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祝老夫人并不知曉自己壞了衛珩的自由。

她如今滿腦子都念着早逝的大兒,佛經都不知道燒了幾卷

真是不得安眠。

其實逝者已逝,如埋土的花,墜雲的鳥兒,不能回根,長不了翅,此後便是陰陽相隔,生死兩端,任親者再傷情,也不過是枉然。

在大宣,人的身後事,遠要比生前來的要緊講究,是以祝大老爺雖英年早逝,喪葬排場卻盛的讓人羨慕。

他是護駕而亡,天子特許了公侯勳臣的規制,還親自寫了悼文,出殡那日,宮中太監圍了大半條街,下棺三日後,仍有孩童在街面上瞧見紙錢,撿了回去,被老子娘好一通罵。

這樣隆重的排場,多少也讓祝老太太感到慰藉。

且老太太聽到消息那日如此悲痛,除卻生死兩隔,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祝大老爺膝下無子,僅有祝亭霜這麽一個姑娘。

嫡長子絕了後,遠比在老太太身上剜心割肉還來的殘忍。

因了這個,她瞧祝大太太張氏都極不順眼起來。

心裏頭覺着,若當初給長子求的不是張氏這狐媚子,他的明焘也不至于年近四十無子還不納妾,導致如今生生絕了後。

後來還是祝老尚書實在見不得她如此糟踐老大家的孤兒寡母,無奈之下,與老妻說明了嫡長子至今無子的真實緣由。

當年張氏入府三年,才有了第一胎,可臨盆之際,大老爺正好在京郊外處理族裏的田地文書,因與農戶們起了沖突,從高馬背上墜下,好巧不巧,偏偏就傷到了最要害之要害。

那日暴雨傾盆,山洪引落的泥石堵了路,好容易撐到大夫趕來,已經晚了救治的恰當時辰。

大夫說,日後怕是難行房事了。

可這種傷殘畢竟隐秘,也無法宣之于口,莫說是外頭的人,便是消息在府裏傳開,尚書府怕是也不得安穩——老大家的沒有了子嗣,這爵位又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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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爺當即封鎖了消息,手段果決地處置了随從奴役,診脈的大夫也收了大筆銀子,遠走他鄉。

如今這世間,知道這樁事兒的,除了診脈大夫與祝明焘自己,便只有老太爺,當年為了幼女宜臻的婚事在大雨裏跪了幾個時辰的祝明晞,以及,這麽多年與祝明焘“鹣鲽情深”掩飾太平的張氏。

怪道老大愛女如命,亭霜一出生,便沒随府上姑娘們的“宜”字排,反而順了哥兒們的序。

老太爺沒反對,竟還幫着說服了族裏。

怪道老大這麽多年從不納妾,與張氏相敬如賓,妯娌們沒一個不道大嫂福氣好,張氏臉上卻未曾有過一絲喜意。

如今,祝老太太竟是全明白了。

她嘆息道:“便是如此,那也不能眼看着老大絕後,左右老大如今這般,也不怕裏頭外頭嚼舌根了,從族裏過繼一個......”

“這事日後再說罷。”祝老尚書擺擺手,轉了身去,顯然是不情願再談了。

好在老太太也不急着。

年節過後,她親自去永寧寺裏捐了香油錢。

永寧寺的寄禪大師,是得道高僧,佛法深厚,祝老太太特托了壽王妃的關系,向他讨了一卦。

寄禪大師慈眉善目,眼眸深邃,聲音如悠長鐘鳴,一字字敲在祝老太太心底:“施主且寬心罷,他與你家親緣未斷,來世輪回再入了人道,自會降生到你府上。”

自此,祝老太太的心結才算是徹底放下。

老淚縱橫,捧着簽文,供在府裏的小佛堂內,日日都要去誦經,生怕一日心不誠,這份親緣便要斷了幹淨。

不過她寬了心,府上氣氛卻依舊低迷的很。

這段時日,老太太罷了早晚請安,成日裏在小佛堂內念經誦佛,臉上從沒見着個笑模樣。

衆人都知道她是因了大老爺的事兒郁結于心,可逝去的人,再怎麽也逆轉不了乾坤,便只生怕自己一個不慎惹了老太太不快,整日裏戰戰兢兢拘束的很,連三歲大的孩子,都被特地囑咐了不許在祖母面前吵鬧。

上元節這日,雖大廚房費盡心思,做了一桌子琳琅滿目的素宴來,席面上卻沒有多少人在正經動筷子,連往日裏嘴最巧的三太太,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元宵佳節,珍馐盛宴,鋪了滿席,卻嗅不出一絲兒節日味。

