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宜臻沒有收到衛珩的回信。
整整三日。
她坐在院子裏逗着不怎麽靈慧的鹦鹉,覺得有些兒小惆悵。
最後一封信,因為寫的有些厚,她怕風一大就把信紙給吹跑了,所以沒有綁在矛隼的腳脖子上,而是直接轉交給了金掌櫃,托他幫忙遞一遞。
金掌櫃就說最近盯着的人有些多,可能不能加急給她送去東昌府了,問她着急還是不急。
宜臻說不急。
慢一些也沒關系,還是小心為上,保全自身才是最要緊。
是以,她其實也不曉得,自己那封信如今到了衛珩手裏沒有。
若是已經到了衛珩手裏,衛珩讀完了,心裏頭又會是個什麽想法呢?
小姑娘既懊悔又懼怕。
懊悔的是,她明明只想問衛珩還要不要娶她,但寫信的時候,也不知腦子裏是如何琢磨的,七拐八繞,竟寫的十分晦澀。
宜臻很擔心衛珩讀完了信,也讀不懂她想問的問題。
懼怕的是,衛珩真的讀懂了她的問題。
然後回她說自己并不想娶了。
畢竟這樁婚事,本來就是祝家報衛家的恩,而不是衛珩欠她的。
倘若宜臻不肯嫁,那就是祝家忘恩負義,沒有良心,要被全天下人戳着脊梁骨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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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是衛珩不肯娶,那最多也就是招人議論一兩句罷了,怎樣也怪不到他頭上。
衛珩想不想娶呢?
宜臻覺得說不準就不想了。
雖然,蒲辰後頭出了那樁子事,被全京城的人認為是好男風的斷袖,也因此沒什麽人指責她不知廉恥。
但她和一個男子“摟摟抱抱”過,這是不争的事實。對于女子來說,名聲上一旦有了污點,就再難洗幹淨了。
更何況衛珩好像打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對這樁婚事沒什麽興趣。
小姑娘越想越難過,越想越覺得自己可憐,到最後都快揪着鹦鹉的毛愁哭了。
衛珩要是真的不願意娶她了怎麽辦啊?
她上哪兒再去找一個這麽家財萬貫視金錢如糞土又放任她四處撒歡兒不管的好未婚夫呢?
......
宜臻是看過許多話本的人。
什麽江湖豪情的,兒女情長的,深宅閨怨的,花妖狐媚的,她都看。
不僅自己尋,還從衛珩那裏搜刮來許多。
所以她**歲時,就知曉了和王生私奔的許六娘,知曉了飛上枝頭嫁作皇子妃的平民女子杜白霜,知曉了這世間的士子讀書人們,對情愛的幻想是個什麽模樣。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詩經也這樣寫道。
可是思慕,這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念頭呢?
怎麽樣才曉得自己是不是思慕一個君子呢?
宜臻不太明白。
她也不是沒有手帕交,母親尚還在京城時,也經常會帶她出去赴宴,她也有幾個交好的閨密姑娘。
只可惜,這些手帕交們,不是年歲比她大些,如今已經出閣了,就是随父兄去了外地。
沒人能與她談一談這其中的感受。
也因此,等了足足五日還未收到回信時,宜臻決心要專注自己的事業。
——這也是衛珩教她的。
當年小宜臻還是個藏不住話的幼崽子,成日裏擔憂老是争執的父母,和二姐姐争鋒相對的大姐姐,以及行事越發激進的祝府。
衛珩就對她說,左右你說了人家也聽不進耳朵裏,你倒不如專注自己的事業了。
小宜臻就好奇地問他,我的事業是什麽。
衛珩哥哥告訴她,多攢些銀子罷。
這樣萬一有一日,父母和離了,姊妹鬧翻了,祝府被流放了。
她還能靠自己養活自己,不至于像她三四歲時養的那只西洋狗一樣,看似千嬌萬寵,其實生死都由着他人來定。
宜臻覺得這話很有道理。
是以她這些年,一直在琢磨要攢些東西,而後千方百計地藏到府外頭去,免得到時候整個祝府都被查封了,他們連周轉的銀錢都沒有。
這麽幾年,也攢了好些許呢。
而這次衛珩不給她回信,她就幹脆也堵了氣不再繼續寫給他了。
抱着一堆古籍畫冊在書房,細細地描着邊疆領域。
她祝宜臻可不是個忘恩負義的沒良心之人,哪怕日後一拍兩散了,答應過衛珩要畫的疆域圖,她還是會細細給他畫好的。
......
