投的兄弟,不到半月便要分別,實在是悵惘的很。
不過很快,他便又興沖沖地差人送來了信,邀衛珩于上元節一起逛花燈,說是有極稀罕的好東西要給他,再三強調定要到老地方赴約。
所謂老地方,就是那間茶樓。
上元節是這朝代的重要節日。
街面上到處都是花燈,東街專門設了一條燈謎巷,內裏花燈無數,交付半兩銀子便可進巷猜燈謎,一盞花燈一道謎,猜中燈謎便可将花燈取走。
據說這巷子尾,擺的便是燈魁,那是專門從宮裏賞下的走馬燈,精致奢華的很,誰要是能猜中燈魁,就真真是出盡了風頭。
衛珩對燈魁沒有興趣。
卻對季連赫信上百般強調的好東西産生了些許好奇。
然而不巧,在他用了晚膳将要出門之際,老太太院裏破天荒地派了丫鬟來。
“衛小少爺,今個兒是元宵,京城裏有花燈節,咱們府上的少爺姑娘們都央了老太太要上街去頑兒,老太太想着您明日便要啓程了,難得今日街面上熱鬧的很,便差了奴婢來問您,可要一塊兒去?”
衛珩擡了擡眸。
還未等他開口拒絕,衛成肅便從主屋內擡腳走了出來。
“老太太一番好意,我們如何能夠辜負,原還擔心他一個娃娃人小易丢,如今有祝府的人看護着,衛某便真是再放心不過了,珩兒,那你就随鶴煙姑娘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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