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宜臻并非不願意聽從母親的話。

只是過往無數次經歷都證明了,祝二太太在管家算賬上或許是一把好手,但在應付大事兒時,永遠都是先想着要往後躲藏避開鋒芒,或者多花些錢財息事寧人。

可能自小九牧林氏給她的世家教養就是,不論是何境地,最重要的還是要先護住家族的名聲,萬不能讓外頭的人看了笑話。

而在宜臻眼裏,這樣的行事作風,與其說是息事寧人,倒不如說成損己利人。

沒有一次真的帶來什麽好結果。

也因此,她吃夠了教訓,現下比起聽母親的話坐以待斃,她更願意先去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兒。

越早知道事情的狀況和內裏真相,才越早想得出解決辦法。

用衛珩提點過無數遍的話說就是:

不論處于什麽樣的情況中,不論你是個什麽身份,一旦事有不妥,永遠都要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裏,而不要等着別人來救你。

某些時候,宜臻心裏頭其實挺明白,為何亭钰如此推崇衛珩。

府裏的夫子也好,武師傅也好,甚至是前些日子班師回朝戰功赫赫的周栾大将軍,都沒有得到過亭钰這樣的盲從和尊重。

因為他确實是有本事。

這麽些年,宜臻把衛珩的信件一封封珍藏放好,時而拿出來一瞧,又或者心浮氣躁時一字一句謄抄,并不因為如何舊情難忘,睹物思人。

而是信裏的許多話,當時讀不覺得,後頭卻愈發感到是金玉良言。

她長到如今,豆蔻之年,時常覺得,自己想的念的,和同齡的姑娘們都不太一樣,和母親舅母這些長輩們也不太一樣。

她好像浮在空中,隔着塵世好遠,又好像随波逐流,沉沒在平頭百姓裏走街串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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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些念頭,和母親說不懂,和亭钰大姐姐無法說,便只能訴諸紙端,寄到遠在江南的杏花雨林裏。

而每每收到的回信,信紙上寥寥幾句,規規矩矩,卻總能解了她的心頭之惑,讓她下決心擇了一條道走。

宜臻之所以成為如今這樣的宜臻,不是出于府裏長輩,也無關于夫子和教養嬷嬷,而是因為這十年裏一封封打江南來的信。

珩哥兒說,既然周身沒一個明白人,你就把自己當成大人來瞧。

既然府裏頭沒一個多看重你的人,你就自己看重自己,自己給自己掙命。

珩哥兒又說,孤立無援又實在尋不到人的時候,可以大膽去找他。

宜臻是信的。

......

