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1)

宜臻從小就是個愛吃獨食的姑娘。

許是被三姐姐争搶怕了,但凡得到什麽愛的好東西,她都要自己個兒牢牢地藏着,不肯從手指縫裏漏出一點。

若是哪日裏見到她大方地把吃食玩具分出來,那必定是她已經吃厭玩厭不想要的了。

真要是她愛在心頭的東西,她是一絲兒都不願意給人碰的。

就像那個木頭鴨,亭钰求了她這麽些年,宜臻也沒給他多瞧一眼。

祝二太太打小便覺得小閨女這一點壞性的很,說了不知道多少次,罵也罵過,罰也罰過,甚至有一回還上手打了,小姑娘依舊我行我素,屢教不改。

如今大了還好些,幼時簡直霸道的很,拿了東西蹬蹬蹬便跑,一股腦裝進自己的機關箱子裏,又把箱子塞進床榻,拿小身子死死壓着,任憑誰來都不理。

這世上這麽多人,估計也只有衛珩,能讓宜臻心甘情願地把好東西從兜裏掏出來給他。

倒也不是真的就如何情深意重,難忘救命之恩,而是自小到大的相處經歷,已經讓宜臻生出了一種盲目信從:衛珩是這世上最富有,好東西最多,出手最大方的人。

她送他一分,對方随手就還她十分,不論哪次,反正從來就沒有讓她吃虧過。

因此不論衛珩寫信來要什麽,她都給的痛痛快快,歡歡喜喜。

不明真相的旁觀者都覺着她實在是太愚善了些,便是季連赫那個死忠衛珩黨,都明裏暗裏勸過她多回,道她日後定會被衛珩這個人精給騙個精光。

只有宜臻自己知曉,占便宜的那個人,每回都是她而不是衛珩。

他吃了虧,卻不說話,任旁人拿他取笑說嘴,半點不介懷。

正是因為衛珩這樣好呀。

她才想把他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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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小時候藏蜜餞玩具,長大了後藏金銀地契,藏得嚴嚴實實的,一點兒好處都不給旁人瞧見。

只是衛珩不是蜜餞棗子,也不是京郊外的幾十畝地。

他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比她還要聰明許多的人,怎麽可能就木木呆呆地任她藏呢。

宜臻抱着那只已經被摩挲的老舊的木頭鴨,轉了下發條,看它在榻上吧嗒吧嗒走的笨拙。

而後一下摔在軟被上。

世人都貪戀風光,享受羨豔,男子期望官爵加身,紅袍走馬,女子則期望嫁得佳婿,琴瑟和鳴。

最好還是要家世出衆,頭角峥嵘的翩翩君子,好讓往日閨閣裏的姐妹們都羨慕,稱贊這是個如何了不得的金龜婿。

唯獨祝宜臻,恨不得自己在旁人眼裏再落魄些才好。

這樣就沒人會來羨慕嫉恨她,也沒人要觊觎她的好東西。

極小極小的時候,宜臻就想,倘若這世上沒人再發現珩哥兒的好處就好了。

他便只永遠是她一個人的小哥哥了。

母親帶她去廟裏拜佛,她跪在蒲團上,捧着小手許願道,希望這世上除了她,再沒人喜愛珩哥兒。

可是後來長大幾歲,她漸漸意識到,自己這樣想實在是太自私了些,便退而求其次,又期盼着珩哥兒只對她一個人好。

直到如今長到十三四歲,經歷了許多世事,旁觀了無數冷暖,偶爾憶起幼時在佛祖面前許的願,小姑娘自己都覺得啼笑皆非。

青絲三千,一晃許多年,她卻再沒做過那樣稚氣的美夢了。

......