囫囵吃了元宵後,席面上的氛圍便陷入了凝滞。

最後到底還是四姑娘亭霜站了出來,沖老太太規規矩矩行了一禮,道,聽聞今日花燈街景極是熱鬧,一整年裏才有一回的上元節,難得的很,請老太太許了他們出府瞧一瞧。

四姑娘說這話時,面容沉靜,話理清晰,眼裏瞧不出一絲雀躍和向往,顯然是為了兄弟姊妹們提的,沒有人能說她一句不規矩。

畢竟方才吃元宵,席面上一半的人都聽見了十四少爺瀚哥兒癡纏着四太太,一聲聲地問能不能出去瞧花燈。

被四太太佯裝嚴厲地拍了一巴掌。

祝老太太心裏頭也知曉,這幾日拘着孩子們了,不過膝頭高的娃娃,雖都告訴他們大伯父去了,卻又真正懂得什麽呢,一個個依在丫鬟身側,眼睛裏頭充滿了期盼,卻都不敢大聲央一句。

這滿府裏頭,怕也只有亭霜與她同悲同痛。

“想去便去罷。”

她嘆息道,扶着丫鬟的手站起來,“我也倦了,先回去歇息,左右我在這兒,你們也不自在,我這老太婆,就不擾你們的興了。”

“老太太......”

“行了,旁的話也莫再多說。只記住,今日元宵,街面上多的是人,孩子們一不留神就要被花子給拍走,得多派些人跟着護着,老二家的,這事兒就交給你了。”

祝二太太連忙站起來,躬身應是。

“既然一整年裏頭難得一個元宵,也差人去問問雲兒他們,若想去,那便都一塊兒去,省的三三兩兩的散了滿街,不好看護。”

“老太太只管放心,我這便差人去問。”

也不知是哪只耳朵聽到了這話,剛剛還費力地自己用調羹舀湯圓子的宜臻,蹭的就擡起頭來,眼不帶眨地瞧着自己娘親。

等老太太離開後,她張着手,讓橘堇把她從高椅上抱下來,撒歡兒似的奔到祝二太太身旁,揪着她的衣袖,奶聲奶氣:“娘親,也差人去問珩哥兒哩。”

她這一聲珩哥兒,道的突然,乍一出口,祝二太太還沒反應過來指的是誰。

待橘堇在旁邊小聲提醒了一句,才沒好氣道:“知道了,誰都不會漏的。你這眼皮子淺的,不過就是送了你幾塊木頭,至于這樣成日惦記着嗎。”

宜臻歪歪腦袋,聽不明白這話,只咧開嘴,露出半排糯米小牙齒。

倒是祝四太太在旁邊似笑非笑:“二嫂,宜臻和衛家小少爺感情好,您應該高興才是呢。總歸以後都是要過一輩子的人,這小時候感情越深啊,日後在婆家日子就越好過,你瞧大嫂......”

說到這,她陡然住了嘴,連神情都變得尴尬起來。

大約也是想起來,今時不同往日,在這當口提大老爺,那不是促狹打趣,而是落井下石。

幸而此刻老太太已經走了,不然光憑這一句話,就沒她好果子吃。

祝大太太擡眸瞥了她一眼,什麽也沒說,面色淡淡的,帶着幾分嘲弄的冷意。

祝二太太就更懶得搭理她了。

她是晉安林氏出身,最重嫡庶,四老爺是姨娘所出,四太太王氏也是王家庶女,庶配庶的,在她眼裏,就沒有與她交談的牌面。

......

但總而言之,不管祝二太太與四太太這對妯娌間打了多少機鋒,衛珩失去行動自由,被迫跟祝府一群小蘿蔔頭一起出行這件事,就這麽自然而然地定了下來。

關鍵他還不得怪祝宜臻。

因為小姑娘真的是極誠摯地,極單純地,極極歡喜地盼着他來的。

甚至為了歡迎他,還偷偷往自己的荷包兜裏塞了個銀絲小卷兒。

一個銀絲小卷兒太大,她為了能放進兜兜裏,自己掰了半個給啃掉了,剩下的一半硬塞塞進小荷包中,掉了一地的面渣。

當衛珩被丫鬟領着到了西角門處,收到小姑娘的這份熱情時,真是哭笑不得,卻又不得不收,不然他怕面前這雙充滿期待的黑亮大眼眸,下一秒就要落下淚來。

生平第二次,他破地荒地把一塊面渣不斷的狼藉饅頭塊兒,裝進了自己的腰袋。

至于人生第一次破天荒,是收了祝宜臻小團子的蜜餞棗子。

那幾顆棗至今仍然放在他屋子內櫃中的一個小罐子裏,昭示着小姑娘對自己未婚夫的熱情和讨好。

勉強也算是......定情信物吧?