祝二太太在京郊莊子的地道,當初是宜臻合着一起畫的圖,從地窖深處往外挖,挖了足足有一裏。

因挖的長,整條道狹窄的很,宜臻爬出地道口時,衣衫上已經蹭了不少泥灰。

不過這地道的出口設的很妙,往前多走幾步,便到了善德長公主名下的一座別院後頭。

且正對着別院的馬廄。

事實上,善德長公主從未來過這京郊別院,與宜臻也并無任何私交。

可別院的秦管事,卻與宜臻身邊的馬車夫張守關系甚篤。

原是前次驸馬親妹來此借住時,正值大旱缺糧,秦管事拿不出可招待的糧食蔬果,急的焦頭爛額,畢竟那些子貴人可不管世道如何,不稱心如意了,便要拿底下人出氣。

迫不得已之下,只能到近處的其他莊園別院借糧。

可當時大家日子都過的難,只有宜臻松口借了。

而派去送糧的人,正巧是張守。

後頭幾次來往,都是張守出的面,一來二去的,關系自然就親近了許多。

秦管事的一位內侄女,前些日子剛和和張守的次子訂了親,因而現下,他們也算半個親家的關系。

今日,張守送了兩口袋糧食來,道自家莊子裏的馬出了纰漏,可伯爵府明日行宴,催莊子內的藏酒催的緊,只能向他借輛馬車行走。

這樣舉手之勞又回報深厚的小事兒,秦管事自然沒有不應的,笑容滿面地收了糧食,便立刻吩咐了人去套馬。

半刻鐘後,京郊的田埂小道上,駛出了一輛樣式普通的四輪馬車。

也是巧,宜臻剛行至大道,就迎面正撞上了伯爵府派來接她的人。

兩個丫鬟,一雙婆子,還有六七個佩刀護衛,真是好大一個陣仗。

那一雙婆子宜臻還認得,面長吊梢眉的那個,是祖母身邊的喬嬷嬷,祖母一貫看重的很,圓臉笑眼的那位,是大伯母身邊的陪房敖五家的,是大伯母的左膀右臂。

這兩尊大佛湊在一起,只為了接她回府,宜臻心下有了數,知曉這次的事兒,或許比她想的還要嚴重許多。

敖五家的見到這輛在這時刻匆匆而過的馬車,心有疑窦,但瞧見馬車上長公主府的旗帆,到底不敢如何放肆。

一想到大太太的吩咐,她一咬牙,還是起身攔在馬車前。

張守一開始徑直往前,臨頭要撞上了才拉疆繩,馬蹄高高揚起,幾乎就要踩在人面上,敖五家沒料到這馬夫如此大膽,被馬鼻噴出的氣息吓得發顫,一屁股坐在了泥地上。

馬車的車簾被打開,露出一個小丫鬟的面,眉毛倒豎,瞪着眼,語氣十分不善:“作死啊!這麽大一條道不長眼睛呢,你是哪家府上的,說出來與我聽聽,我今日倒要去與你們主子論一論,竟然連長公主的馬車竟也敢攔!”

這丫鬟如此不給臉面,敖五家反而松了口氣,連忙爬起了身,躬身賠笑道:“姑娘對不住,着實對不住,老婆子腿腳不好,方才被哪裏來的石子一絆腳,沖撞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與我一般計較。”

丫鬟俯視着她,面上滿滿都是嫌棄:“腿腳不好就少些出門子,直直面兒地沖上來,不知道的還以為又是哪家來碰瓷兒的呢,到時候也不曉得要潑多少髒水在我們主子身上,行了,我們主子事兒多着呢,可別再礙着擋道了。”

“哎,哎,您先行。”

目視着長公主府的馬車漸漸駛遠,敖五家的方才還卑微讨好的神情,一下消失的無影無蹤,眯眯眼,對身旁的喬嬷嬷道:“應當不是,那馬夫和丫鬟,以前都沒瞧見過,事出突然,若真是五姑娘,應當還來不及做這樣周全的準備。”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二老爺如今出了這等子事兒,還是小心些好,一個不慎,全府上下都要被連累。這府上,你平時瞧着五姑娘不聲不響的,最好相處,實際上最精怪的就是她了,府裏頭其他姑娘的心眼子加起來,也沒她一個人多。”

說五姑娘心眼子多,敖五家的是相信的,但要說府裏頭其他姑娘比不上她,她就不是那麽認可了。

不說別的,就她們太太底下大的二姑娘,滿府裏誰又能比得上她出息?

這麽些年,被太後當成親孫女兒看待,又與永平郡主玩的好,太子爺跟三皇子更是比賽似的往二府裏送東西,連老太爺臨去前都說,整個祝府,日後最有出息的怕就是她們二姑娘了。

五姑娘往日也不過就仗着伯爺的嫡女身份有些體面,如今伯爺出了這檔子事兒,日後還不知如何可憐呢,跟二姑娘更是比都不能比。

喬嬷嬷瞧見了敖五家的眼底的不屑,倒也沒說什麽。

她伺候祝老太太幾十年,見慣了事實,看人向來準的很。

不知為何,她總覺着,二太太膝下那見誰都帶三分笑,軟面團子似的五姑娘,要比驚才絕豔的二姑娘和更讓人看不透,如今老太太因為五少爺,鐵了心下這樣不留情面的決定,她勸了幾句勸不動,心裏總覺得惶惶的。

“咱們也莫在這兒停了,還是快些趕去莊子吧,這事兒可耽擱不得呢。”

“好,走罷。”

.......