父親啓程的這日,正是瓜月裏最熱的時候。

馬車輪子在幹燥的路面上滾動,連揚起的塵土都帶着離別的哀愁,纏綿在木轅上,不肯落下。

宜臻一路送到了城門口。

倚着母親的膝頭,叨叨絮絮念了許多。

二房帶到黎州的行李,一大半都是宜臻幫着打點的,越打點她越發覺,衛珩給的那張地圖,是真真兒起了大用。

黎州的氣候,吃食,風土人情,還有與京城大不相同的應酬規矩,還有要如何打點其中的官場關系。以及什麽在京城是珍稀,在黎州卻是平常。什麽在京城随處可見,在黎州反而成了千金難求的稀罕物,她都一一再說了個清楚。

前兩日事務多,忙的腳不沾地,祝五姑娘還能穩住情緒露出笑面兒,這會兒真到了離別時刻,和母親獨處着,宜臻早已紅了眼眶。

到底,她也還是個豆蔻的小姑娘呢。

最後還是祝二太太生把她趕了下去,強硬道:“別再送了,到這兒便很是足夠了,你快回去罷。”

祝二太太前頭掉了整整兩日的淚,拉着宜臻的手心肝長心肝短的,在這一刻卻難得顯出了幾分為母的堅毅,不願讓兒女再為此憂心。

“該說的都已說盡了,便是再有什麽,日後來信也是一樣的。京城到黎州相距甚遠,你還能跟到頭不成,聽娘的,再送也是徒惹傷心,回去罷。”

今日啓程,二房行進的十分低調,祝府裏其餘人都只送到了門前,老太太更是道年紀大了,不忍相送,連院門都未出。

她心裏其實還生着氣,怨次子弄丢了老太爺辛苦掙來的爵位,莫說是送行,便是昨日裏祝二老爺親去榮壽堂辭行,她也未出來見過一面。

往日裏高朋滿座的祝伯爺,如今被削爵外放,一路行至京郊,也唯有幾個幕僚相送。

足可見世态炎涼,人心淡漠。

宜臻下了馬車後,并未真的回去,反而俯身從地上捧了一抔土,用手帕細細包好,行至前頭,舉手遞給了父親。

“故土難離,此行遠去,我知曉爹爹心裏必不好受。可女兒也相信,總有一日,您能讓這泥塵榮歸故鄉。”

祝二老爺神情晦澀,将帕子小心放進懷裏。

他望着眼前不知何時已亭亭玉立的小女兒,長嘆一聲:“宜臻,你是個懂事的姑娘,這些年,是爹爹沒有盡到看顧的責任。日後,爹爹娘親都不在府裏,凡事只能你自己掂量記挂,二房在京中的庶務,還有亭詹,爹爹都托付給你了。”

他沉默了片刻,又道,“至于衛珩那邊......衛珩那邊,你自己看着些,爹爹知道,從小你就比你母親有數,對你,爹爹是極放心的。”

對宜臻,父親母親,大姐姐,甚至亭钰,都是放心的。

......

雖然幼時也任性,性子獨,愛嬌愛鬧,啰嗦又纏人。

雖然漸漸長大了,骨子裏還是固執倔強,輕易聽不得人勸。

雖然不似大姐姐與母親貼心,什麽事兒都去尋母親說話,也不似亭钰會取巧,總是惹的母親捧腹,哭笑不得。

但宜臻還是個乖巧懂事的姑娘。

自小到大,除了幼時被拐那次,她幾乎從未讓父親母親多操過一份不必要的心,受過一點兒不必要的累,養到十三歲,比看上去最能幹的宜寧還省心。

如今想來,大約是因為她弄不懂的問題,做不好的事兒,通通都麻煩了衛珩,在衛珩那裏得到了最好的答案。

那些向父親無法說的話,不好提的要求,反而在信紙上能夠寫的順暢,幾乎就把未婚夫當成第二個爹使。

宜臻尚還記得自己換牙那一年,因為說話漏風,不愛張口,就沒了命地寫信,三兩天就往江南寄一封,但握筆不穩,跟描大字似的寫一兩句話就費一張紙,偏偏字又沒學全,一只信封裏厚厚當當的,塞滿了連篇的錯句和瞎胡鬧的畫兒。

