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在這似嘲非嘲的懶散嗓音中,宜臻瞬間恢複了冷靜。
她扶了扶裙擺,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一手端起茶杯,一手用茶蓋輕輕撥開浮在上方的茶沫,那姿态是說不出的優雅和怡然。
盡管始終都沒喝下去一口。
少女彎着唇,語氣輕柔,婉轉動人:“若是您真能救人于水火,莫說拜一拜,便是金元銀寶,宜臻也親手供上。日後燒香拜佛也好,束發修道也罷,都惦念着您。”
伶牙俐齒。
衛珩挑挑眉,心底裏頭冒出這麽四個字。
他抿了口茶,微垂眼眸,視線正巧落在屏風左側的開口處。
這屏風擺放的位置很有技巧,要是想從外間往內看,除非貼着縫隙,否則最多只能瞧見磚牆一角。
但要從內間往外,就能清楚地瞧見外間的角角落落。
十年的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也不算太長。
如今也不過才十三四歲的姑娘,身量還不太高,梳着稚嫩的垂挂髻,發髻裏只插一根素銀簪,面上幹幹淨淨,一點兒妝飾都沒有。
小姑娘身着淺色的印花彩繪山茶紋褙子,裙擺上還有未擦去的泥土,雙手正搭在膝上,神情乖巧,乍一瞧去簡直無辜的不成樣兒。
若非那雙黑葡萄眼還圓溜溜地轉着,衛珩倒真要以為她是個膽怯溫順的閨閣少女了。
他今日其實本也沒想着要如何為難這小丫頭的。
方才夥計上來報時,也只是一時興起,想試試她是否真的就這樣傻,竟敢單槍匹馬地就随着人上了樓。
結果沒料到,這姑娘不僅上了樓,還十分配合地就把丫鬟留在外頭,自己獨自進了屋,整個過程毫不拖泥帶水,連聲反駁抗拒都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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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大不設防到如此地步,衛珩也是第一次見。
若放任她在外行走,怕是沒半刻鐘,就被人用一只糖葫蘆給釣走了,被人賣到偏僻山裏頭做童養媳,還咬着糖葫蘆樂呵呵地給人販子數錢呢。
教了她這麽多年要機警,要戒備,要放着點兒人,真真兒都教到狗肚裏子去了。
宜臻不曉得屏風後的人正在心裏頭訓着她,只是聽他久不出聲,到底還是有些着急,忍不住提醒道:“這位公子,你可知長寧伯爵府究竟出了何事?”
事實上瞧不見面,宜臻也不知曉對面究竟坐着何人。
但聽聲音年輕的很,喊一聲公子應當沒錯吧?
衛公子在屏風後頭沉吟片刻,才緩緩開口:“今日早朝,你父親觸怒天子,被剝爵貶官了。”
宜臻蹭地一下站起來:“你說什麽!”
“上月下旬,禦史中丞杜詠思參了中書省參知朱鞍一本,裏頭細數了朱鞍六大罪狀,包括貪污受賄,私賣官爵,酗酒屠弟,孝期葷腥不斷,僭侈逾制,寵妾滅妻,條條都是可以被關進牢獄的死罪。”
他放下茶杯,擡了擡視線,“朱鞍在朝中結黨營私,罪證鑿鑿,天子今日早朝大怒,一連處置了中書門下二三十人,都與朱鞍有關。”
“而你父親與朱鞍交往甚密,早年替他安置外室的舊事,也被言官一連翻了出來。那外室後來生下一子,被朱鞍接入府中做了貴妾,十分受寵,正是朱鞍寵妾滅妻的罪證之一。”
“你父親當年所做之事,雖說不是什麽牽家帶口,砍頭賠命的大罪,但畢竟撞在了這當口,不可能不受牽連。其實早些定罪也是好事,不然日後捕風作影的,反而會越拖越糟糕,如今只是剝了爵位,被貶斥去黎州做通判,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衛珩一句一句緩緩道盡,話音落下足足過了半盞茶的時間,屋內依舊靜悄悄的,沒有半點回響。
透過屏風的縫隙,可以看見小姑娘正一動不動地坐在桌旁,垂眸盯着自己的鞋面瞧,睫毛遮住了那雙葡萄眼,看不清是個什麽情緒。
但面色依舊平靜的很,沒有絲毫波瀾。
片刻,宜臻擡起頭,凝視着眼前的實木屏風,好一會兒才開口問:“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
“這已經是轉圜過的結果了。”
衛珩微微揚眉,“實際上,你父親犯的遠不止這一樁子事。他私下裏幫着朱鞍賣官鬻爵,私做假賬,就連那外室,也是他打揚州尋來的瘦馬,為了攀附朱黨而送與朱鞍的敲門禮,這一樁樁一件件,真要清算起來,他死罪難免。”
“......”