正月過的極快,等到宜臻終于把那疆域圖描好的時候,就已經是二月上旬了。
她還是沒有收到衛珩的回信。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蒌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初春時節,氣候已經暖了起來,府裏丫鬟們都已換上了春衫,青翠輕便,遙遙望去,鮮嫩的如同雨後剛冒頭的新筍。
這日,表小姐戚夏雲來寄春居邀五姑娘一塊兒出府逛逛。
她道下月便是她大堂哥的生辰,而自己生辰禮還未備,便想着要上街瞧瞧,京城的好東西,向來一定比慶元府的新鮮。
宜臻久居在院裏,足不出戶的,也想着趁天好出門放放風,對方這麽一提,她也就欣然應允了。
她們出府的時辰,正好在辰巳之間。
許是今日的天确實是好,街面上除了本就開着的鋪面,還有許多不大的小攤。
琳琅滿目,熱熱鬧鬧的,讓人瞧了心情就忍不住松快起來。
宜臻其實極少和手帕交們相約出府。
她的喜好與同齡的姑娘都有些不太一樣,是以逛街也逛不到一塊兒去,還不如就寫了帖子約在各自府中玩耍呢。
好在今日與戚夏雲一塊兒上街,本就是為了打發時光的,她都做好了要在首飾樓裏幹耗一天的準備。
但沒想到,這位表小姐一出府,竟就直奔着書坊去了。
也是噢。
要送給大堂哥的生辰禮,去首飾樓好似也不太适合。
她們在書坊裏挑了一上午的文房四寶,宜臻還撿了好幾本游記詩集。
其實她更想拿話本的,但因戚夏雲就在一旁,她不好大喇喇地直接出手,只記下了書名,好讓思綠日後再出來買。
但也不知戚夏雲是為了與她展示親近,還是心就真的如此大,居然當着宜臻的面,就撿了本《春海林》放進書匣裏。
宜臻雖然沒看過這書,但瞧着封皮上的圖畫,就曉得絕不可能是什麽正經的故事集。
極不正經的那種。
她心底裏頭幾乎是震驚的。
但是她什麽也未說,面上平平淡淡,仿佛瞎了眼瞧不見。
挑完生辰禮後,正好是用午膳的時辰。
宜臻作為東道主,帶着戚夏雲去了京城有名的酒樓用了一頓午膳,她看得出戚夏雲并不吃得太慣這些京味小吃,卻一直極給面子地點頭稱贊。
這讓她真的有些好奇了,自己與這位表妹妹之間,究竟是有什麽她不清楚的聯系,才讓對方這麽讨好自己?
用完一頓各懷鬼胎的午膳,她們又在街面上随意逛了逛,直到日頭漸漸沉了,才打道回府。
只是馬車行到一半,路過一間小鋪面時,宜臻忽然讓馬夫停了下來。
紅黛一直候在車邊兒上,一見她掀車簾子,便知曉她要說什麽,笑道:“姑娘,可是要奴婢去買些芸豆糕?”
“嗯,你去買,要多些,咱們拿回府裏,也好分呢。”
戚夏雲見着她這模樣,倒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這竟是間賣芸豆糕的鋪子?”