有次大姐姐瞧見了,還問她怎麽把練字的廢紙也給人寄去了,氣的宜臻差點哭了。

可衛珩從沒有嫌她煩,反而還耳提面命地要她多念書,多練字,看書也很不必只看詩集和女誡,多讀些史書和游記才是開拓眼界的正理。

宜臻書房裏的古籍,十之七八都是衛珩寄來的。

她一直都覺得珩哥兒是世上最心善的大好人。

且珩哥兒只比她大了兩歲餘,字卻寫的比她好許多,宜臻除了聽夫子的布置描大字,閑暇時還愛仿着他的字寫。

衛珩幼時學的是楷體,字跡端方,越長大反而越潦草,勁挺肆意,鋒芒畢露,在大家名帖裏找不着一副十分相像的。

宜臻私底下笑稱他寫的是自創的衛體,學了這麽幾年,到如今也能仿出七八分神韻,旁人不仔細瞧,還真分辨不出來。

最了得的一次,是季連赫生辰,宜臻捉弄心起,仿着衛珩的字給他寫了一篇言語真摯,感人至深的賀文,與衛珩平常措辭淡淡的文風大不相同。

可惜季連赫這個大老粗,讀了數遍也看不出端倪,吓得半死,一連往江南快馬加鞭發了三封信問衛珩是不是中了毒箭受了刀傷生了重病身子快不好了,才在臨去前性情大變特意給他留這麽一個念想。

衛珩只回了他兩句話: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樂此生。

遙叩芳辰。

......話又道遠了。

總而言之,宜臻是個十分懂事的姑娘。

這種懂事,日日見時或許不如何,離別之時細細憶起,才讓祝二老爺越發愧疚起來。

他滿腹言語不知如何說,最終也只拍了拍小女兒的鬓角,輕聲嘆息:“爹爹這便去了,日後你自己要警醒些,若是實在覺着在府裏寄人籬下的難熬,便來黎州尋爹娘,無論如何,爹娘總護着你的。”

宜臻本就是想跟着去黎州的。

黎州再寒苦,也總比寄人籬下成日裏與人做戲強些。

只可惜母親不願,聽衛珩的話風,他也是不願。

依了母親是不讓她憂心,依了衛珩是信他的謀劃與好心,信他必不會害她。

少女颔首,掩住微紅的眼眶,俯身福了一禮:“我明白的。”

靜默了一會兒。

沙塵卷着柳兒,蟬鳴混着馬嘯。

“爹爹珍重。”

“行了,就送到這兒,回去罷。”

......