宜臻今日帶出門的丫鬟是小棗,是她來莊子休養後在路邊撿來的,敖五家的沒見過,正常的很。

不過小棗能壯着膽子,把這場戲演的如此好,确實宜臻沒料到的。

馬車駛遠後,她擡起眸,沖後怕的小姑娘彎了彎唇,嗓音柔和:“你這樣便很好,也不用怕什麽,凡事你姑娘給你兜着你呢。”

小棗瞧着姑娘溫柔如水的眼眸,一下子所有的緊張與忐忑都消失了,心裏頭想,姑娘是她的救命恩人,又待她這般好,日後無論姑娘吩咐什麽,便是赴湯蹈火也要做。

不過還好,目前來看,宜臻還沒有落魄到要她去赴湯蹈火的地步。

他們出門的時辰并不算晚,到達內城門口時,天尚還亮着,馬車上挂的又是長公主的标識,城門守衛沒怎麽盤查,就大手一揮放行了。

馬車一路行駛,車輪滾滾,最終停在了東巷的一家茶樓後頭。

十年過去,這軒雅居依舊如常,不過翻修了幾次,店面瞧着更精致了些。

并且在京城西街和中巷都開了兩家分店。

軒雅居的老板,和衛珩是有些淵源的。

這些年,衛珩給亭钰寄送些什麽不能在明面上露的東西,都是直接運到軒雅居這兒來,而後再讓亭钰自己來取。

可以說,這兒就是他與亭钰的秘密據點。

而宜臻會知道這個秘密據點,是因為有一年,衛珩寄了封極重要的信件給亭钰,可亭钰要出門前,正好被父親撞上了,還因為逃學被好打一頓,別說逃出□□出府去取東西,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三日,還下不了地。

那樣重要的信件,交由身邊的丫鬟小厮去取,亭钰不放心,更何況軒雅居的老板只認他的臉,見不到他的面,無論是誰來,都不會把東西交出去的。

除非這個人是他親妹子,祝宜臻。

宜臻自己不知曉,但自打衛珩決定要把軒雅居的據點透露給亭钰起,就交給了東家兩幅畫像。

一幅自然是亭钰的,另一幅确是宜臻的。

“他們兩人,無論誰來,都可信。”

軒雅居東家當時得到的,就是這樣一句話。

後頭稍打聽一下便知曉,祝府的五姑娘,正是衛珩少爺的未婚妻。

那一切就說的太明白了,那日東家等了亭钰三日,左等不到,右等不到,便在街面上瞧見出門來逛的宜臻時,把她請了過去,糊裏糊塗說了一通話,而後才把那信件交到她手裏。

宜臻聽得似懂非懂,但到底算是明白了,若有什麽信什麽東西不好通過明面上寄出去的,便可以托到這裏來。

也知道了為何衛珩遠在江南,卻對京城的消息那麽靈通。

因為和軒雅居東家背後的東家,便是衛珩。

她有時候都覺得,母親真不應該擔憂衛珩“沒辦事,沒上進心,成日裏游山玩水瞎胡鬧”,反而應該擔心他太有本事,太有野心,也太高深莫測了些。

馬車剛落在軒雅居後門口,便有警醒的看門夥計迎了上來,笑道:“客官,不知您是......”

宜臻直接遞給他一道令牌。

他先是一怔,而後很快鞠躬哈腰:“貴人您稍等,小的這便去請掌櫃的。”

管這後院門的,一向是軒雅居東家的心腹,他在這地兒呆了三四年,前頭能拿出這令牌的,一有季連小國公爺,二有伯爵府的公子,再便是皇商成家的大少爺,這位面生的姑娘,從前從未見過,他須得好好禀報,萬不可莽莽撞撞便把人往東家面前帶。

東家正在最上樓的包間裏待客,聽聞是一位年輕姑娘拿來令牌來了,微微一愣,似乎非常驚訝的模樣,半晌才道:“哦......哦,這樣啊,我與客人還有些話說,你暫且等着罷。”

包間的門被阖上,足足有半盞茶的功夫,門才被再次打開。

掌櫃的極無奈地嘆了口氣:“你領人上來罷,就說我今日腿腳不便,不能出去見她了。”

夥計觑了眼東家走的穩穩當當,康健的不能更康健的腿,摸摸鼻子,低頭老老實實地應是。

宜臻在茶樓後院處等了好一會兒,就在她琢磨着自己是不是還是得再想想其他出路的時候,那夥計忽然下來了。

“貴人,我們掌櫃的這幾日腿腳不便,不能出來見,他請您入樓一敘,不知您是否願意賞臉?”