......

今日上元節,街面上挂滿了花燈,着實熱鬧的緊,京城雖繁華遠勝他地,卻也難得有這般盛景,因而尚書府裏除了尚且嗷嗷待哺的奶娃娃,其餘姑娘少爺們都聚在一塊兒了。

大房的祝亭霜,二房的宜寧宜臻宜筠,還有亭钰亭盛兩個哥兒,三房老爺外放去了滇省,沒在府上留人,四房最小的宜珊不過半歲,便只來了宜榴宜嘉和亭瀚。

除此外,還有借居在祝府的表小姐戚夏雲,祝大太太的遠方侄女鐘濡霈。

以及衛珩。

烏泱泱一片人,連帶着丫鬟婆子小厮,從西角門一道兒出來,讓前世是獨生子,今生也只有一個親姊妹的衛珩十分直觀地體會到了,何為世家大族,何為多子多福。

且這麽多人裏,除了祝宜臻和祝亭钰,唯一還讓衛珩微微側目的,便是祝大老爺的那位獨生女,祝四姑娘祝亭霜。

當然不是因為她的美貌與氣度。

而是她腰間挂着的那只香囊。

衛珩五感十分靈敏,更何況是這麽近的距離,足夠他清晰地聞到祝亭霜腰間香囊裏散發出的香味=氣。

非常熟悉。

如果他沒聞錯的話,這香,應該是叫浮羅香。

融了四十四種原材料,萃取搗研,入薔薇水熬煉十二個時辰之後,窨半月之久,才能得到一小盅香料。

因為一次不能制多了,一多,這麽雜的原材料,香味就要亂,最後不僅制不成浮羅,反而會浪費珍貴的香葉。

浮羅香香氣清新,不奢靡,不厚重,帶着果味,還能溫脾養氣,靜心醒腦,最适宜少女不過。

但其中香料,一味紫霧葉,一味百煉佛,一味子夜藍,都是南洋渡來的特産,大宣的氣候過于幹燥寒涼,并不适宜種植。

甚至哪怕是在南洋,也稀罕的很,好難得才能尋到一塊溫度,濕度,泥土都适應的種植地。

衛珩之所以對這浮羅香知道的這麽清楚,甚至連制作方法和原料産地都了然于心,是因為,這香料最早的生産和銷售商,就是他小舅。

只不過後來因調制而成的香實在稀罕,價格越發高昂起來,甚至出現了一料千金的結果,嵇小舅生怕太過高調會給嵇家招來災禍,便壯士斷腕把香料配方賣給了皇商成家,從此只做香葉原料運輸生意。

這浮羅香,被成家拿到手後,稍一運作,便成了禦貢之物。

一年不過那麽半車,宮中得寵的娘娘公主們一分,幾乎不能剩多少,祝亭霜能使了它作香囊,怕真是如傳聞所言,深得太後的眷顧。

若冷情些說,祝大老爺這一去,便是給他唯一的閨女帶來了一步登天的機會。

或許連祝亭霜自己都搞不清楚,這究竟是禍還是福。

祝亭霜感受到了衛珩蜻蜓點水一般的視線,卻并未放在心上。

她自小早慧,才智謀略比男子也不遜色,又生的一副好相貌,受慣了周遭的關注和追捧。

而衛珩,不過就是其中容貌稍微出衆些的一位。

沒有什麽特別。

她偏回頭,正要瞧回去以示警告,卻發現少年已經淡淡地收回了視線。

而後邁步走到她七妹身邊,把一塊木頭遞給她。

宜臻抱着木頭,仰起腦袋欣喜道:“好漂亮的雞!”

“是鴨子。”

衛珩糾正她,一邊伸出手,擰了一下鴨子身上的發條,鴨子就忽然就在她掌心動了起來。

宜臻唬了一跳,手一甩,一不小心就把木頭給摔在了地上。

那鴨子在地上頓了頓,而後竟自顧自邁起小腿,在泥土地上一搖一擺地走起路來。

走了足足三個呼吸才停。

小姑娘瞪圓了眼睛,肉呼呼的手指着地上的鴨子,震驚道:“木頭、木頭成精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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