灼熱的塵泥與蟬鳴裏,少女側身而立,望着那滾滾遠去的車輪,以目相送,直至再也瞧不見馬車的影子。

風把她的青綠衣衫吹起層層波瀾,在越發顯得纖細弱嫩。

自今日起,她就真真兒的是一個人了。

宜臻想。

姐姐嫁至他家,爹娘親弟遠去黎州,珩哥兒又回了江南。

看似好像滿府親戚姊妹,可以日日閑話家常,實際上,她就似個孤鬼,獨個兒活在那深宅大院裏頭,也不知能活多久。

**

其實孤鬼也有孤鬼的好處。

最起碼不必應付多舌多事的親戚,只這一樁,便少了不知多少樁讓人煩心的庶務瑣事。

二房啓程去黎州的第二日,宜臻就提出了要搬院子。

跟老太太親提的,也不多說什麽,只道自己想要搬寄春居去。

祝家府邸前身是成王舊居,占地其實大的很,但好些院子都離主院遠得很,再加上祝府人丁本就不是如何興旺,是以便都漸漸荒廢在原處了。

寄春居便是其中一間。

寄春居坐落在祝府東南角,既不近正院,又不近街市,因地處偏僻,又久未修繕,院門已許久未開過。

上一回住人,還是當年衛成肅攜子寄居在祝府的時候,

粗粗一算,到如今也有十來年了。院頭檐角上都積了不少灰,仔細探了探,還能看見一只蛛網。

這樣的光景,與五姑娘原先住的竹籬居簡直是天差地別。

且這地方不僅偏僻,又因旁邊就是梅林,後頭正對着山,是以要比旁的地兒都陰冷些,說實在話并不适宜住人。

本來麽,莫說是寄春居,便是宜臻提出要搬到旁的稍差些的院子,老太太都是不能答應的。

父親去了外地,唯一留在府中的閨女就立刻移了居,不知道的,還以為她這個祖母如何苛待親孫女兒呢。

可也不知怎就那麽巧,二房老爺剛離府的那日傍晚,老太太的外孫女兒戚夏雲就正巧從慶元府行船到了京城。

老太太不肯送二兒子,卻派了最得力的嬷嬷去碼頭上接外孫女,到府上後心肝肉似的抱着哭了好久,唯恐自己傷情的還不夠。

也幸而祝二老爺已經行遠了不知道,否則該有多心寒呢。

至于宜臻,她向來是沒有指望便沒有失望的,心裏面上半絲波瀾也無,規規矩矩全了所有的禮數,讓人挑不出一絲錯處兒來。

戚夏雲的母親,是宜臻的二姑母。

聽說這位二姑母原是庶出,但因她姨娘是祝老太太最貼心的貼身丫鬟,又難産死了,便被老太太抱過去記到自己名下,視若親女般養大。

戚夏雲幼年時也在祝府住過幾月,很得老太太的寵,待她比待自己親孫女兒還親厚些,唯獨也就二姑娘亭霜能比幾分。

如今再來祝府,是她母親病了,無力管教家事,又憂心女兒無人教養,才特地把她送過來,讓外祖母代為管教。

更何況她如今十三四了,和宜臻一般大,正是該談婚嫁的好年紀,養在京城,也方便相看人家。

老太太一生就養了一個女兒,不是親生勝似親生,再疼再愛不過,對戚夏雲自然也是愛屋及烏。

若要讓外孫女兒住的遠遠的,晨起走好長一段路來請安,有什麽動靜也看護不到,她自然不能答應。

可這祝府上下,地方雖大,離主院近的卻是數得着數的,适宜住的都住滿了,叫誰挪都不像話。

正當老太太想着是不是要把嫁出去的宜寧空下來的院子騰給戚夏雲時,祝五姑娘宜臻卻忽然站了出來。

“老太太是知道我的,自幼身體便不大好,前些日子又中了暑氣,在莊子養了好些時日,大夫說,我這病,須得離了人靜養,越僻靜處越适宜,可若是又去莊子上,不僅老太太不放心,孫女兒自己也不敢。剛巧昨日我路過寄春居,覺得那處院子僻靜的很,坐看右看,再沒有更恰當了。”

少女低眉順眼,言語溫和,“老太太,竹籬居再好,離母親的院子那樣近,日日對着,住久了也免不了觸景生情,生了情又哭一通,郁結難解,滿腹離愁,何苦來哉。”

“正巧雲妹妹來了府上要常住,雖我搬走了,院子也不用閑置,撥給了她正是兩全其美,再好不過的事兒。只日後孫女兒請安要是來晚了,還盼老太太能寬容我些。”

一句一句,有條有理,自己就把話給說全了,無一不妥帖。

可見并不是故意耍小性兒拿喬,而是真心要搬院子的。

老太太沉吟片刻,到底還是舍不得宜臻親自遞過來的臺階,嘆口氣,颔首答應了。

她道:“你既是身子不好需得靜養,日後就不必大清早起來了。只逢年過節時,若身體還算康健,便與姐妹們一道來我這兒說說話,也不拘什麽禮不禮的,養好了身子才是最要緊。搬院子的事兒,你更不必着急,寄春居畢竟久不住人了,修繕也需要時日。如今你父母都離了你,傷心是難免的,你若真忍不得,便讓雲兒與你一同睡,晚間說說話,也是姐妹和睦的理兒。”