“其實是賣豆腐的,只是掌櫃娘子是江南人士,做的芸豆糕與京城裏其他的點心鋪子都不太一樣,我幼時無意間嘗過一次,便一直記住了。旁人或許吃不太慣,我卻覺得極合胃口。”
“噢。”
戚夏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連臻姐姐都說好,那我定要好好嘗嘗了。”
結果半刻後,只等到紅黛兩手空空地回來,無奈道:“姑娘,掌櫃娘子,說今日的芸豆糕已經被一個客人都訂完了呢。”
“讓她現做些可好?左右咱們能等。”
“奴婢也是這樣問的,可掌櫃娘子說那客人要的量大,芸豆已經用完了。若是重新買了豆子再泡,便要明日再來取了。”
本來宜臻也并不如何想吃糕點的。
但偏偏恰好經過了這鋪面,已做好的芸豆糕還熱着,擺在蒸籠外,香氣騰騰,又得不到。
她一下就産生了點鑽牛角尖兒般的執念。
“我下去親自與她說。”
“哎,姑娘?”
......
“便與那客人說說,勻我一些不好麽?”
“我也不要多的,三兩斤就好了,只過個嘴瘾呢,明日你做了新的,我再來訂。”
“我多出些銀子,好不好?”
......
掌櫃娘子的臉上露出了幾分為難。
論理,祝姑娘是老顧客了,又一貫好說話,勻她三兩斤,自然是沒問題的。
只是今日早上來訂的客人也是財大氣粗,一瞧就不是普通人家出身,面色淡淡的,渾身氣勢讓人莫名有些瑟縮。
萬一要是個脾性不好的,得罪了他,那他們這些平頭百姓,便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賠的。
“祝姑娘,這事兒我确實做不了主。要不您先進屋等一等,他想必過會兒就來取糕子了,您可與他商量商量。或是等會兒我就做下一批,我家的已經去買豆子了,我連夜給您趕工做了出來,您明早就能派人來取。”
“顧娘子,我就要三兩斤呢。”
小姑娘眨了下眼睛,可憐巴巴地瞅着她,“左右那客人這會子也不在這兒等着,到時你就跟他說豆子不夠,就差這麽三兩斤,想來他不會放在心上的。”
“可是祝姑娘......”
“顧娘子,我多出給你一倍的價錢哩。”
“祝姑娘......”
“便給她罷。”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懶散的嗓音,“都這樣求你了,她要多少,你給她切去就是了。”
......
掌櫃娘子已經笑着應了聲好。
因終于解決了事兒,面上還有幾分喜意,手腳麻利地就去分糕點了。
但宜臻卻忽然僵住了。
這嗓音。
可真是熟悉噢。
熟悉的有些吓人呢。
她偷偷把手裏那錠要“賄賂”掌櫃娘子的銀子給藏回到袖口裏。
擺出一副極鎮定極淡然的模樣。
轉回頭。
前方約莫四五步遠的地方。
站着幾位年輕的男子。
最中間的那位身量最高,玉帶玄衣,手裏還提着把扇子。
他的相貌是俊朗的,神情卻是淡的,擡起眸時,一雙狐貍眼在日頭底下流光溢彩。
而後眉毛一挑,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
宜臻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
少年淡淡彎起唇來,語氣仿佛平古無波,又仿佛帶着笑:“原是祝五姑娘啊。”
“好久不見了。”
金燦燦的,仿若要燒起火來的日頭和雲彩。
嘈雜的街面,人流不斷,周身滿是芸豆糕的香味和自柴火堆裏升起的煙火氣。
清風明月一般的少年,就這麽肅肅朗朗地站在面前。
好似那些話本裏,王生游湖歸來,路過許府時,正好瞧見了下轎的許六娘。
又好似小橋流水,杜白霜在橋下浣衣時,衣衫忽然纏住了十七皇子的船。
四目相對間,她們忽地怔住了所有心神。
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就是這樣俗套的話本故事。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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