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衛游雙其實是有些怕自己這個兄長的。

幼時她極愛哭,因可憐她年紀小小就要日日吃藥,母親從來都是耐心哄她勸她,不敢責備,便是連向來肅正的父親,都從未對她說過一句重話。

滿府裏,唯獨她親兄長衛珩,從不順着她。

她不肯吃藥,鬧脾氣打了母親幾下,兄長就把她趕出院外,也不許人來抱來哄,也不許她自己走回來,只讓她在大太陽底下站着,站的餓極了,才放她進屋。

她有時非要他的新玩具,只要一鬧,他就從來不肯給,非得一個三歲稚童心平氣和地與他說話才行。

自小到大,衛游雙沒有一次哭泣是打動過她兄長的。

任憑她嚎的多麽大聲流多少眼淚,衛珩都是冷眼看着,半絲兒心軟和動容也沒有。

所以幼時母親還在世時,她每日裏最害怕的就是兄長下了學回府。

因為那樣就意味着她不能再在母親懷裏癡纏耍賴了,兄長要開始教訓她了。

有一次她被教訓的狠了,破罐子破摔,直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你根本不是我兄長,我兄長才不會這樣對我!你憑什麽罰我,大夫說了,我身子不好,不能挨罵......”

“你身子不好,母親比你更不好。”

少年站在她面前,俯視着她耍潑,語氣淡淡,“衛游雙,要是再讓我瞧見你把藥倒進茶壺裏,你信不信我把整壺茶都灌進你嘴裏。”

衛游雙不敢反抗,卻又實在不忿,抽抽噎噎小聲道:“母親說我已經很聽話了,旁人家的孩子,像我這樣的年紀,都沒有我懂事......”

“衛游雙,你回不回去睡午覺?”

面對她的哭訴和辯解,衛珩什麽都沒說,只問了這一句。

但幼小的衛游雙,分明從他淡淡的眉目中,瞧出了“你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混世魔王少在我面前睜着眼睛說瞎話”的輕蔑與無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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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把她趕回榻上,就算睡不着也非逼着她閉上眼睛。

閉着眼睛抽噎。

......總而言之,衛游雙到如今也不曉得比她懂事聽話的旁人家的孩子究竟是誰。

但她徹底明白了,她兄長就是個鐵石心腸的人間酷吏。

所以這會兒子,衛珩随手塞給她一只銀子,讓她自己再買蓮藕,她也不敢拒絕。

接過銀錢後愣了一會兒,就真的乖乖去鄰居莫大娘處買蓮藕做藕夾了。

衛府的宅子買在處州清河畔,是一個三進的院子,邊上住着的都是和衛成肅差不多官職的地方官員,鄰裏間常有往來。

雖然衛成肅清高自傲,不知變通,往往幾句話就能得罪無數人,鄰居尤甚。

可因為有衛珩時不時送去的新鮮瓜果,又有嘴甜的衛游雙,鄰裏關系倒也還算和睦。

譬如隔壁的莫大娘,身為膝下只有兩個兒子的判官夫人,平時裏就極照顧衛游雙這沒娘的可憐姑娘。

處州與京城不一樣,京官裏官宦子弟多的很,可處州地處江南,文風極盛,有好些地方官員,其實都是科舉出身。

他們無法像世家子弟那般揮擲千金購地買宅子,卻又不願堕了聲名,大多都擇在僻靜風雅處居住。

是以年複一年的,清河畔就逐漸多了一條極特殊的巷子。

讀書人多,官員舉子也多,外人都笑稱一句文源巷。

衛成肅搬過來了才發覺,文源巷內傳說頓頓魚翅燕窩的官員女眷們,都還是要自己成天串門行走,換瓜換果換布料頭。

不過,等到衛游雙終于和莫大娘聊完,又抱着幾節蓮藕回府中時,卻聽見兄長的院子裏隐隐傳來一個女聲。

她越走越近,行至院門,才發現那說話的人竟久未見面的嚴姐姐。

青衫素淨,不施脂粉,一雙眼睛帶着笑意,似乎會說話。

江南女子多靈秀,可自小到大,衛游雙就從未見過比嚴姐姐還好看的姑娘。

“雙雙回來了。”

對方也瞧見了她,彎彎唇,“正巧,我今日也把你的藥方子帶來了。”

“我又要換藥了嗎?”