姐妹和睦是什麽理兒,宜臻自己明白的很。

她親姐姐宜寧若是探親回來,瞧見自己的院子被指派給了一個來府上借居的表小姐,不定心裏怎麽起火呢。以她的性子,直接跟老太太鬧起來都有可能。

雖說出嫁的女兒,管不着府裏院子的指派,可祝宜寧又不同,她出嫁的時候,專門去求了老太爺,并不要公中的嫁妝銀子,只求能把娘家的院子留給她就好,老太爺灑然一笑,嫁妝銀子還是照給,院子也答應留給她了。

大姐姐出嫁後,母親依然會派人時不時打掃她的院子,擺設陳列都與她做姑娘時一模一樣。

可如今老太爺去了,老太太就是府裏的老封君,說一不二,脾氣拗起來,不認老太爺的話也是有的。

到那時,老太太與大姐姐,不論是誰争贏了,臉面上都不會太好看。

為了避免這樣的壞事兒發生,宜臻極善解人意地就自己主動給老太太尋到了更好的臺階。

五姑娘住的竹籬居,是原先從二太太的院裏擴出來的,闊朗寬敞,離上院正房極近,可屬姑娘裏頭最好的一處院子。

宜臻如今能這樣痛快地就讓了出來,連老太太自己都覺着驚訝。

更痛快的是,五姑娘嘴上剛說了要遷居,第二天午前便收拾好箱籠搬到了新院子。

老太太特地遣了人來問,她只說,昨日便早派丫鬟婆子們來這處打掃幹淨了,寄春居雖許久未住人,屋舍倒也還齊整,只稍稍把外牆修繕修繕即可,費不了多大功夫,倒不如早些搬出來,雙方都便宜。

戚夏雲是個極會做人的表小姐,盡管長途跋涉暈了船還未緩過起來,卻依然拖着病體親自來道了謝,送了宜臻她自己親手打的好幾條絡子,四只雲錦香囊,并一盒香膏。

禮雖不重,卻很貼心,繡活針腳細密,圖樣精致,看得出是用了心做的。那盒香膏,說是她家那邊的偏方,夜裏點燃了,對解暑安眠最有效用。

宜臻微微有些驚奇,因為那盒香膏,聞起來味道熟悉的很,她之前用了兩三年。

都是衛珩寄給她的,只不過那時他只告訴她是防蚊蟲的涼膏,讓她熏在蚊帳上用。

且後來因為他又尋到更好的防蚊蟲香,就再也沒給她寄過這個了。

衛珩願意主動給宜臻寄過來的東西,總是好用的,不論是新膏還是舊膏,都大大地救了夏日裏極招蚊蟲咬的祝五姑娘。

她當時還給大姐姐送了一點兒,結果連帶着大姐夫的小舅娘都來問她這膏子是從哪兒尋來的,可還有多的,能不能幫她再買些。

宜臻去信給了衛珩,衛珩說香膏是他藥園裏制出來的,外頭買不着,用料雖不昂貴,但極難量産,所以成品不多,她若用完了還可以再給她寄幾盒來,別人要就真沒有了。

如今戚夏雲也拿出了這香,倒是讓宜臻怔了一怔。

戚夏雲繼續道:“你別看這個香膏瞧上去拙實了些,其實好用的很。聽說裏頭有一味藥材,是從蒲甘運回來的,便是蒲甘也産的不多,所以我家裏雖有香膏的方子,一年也就得那麽一小點兒,姐姐你先用着,若使得好,我再托家裏想法子送些來。”