宜臻想,她爹處處謹慎,行事周全又圓滑,平日裏麻煩事能不沾邊就盡量不沾邊,真會牽扯進這樣的黨争裏頭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
應當......是會的。
正因為爹爹行事周全,才越容易在私下結交高官,中書省執宰裏頭的副相,在爹爹眼裏,确實是個穩妥又低調的好靠山。
他一直覺得,酆王盤踞在南疆,虎視眈眈,大宣必有一場動亂。
而自從祖父去世後,伯爵府聖寵漸淡,這麽些年過去了,他依舊只是個工部侍郎,天子對祖父和早逝大伯的看護與舊情,都加在了二姐姐身上。
日後若真發生什麽動亂,沒點兒靠頭,很容易便被人拉了做頂頭的炮灰。
宜臻知曉,以父親的性格,私下裏尋其他的出路,是必然的抉擇。
若真如眼前這人所說,爹爹已經觸犯了如此多的律法,那被貶去地方做通判,确實已是值得萬幸的結果。
只是,既然朱鞍已經落馬,天子又大發雷霆要徹查,又是誰在背後幫爹爹轉圜操作?
隐瞞這麽多條重罪,可不是一般人一般手段能辦到的。
她擡起眸,微微眯眼,仿佛要透過這實木屏風看清後面的人:“所以,是你幫了我父親麽?”
屏風後杯蓋輕響,片刻後才傳來一聲懶洋洋的嗯。
“你為何要這樣幫我父親?你究竟是誰?與祝府有何淵源?我可認得你?”
“你就當我是看在衛珩的面兒上罷。”
宜臻抛了幾個問題,對方卻只解釋了一句。
且似是不願意多聊這話題,随口說完後,便轉到了另一件事兒上,問她,“你如此急匆匆地往這兒來,是不是祝府的人等不及要接你回府了?”
“你又知曉了?”
“你父親被貶谪到黎州,想來消息早就下到了府裏。既然是貶谪,一衆妻子自然都是要跟随的,但黎州那樣的地方,一旦去了,怕是不好活。可祝府的情況,你應該最是清楚,你母親有多想你留在京中,其餘幾房的人就有多想把你送走。”
......是。
宜臻清楚。
當年父親襲了爵,其餘幾房的人內心有怨有羨也有不甘,這幾年一直就看二房不順眼的很。
而祖母,因為亭詹實在親近她,太聽她的話,已經幾次惹得祖母不快,她其實內心裏頭很不情願亭詹與自己接觸,怕這個孫子被籠絡走了。
所以,倘若這次她能随着父親一起去黎州,祖母應當也十分樂見其成的吧。
不過其實去黎州,也沒什麽的。
宜臻垂下眼眸。
總比孤身一人在這深宅大院裏活着來的松快。
小姑娘睫毛一垂,衛珩就知道她在想什麽,挑挑眉,問:“你聽過黎州沒有?知不知曉那是個什麽地方?”
“我只曉得它在巴蜀之地。”
“是在巴蜀,卻是臨着苗疆的巴蜀,黎州處于兩地交界,亂的很。且如今苗疆被酆王占着,酆王是出了名的好女色,他這人葷素不忌,不論是婦人還是閨閣小姐,只要看中了便搶回去做妾室。黎州如今所有妙齡少女都戰戰兢兢,輕易不敢上街,你母親許也是想到了這個,才不願你随之前往。”
宜臻就又沉默下去了。
她倒不是害怕,而是忽然覺得有些無力。
若是可以,她并不想做那個被人護着的,而是張開臂膀去護住母親她們。
“天子調令下的急,你父親後日便要出行了,你現下既已入了城,便回府裏去再瞧你父母兄弟幾面罷。”
“可我母親......”
“你母親把你藏在外頭,并不是什麽長久之計,便是你不随着父兄同行,日後也可派了護衛送你前去,這樣的事兒,避是避不掉的。你只管回去罷,我自有辦法讓你祖母允你留在京城。”
宜臻眨了下眼,語氣很靜:“你為何要這樣幫我?”
“你就當我是瞧在衛珩和亭钰的面上,旁的也不是你該關心的事兒。老金,送她下去吧,順便把那東西給她。”
侯在一旁的金掌櫃應了聲是,推開門,笑眯眯地沖宜臻做了個請的手勢。
那姿态雖恭敬,卻也不容拒絕。
屏風後的人,聽他語氣話風就知曉平日裏必定說一不二,行事果決的很,宜臻心裏清楚,哪怕自己有再多的問題想問,也是待不下去的。
她随着掌櫃的起了身,一步步朝屋外走去。
只不過邁過門檻時,她忽然回過頭,凝視着屏風上的木紋,緩緩道:“你願意這樣幫忙,我很謝謝你。我不知道你後頭究竟布了多大的局,但知道你本事肯定遠不止這些。我爹如今這樣,咱們也實在算不得門當戶對了。可當初祖父結親,是為報恩,如今若祝府還拿捏着這樁婚事,倒更像是你來報恩的。”
她頓了一頓:“所以,這樁婚事,你若是不想再續,千萬別顧着面子情不提,那婚書信物都在我這裏,祖父臨去前交與我了,我随時可以拿來與你換。”
“當然,你要換,也最好趁早換,不然事到臨頭了再悔,怕是兩家都不好交代。咱們既結不成親,也千萬別結成仇了。”
.......
說罷,她也沒再等他回應,轉回身,邁出門檻走了。
背脊挺直,脖頸修長,語氣那樣柔,姿态卻這般傲。
噢,原來認出他來了。
真是伶牙俐齒。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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