“也不是,只是你的身子骨已強健許多。就像衛大哥說的,是藥三分毒,如若沒病沒災,還是少喝些好。我這回去铳縣,在那兒瞧見了一種藥材,最适合你泡藥浴。所以才寫了方子給你試試。”

衛游雙下意識去瞧衛珩。

自打母親去後,她吃藥的事兒,都是兄長在管的。

連嚴姐姐都是兄長給她找的大夫。

那年冬天,她受了寒,在床上燒了好幾日,石先生好容易救回來,卻說往後還需要細細調養,得每日換着方子喝藥敷藥按摩。

兄長就給她找了個女大夫,方便出入診脈,也好護住女孩兒家的名聲。

嚴姐姐的祖父在宮裏做過太醫,最善調理婦人之病,又只有嚴姐姐這麽一個孫女兒,便傳得她一手好醫術,比之許多男大夫也不遑多讓。

但是,因為衛游雙怕衛珩。

所以哪怕大夫說了得如何如何,她第一反應還是要去先征得了兄長的同意。

沒瞧見如今,便是連嚴義愔寫了新的藥方子,都不去尋衛游雙這個正主兒,反而先來找衛珩。

但衛珩對她的藥浴方子沒什麽興趣。

聞言只是擡了下眸,淡淡道:“嗯。”

衛游雙搞不清楚兄長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問了句:“那我今日便開始泡嗎?”

“三日泡一次……”

“先放着罷。”

衛珩打斷嚴義愔的話,擦去刻刀上的藕汁和碎屑,站起身,“明日石先生要來給你診脈,到時候再說。”

石先生也是個大夫。

還是那種宮廷太醫們最瞧不起的江湖游醫。

可他偏偏妙手回春,什麽疑難雜症到他手裏,都比旁的大夫容易三分,連嚴義愔的祖父都對他十分推崇,更何況她自己。

若不是石先生天性灑脫,天南地北地四處游歷,沒個定性,衛珩也不會花高價請她來府裏幫忙調養了。

說到底,衛珩不信任她,衛游雙這些年的用的藥方子,都是讓石先生先看了,寫出個大概,再讓她來仔細看護。

在衛珩心裏,她其實不過就是個護士而已。

嚴家老太爺雖然做過太醫,卻也只是太醫院裏的一名小太醫,幾十年了也不過只給些京官宮婢診脈。

在平常百姓眼裏是極了不得的人物,在官宦人家看來只是平常。

是以哪怕衛珩說話這般不客氣,嚴義愔也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不敢争辯任何。

不過她的性子,本身就是極其內斂謙虛的。

衛游雙更加沒在意,把手裏提着的筐籃繼續提到面前給兄長看:“我把銀子給莫大娘了,她沒要,但是又給了我一些蓮藕。”

“讓人放廚房罷,明日再燒。”

衛游雙站着沒動,她瞅着他手裏已經雕刻出一雙腳的藕節,有些好奇:“兄長,你要雕什麽?還是馬車嗎?”

她這樣一說,旁邊的嚴義愔就想起了什麽似的,垂眸輕聲道:“衛大哥,有件事兒我忘了與你說。今日午前我來送過藥,正巧你不在。”

衛珩挑了挑眉。

“我看見院裏有個南瓜,雕成了馬車的模樣,瞧着靈秀又有趣兒,便說了句喜歡。沒想到……當時大姑娘也在,就伸手塞給我了。”

“你把那只南瓜馬車拿走了?”

衛游雙驚呆了。

上次她手順去摸了摸,一不小心把南瓜上的藤給拔斷了,差點沒被兄長說哭,還被罰着去種了一大碗的南瓜種子。

嚴姐姐直接把南瓜給端走了,兄長不得揍死她麽?