宜臻很想說很不必的。

這香膏她早前每年夏天都能收到不少,後來衛珩又寄了新的來,她用了覺得更好,就把十幾個木盒子都搬到了大姐姐那兒,讓大姐姐走人情,至于她自己,頗有一副喜新厭舊瞧不上這些子俗物的豪爽架勢。

大姐姐最愛戳着她的額頭教訓她:“”得虧了有衛珩這樣的土財主給你東西敗,不然我看啊,整個伯府都養不起你一只金雞蛋。”

可是這些實情,宜臻要是真跟戚夏雲說,那就成了極不給面子的炫耀和嘲諷,戚夏雲脾氣再好也要羞憤惱怒的,以後都不要再見面說話好了。

是以宜臻笑意盈盈地收了香膏,又讓丫鬟去庫房取了壇她去年剛用秘法釀造的梅子酒,算作回禮。

這禮也不重,但戚夏雲收的很高興,親親熱熱地與她又說了一番話,在日頭完全落下前,總算是拖着病體離開了。

宜戚夏雲是慶元府生人,衛珩長于越州,都在江南地界。

臻問了她許多關于江南的事兒。那邊是如何的青石板橋,如何的煙雨蒙蒙,小姑娘好奇的很,也向往的很。

有時候聽人說起,竟然還有幾分類似于近鄉情怯的畏縮。

許是因為在她內心的最底處,她一直都想着,自己以後是會嫁去江南的罷。

......

不過此刻也不知道了。

宜臻搬院子只用了半日,修繕院牆也只用了一日不到,只要老太太發了令,麻搗黃泥與磚瓦石灰一運來,夥計們三兩下就修整好了。

連小廚房都早早放滿了柴火。

到夜間時,原本還蕭索破舊的寄春居,已經大變了樣子,占地雖不太大,因為臨着梅林,倒也頗有些雅致。

正頭的堂屋自然是空着待客的,西廂一間作小廚房,一間作書房,一間還空置着,東廂房的三間屋子全都連通了,只用一架大屏風隔開了最裏頭的架子床,中間擺了張大桌案和美人榻,最北間的屋子則用來作了茶室,一床焦尾琴置在黃花梨琴架上,熏香燃燃,意境悠然。

此刻,東廂桌案上尚有攤開的游記古籍,幾只筆洗一只盛着墨水,一只養了只紅尾小魚,尾巴一甩,在桌面上留下幾滴水珠。

宜臻絞幹了頭發,正要倚榻讀游記時,小棗忽然敲了屋門進來。

“怎麽了?”

“姑娘,奴婢方才整理箱籠時,從您那件藕色的襖子裏發現了這些。”

小棗掌心托着一疊厚厚的紙,惴惴不安地遞到她面前,“可是哪兒放錯了?數額并不小呢。”

沒有放錯,宜臻一眼就認出來了。

契紙,還有銀票紙。銀票足有一萬兩,契紙分別是母親嫁妝單子裏實在舍不得出手的兩間繁華地帶的鋪面,京郊的那個莊子,還有一百畝良田。

小姑娘的眼淚一下就出來了。

她靜靜地凝視着那疊契紙和銀票,淚水氤氲在眼眶裏,嗓音悶悶的:“你先出去罷。”

那件藕色的襖子,是去歲生辰母親親手縫制的,宜臻并不舍得大狠穿,平日裏都好好放着,若不是此次搬院子,也不知許久才能發現這些。

不用猜都明白,這些肯定是母親留給她的,知曉當面給她她不肯要,才偷偷塞在了箱籠裏。

宜臻眨眨眼,用力眨去眼睛裏的淚。

可舊的剛去,新的便立刻冒出了頭,最後連成淚線,一顆一顆砸在桌案的筆洗裏。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這份悲傷,紅尾金魚在清水瓷缸裏躍了一躍,濺起好幾圈水花。