“你帶路罷。”

腿腳不便這樣一聽便知是胡編亂造的假話,宜臻是不會相信的。

但有求于人,姿态只能放低,她随着夥計進了茶樓,往二樓走去。

到了最裏頭的一間包廂前,夥計敲了敲門,裏頭傳來一道擡高的熟悉男聲:“進來罷。”

是上次宜臻見到的那掌櫃的聲音沒錯。

許是這包廂還有些隐秘,小棗被攔在了門外,那夥計攔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為難的很,顯然也不是他可以做主的事兒。

小棗急的不行,她雖來到五姑娘身邊沒幾日,卻也學過世家大族的規矩做派,知曉不論如何情況,都不能放姑娘一人呆着。

不然話傳出去,是要壞名聲的。

“姑娘......”

“你就在外頭等着罷。”

宜臻卻沒如何反對,視線和語氣都淡淡的,“左右都到人家地盤,你跟不跟着,也沒多大差別。”

她推開門,徑直進了屋內。

軒雅居的包間布局,十年來一如那模樣,外間與裏間分開,中間用實木屏風隔開,便是光影綽綽,也瞧不見裏頭的場景。

軒雅居的東家是個面容清瘦的中年男人,正在外間坐着,桌上已經備了一桌席面,瞧見她進來,起身招呼她入席,态度熱情卻并不谄媚,還專門介紹了,這茶是今年新進貢的廬山雲霧,稀罕的很。

宜臻沒心情再走一番寒暄的流程,只瞧向他,神色很認真:“金老板,這茶等來日我空了,再請您好好吃上一壺。但我今日來的匆忙,是有急事要問您。”

金老板握茶壺的動作一頓,輕咳一聲,語氣似有些不同尋常,但仔細一聽又覺着沒什麽:“您有什麽要緊事兒,只管問,看在衛公子的面上,金某也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想問你,你可知伯爵府這幾日出了何事?”

“哦.....這個,不知您說的是哪個伯爵府?”

宜臻微微蹙眉:“自然是祝府。”

“唔,這滿京城裏,倒是也有許多祝府.......”

要是還瞧不出這掌櫃在推诿,宜臻就真是個傻子了,她擰擰眉,語氣已經淡了下來:“全寧伯府的祝府,我出身的那個祝府,京城長雨街16號的全寧伯爵府祝府。”

“.......”

掌櫃的默默抿了口茶。

“既然金老板不願意說,那我便不打擾了。”

她直接站起身,半點不想在這裏多耽擱功夫,動作果決地就往外走。

金掌櫃跟着站起來,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為難的很。

事實上,他自然不是不願意跟她說,畢竟這些消息也不算什麽機密事兒,若是往常宜臻來,他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可如今貴客就坐在屏風後頭,他沒聽到任何指示,也不知對方是個如何章程,也就不知是該說還是不該說。

就在他眼睜睜看着祝五姑娘就要推門出去的時候,屏風後忽然傳來一聲淡淡的嘆息。

金掌櫃松了口氣。

“停下。”

......宜臻的手就這麽停在了屋門前。

屏風後的男聲是極陌生的,低沉的,還帶幾分漫不經心。

“你信不信你走出這個門,就再也回不來了?”

宜臻往後退了兩步。

轉回頭,警惕地瞅着眼前遮的嚴嚴實實的紅木屏風:“你又是誰?”

屏風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嗤笑。

那男聲懶洋洋的:“我要說我是即将救你于水火的如來佛,怎麽,你要拜一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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