......那倒也沒有。

衛珩甚至連句重話都沒有。

說了聲知道了就沒有再繼續追究,反而還讓人去廚房裏拿了幾個新摘的南瓜給嚴姑娘做伴禮。

嚴義愔本還想就着他正在雕的蓮藕再聊些什麽,可衛珩已經拎着那一筐蓮藕和他妹子走遠了,說是要去隔壁給莫大娘送蓮藕的銀錢,臨走前還禮貌道了別,面上瞧不出半點愠怒和責怪,仿佛真的不把那只南瓜馬車放在心上。

衛游雙被他領着走出去好遠,終于沒忍住,問:“兄長,你為何不責備嚴姐姐?”

“要給她留面子。”

少年語調不緊不慢,“不然日後不好相處。”

“既然這樣,你從前為何不給石先生留面子?”

“石先生與她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衛珩想了一下:“我聽說,祖母最近有給父親娶續弦的意思。”

衛游雙就很困惑:“那和嚴姐姐有什麽關系?”

“你沒發現她最近時常出現在我們府裏?”

衛珩平靜道,“我覺着她說不準是看中了父親。”

……

衛游雙驚呆了。

“真的?”

“我覺着是。”

“那父親……可是嚴姐姐……好吧。”

結巴結巴好一會兒,衛游雙住了嘴,鄭重點點頭,“我以後知道了,我一定和她好好相處,絕不給你和父親添麻煩。”

盡管,她兄長是個鐵石心腸說一不二的酷吏。

可她兄長其實也極聰慧極有本事,這麽些年,她吃藥看大夫的,不知費了多少銀錢,那些上好的藥材和補品,放到尋常的六七品小官家裏,早就拖垮了一整個家了。

可兄長總能拿出來,父親和祖母還以為都是小舅舅給的。

衛家不過兩代為官,家底不厚,平時府裏發的月錢,其實就只夠買幾包點心和糖,但每到年節時,她從兄長那兒收到的紅封,都大的吓人。

大的她壓根兒不敢告訴旁人,憋得十分難受。

所以,兄長說的話,她都是信的。

而且父親總歸都是要娶續弦的,娶別人倒不如娶嚴姐姐了。

嚴姐姐人那般好,嫁來她們家,應該不會像白姨娘那樣成日挑事不安生罷。

對于嚴義愔要嫁給她爹做續弦意事,衛游雙丁點兒懷疑沒有,完全不覺得她兄長是在诓她的,一路都沉浸在對往後日子的沉思之中。

至于滿嘴瞎話成日裏坑蒙拐騙心如海底針的衛珩。

——衛珩正在琢磨如何才能讓自己的哪吒變得高級一些。

藕不如南瓜好雕,三頭六臂的小人雕出來,小小一個,看上去并沒有之前的南瓜馬車威風。

他覺着就這樣送去作生辰禮,不太妥當。

祝宜臻小崽子畢竟如今孤苦伶仃一個人,鋪子田地都賣出去了,萬一哪吒到祝府的時候,因為路上的颠簸已經腐爛了,小崽子可能會委屈地哭瞎在京城。

衛小爺沉思了許久。

最終招招手,招來觀言,讓他去金鋪定做幾只首飾。

他記着哪吒是有武器的。

一只乾坤圈,就用純金做罷。

風火輪可以用寶石。

混天绫......混天绫就不要了,這麽小一截藕,做個符合尺寸的混天绫,瞧起來有點兒像碎布頭。

不如換個金箍棒好了。

至于藕節那麽多洞,倒是可以往裏面塞寶石做內襯。

沉甸甸一只,金銀環繞,看上去總算是有了些牌面。

衛小爺又想了想。

招手叫來平譽,吩咐他去定做了一只寶石鑲金的蓮花底座。

他覺得很滿意。

作者有話要說:對不起TT

阿淳覺得她根本沒辦法按照固定的時間更新,她只能跟你們承諾一天一定會有一更的,之前漏下的兩更一定會補上的。

感謝所有被我鴿了一次又一次還追文的仙女們,超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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