雖然,母親處事不夠圓滑,考慮不夠周全,為了面子非要逞能,每每都是她和大姐姐幫忙收拾爛攤子。

雖然,母親啰嗦愛念,一下是打扮太素一下是衣裳太舊,成日裏對她就有說不完的不滿意,總要拿她與二姐姐比,盼着她能成為祝家最大的富貴,好給自己掙一個面子。

雖然......雖然有好許多雖然,但是在這世上,也唯有母親是真正殚精竭慮地、不求回報地為她打算和謀劃,把她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

倘若母親陪在她身側,哪怕什麽都不做,她都覺得自己是個有靠山的孩子,是有娘親可以依賴的嬌小姐,而不是如今孤立無援委曲求全還要強顏歡笑的祝五姑娘。

宜臻其實很少哭的。

就算是那日京郊城外,在父親面前,她都生生地把淚水給逼回了眼眶裏,用最讓至親放心的姿态送行,回到府中,行事依舊妥帖,禮數無比周全,讓人一點空子都鑽不了。

只有此時此刻一人獨處,她才終于卸下所有防備,哭的稀裏嘩啦。

說到底,她也不過是一個十三四的豆蔻小姑娘而已。

還是在父母膝頭撒嬌的年紀。

“哭的時候要擡頭哭,千萬別低頭。”

腦袋後方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男聲,尾調微沉,像奪命魂鈴一般驟然響起,把宜臻吓出了一個鼻涕泡。

她扭回頭,連眼淚都未擦幹,呆愣愣地盯着身後的少年。

粗布麻衣,頭上頂着個大大的草帽,遮住大半張臉,整個人松松垮垮地倚在窗邊,衣裳膝頭還打了個特別規整的補丁。

唯有那熟悉的下颚曲線,和微抿的薄唇,才能讓人認出他小衛公子的身份。

宜臻揉了揉眼眶,冒出口的第一句話是:“為什麽哭的時候不能低頭?”

沒有質問他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屋子裏,嗓音甚至還帶着哭腔。

因為哭的時候要擡頭哭,眼淚才不會掉下來。

一低頭,皇冠就會掉。

——這種話,衛珩是瘋了才會說出口。

他頓了一會兒,才道:“因為鼻涕泡會吃進嘴裏。”

那一瞬間,宜臻只差沒從桌案上搬起筆洗砸他了。

“抱歉。”

衛珩小少爺難得有一次是自己主動道了歉,大概也是覺得對一個小姑娘說鼻涕泡,确實太沒風度了、

他看着小姑娘通紅的眼眶和臉頰上挂着的淚,想了一想,說:“如果你真的害怕,不願住在祝府裏,可以随我一起去江南。”

宜臻擦感眼淚,低頭悶悶道:“你別開玩笑了。我怎麽随你去江南?”

私奔嗎?

祖母會打斷她的腿的。

“裝病吧。”

少年的語氣十分淡定,“裝重病,請太醫來看,都說不能見風不能多行不能經常見人,須得小心靜養,然後找個像你的丫鬟,易容打扮成你的模樣,替你在床上躺兩年,你就把值錢的物件兒都帶上,随我去江南,做個書童小厮管事都可,游歷山川,增長見聞。”

宜臻情不自禁随着他的話想去,仿佛已經看見了自己潇灑自在地在外行走,見識大好河山的景象。

她太心動了。

“但是不行的。”

小姑娘垂下眼眸,“我不敢。”

“被發現的話,祖母會打斷我的腿的。”

衛珩擡眸瞥了她一眼:“膽小鬼。”

宜臻撇撇嘴,不和他争辯這個。

也是直到此刻,她才終于想起來要問:“你為什麽會在這兒?如何進來的?穿成這樣做什麽?你不是早就回越州了嗎?”

少年轉了轉腦袋上的草帽,語氣淡淡:“有事要尋你說,翻窗進來的,掩人耳目,今日回。”

祝五姑娘如今已經很習慣衛小少爺的言語方式了,蹙着兩只秀氣的眉毛:“你若有事要尋我的,大可以派人來通傳一聲,或者托人送信來,誰教你就這樣闖進人家屋子了的?”

但明明是她占理的事兒,卻不知為何越念越小聲,腦袋低垂着,一副很怕他的模樣。

“我再有半個時辰便要啓程了,來不及通傳,送信太費工夫,倒不如直接來就與你說了。事出從急,實在抱歉。”

還有半個時辰就要啓程?

啓程回越州嗎?

那非要來尋她說的,一定是很要緊的事兒吧。

難道是父親又出事了?

一下子,宜臻旁的什麽都不追究了,咬了咬唇:“你說罷,我什麽都能承受。”

衛珩不知道她究竟又想到了哪裏去,擺出這麽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你什麽都不必承受。”

少年單手叩着窗棂,“我今日來,一是告訴你,西南那邊我都已經安排好了,你父親去黎州任通判,黎州知州叫紀高誼,與衛莊人情往來不少,也認得亭钰,你父親在他手底下就任,過的會比在京城還順心,你不必為此擔憂。二是你給我記住了,京城水深,皇家尤甚,往後幾年風雨飄搖的......站直了,別聳肩耷腦的,我與你說正經事。”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把手并在兩側,直起身,仰腦袋瞅他。

兩只圓溜大眼睛濕漉漉的,睫毛粘了幾根在一起,楚楚可憐......楚楚可憐。

衛珩咽下要繼續教訓她的話,嘆口氣,緩緩道:“皇家水深,且個個作死,不論你祖母你二姐是怎麽做事的,你都少摻和,尤其離太子遠着些,免得被他拖累的連身家性命都不保不住。離惠妃也遠着些,她聯系你你也少搭理,她這個人野心太大,想法太多,偏偏手段又不夠,注定活不長久。離大長公主遠些,莊子隔得再近也別去。還有,你最好離季連赫也遠些。”

他頓了頓,“免得被他帶偏了,腦子都不太靈光起來。”

宜臻眨了眨濕漉漉的眼睛,困惑道:“那我離誰都遠着些,我就沒有夥伴了。”

“書籍是聰明的小姑娘最好的夥伴。”

“你不是說我蠢笨的不行嗎,我又不是聰明的小姑娘。”

“那就多和書籍做夥伴,努力長聰明些。”

......

宜臻不太高興地鼓起臉。

少年勾了勾唇,把草帽往下一壓,語氣平淡:“或者你要是實在尋不到人說話,可以給我寫信。”

“衛莊有最快的馬,最靈慧的信鴿,最矯健的騎手,你在信封上打個圈,走的會比皇帝的八百裏加急禦信還快。”

“你為什麽這般厲害?”

“什麽?”

“你為什麽這麽厲害呢?”

小姑娘蹙着眉,又問了一遍,帶幾分困惑,幾分惆悵,還有一點點不安,“你好像打小就懂得比旁人多,多很多。想做的總能做成,不想做的也比許多人都做的好,衛珩,你說為什麽有的人打一出生就厲害?有些人就笨呢?”

比如算題,比如什麽力學天文學,她怎麽都學不好,琢磨不明白。

可衛珩就厲害的不行,連風是怎麽吹得都知道。

“你已經很聰明了。”

前方忽然傳來少年懶散的嗓音,“我之前是诓你的,其實你一點兒都不笨。”

“只是你還太小了。”他說,“等你再長大一點兒,就會變得與我一樣聰明。”

宜臻知曉這定是衛珩安慰她的話。

但衛珩肯拿這樣的話安慰她,她竟然覺得有些快活。

“你回去了之後,便一直在越州了嗎?”

她仰着頭問,聲音軟軟的,“好久都不會來京城了嗎?”

“說不準。只不過馬匹走的慢,從江南至京城花費功夫太多,若非出了不得已的事兒,我确實沒必要刻意入京一趟。”

“......噢。”

那就是有好久都不會見了。

就算她順順利利嫁人,至少也要等過了十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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