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祝宜榴借着要去池塘喂魚的緣由,避開三姐走到西園時,果然瞧見了五姐姐。

少女俯身蹲在一棵桐木下,垂着眸,神情認真,也不知在瞧些什麽。

她湘妃色的裙擺已經沾了不少草屑,祝宜榴從未見過這樣的料子,細密棉軟,色澤溫潤,瞧上去又輕軟又暖和。

應是極好極好的料子罷。

連在二姐姐身上,她都沒有瞧見過這樣的衣裳呢。

其實祝宜榴知道,雖然這府裏看似最風光的是二姐姐這個郡主,但日子過得最精細的卻是五姐姐。

因她人小,下人們說話并不會刻意避着她,她又天生早熟,這裏聽幾耳朵那裏聽幾耳朵,心裏也就模模糊糊有了數。

更何況——

“好似只有她是公侯小姐,我們都是伺候她的丫鬟兒似的,不過也就是仗着她外祖家的富貴罷了,日後還不定怎樣呢!”

——這是三姐最常說的話。

母親也說過,二伯娘別的什麽沒有,偏偏出身極好,九牧林氏歷經幾朝而不敗,世家鼎盛,手裏好東西不知幾何。

祝宜榴年紀尚幼,心裏頭雖不如她三姐那般嫉恨不甘,卻也是有些羨慕的。

整個祝府,大房就二姐姐一個姑娘,被聖上親封為郡主,時常出入皇宮大院,平日裏來往的都是皇子公主們,雖然與她們是一府姊妹,關系卻十分生疏。

二房的大姐姐已經出嫁了,嫁的是侯門嫡子,大姐夫性情溫和,公婆也都待她極好,每每回門,好不威風。

而五姐姐呢,自小就定了婚事,未婚夫門第不顯,人卻十分有本事,如今年紀輕輕,卻已經是進士及第,日後必定有極好的前程。

三房的三伯父外放至今,還不曾調回京內,膝下幾個姑娘也并不在京城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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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算來,如今整個府裏,只有四房的嫡女兒們過的最難堪。

難怪自退婚一事後,三姐就整日待在房裏,陰沉沉的,對娘親都沒有一個好臉色。

“......五姐姐。”

小姑娘走過去,在桐木邊停下,捏着裙擺,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神情瞧上去還有些畏縮。

方才在壽安堂時,宜臻和祝老太太對峙的景象實在太過驚世駭俗,印在她腦海裏,久久不能忘懷。

所以祝宜榴現在,還有些怕這個五姐姐。

少女聽到聲音,松開手裏的一抔土,微微擡了頭。

瞧見是她,彎彎唇,語氣很慢:“小七,是你啊。”

祝宜榴對上五姐姐的眼眸,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麽,只能局促地又喊了一聲:“五姐姐。”

對方并沒有注意她的不安和忐忑。

只輕輕一笑,就收回了視線,嗓音極溫柔,極淡漠:“你怎麽走到這裏來了,你三姐姐呢,不帶你回院子嗎?”

小姑娘嗫嚅道:“不是,是我,我自己想來這邊看魚。”

“是這樣啊。”

輕飄飄一句,就再沒後文了。

仿佛不屑于揭穿她這個拙劣的借口,也對她的出現沒有絲毫的興趣。

祝宜榴在一旁站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問:“五姐姐,你這是做什麽啊?”

“也不做什麽,只是這裏的土好,便揀一些回去種花兒。”

“......”

才剛剛和祖母在壽安堂大“吵”了一架,現下便有心情揀土種花,祝宜榴覺得這個五姐姐可真了不起。

她憋了半天,到底還是沒憋住:“五姐姐,你不怕麽?”

宜臻揀好了土,盛在丫鬟拿來的一個大海碗裏,瞧上去心情并不壞,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溫柔:“怕什麽?”

“祖母......你方才那樣說祖母了,祖母一定很生氣。”

整個西園十分靜了一會兒。

祝宜榴身後跟着的丫鬟比她還年幼,比她還膽小,此刻縮在後頭一聲不敢吭,連眉毛都不敢擡一下。

少女面上沒有絲毫變化,語調依然是和緩的,輕柔的:“生氣也沒有法子啊。”

“有些話若不是不得已,也不會輕易說出口的。但既然說出口了,那便是不說不行了。”

是的。

若非不得已,誰又願意讓自己落得一個目無尊長,肆意頂撞的壞名聲呢。

只是......

“五姐姐,你......你不怕嗎?”

小姑娘又問回到了原來的那個問題上。

宜臻望着她幹淨疑惑的眼眸,終于停下了手裏的動作,認真想了一會兒,而後道:“也不是太怕。”

“因為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那些算計我的人,不過都是紙做的老虎,面上看着威風,實際卻沒多少本事,敵我不清,輕重不分,人也蠢。”

宜臻說話很慢,每一句話,仿佛都要刻進祝宜榴的腦子裏:“不論他們費多大的氣力,使出什麽樣的手段,到最後都只不過是傷敵五千,自損三萬罷了。”

“所以我不怕。”

......

祝宜榴今年才八歲的年紀。

雖然早熟,但也不過是個稍大些的孩子,對世間萬事并沒有太深刻的認知。

更何況,祝府這樣的深宅大院,四太太那樣見識淺薄的母親,又能帶給她多少見識呢?

不過就是整日拘着,有時随長輩們去廟裏吃齋念佛,有時被長輩們帶着去別的府裏赴宴,從一個深宅換到另一個深宅,仰頭瞧見的天空永遠有邊際。

除非她是個和祝亭霜一樣打小愛念書的靈慧孩子,否則,長大後,也只會是第二個祝宜嘉罷了。

她見的那樣少,知曉的事都是從旁人嘴裏聽來的,所以她怎麽也不明白——

“為何二姐姐是紙做的老虎,沒本事人也蠢?”

方才在壽安堂的時候,四姐姐說了,算計她的人是二姐姐和三姐姐。

三姐姐她是懂的。

因為好像不論在誰眼裏,三姐姐都不太靈慧,有一回,她還聽見大廚房的方廚娘和她侄媳婦說,三姐姐連二姐姐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可是二姐姐......

“二姐姐是郡主呢,祖父說她比大哥哥他們還有出息,連太子都欣賞她,這樣也不算厲害嗎?”

宜臻眉梢微挑,彎唇露出一絲淡笑,卻沒有說話。

郡主這個稱號,是大伯父給她掙得,與祝亭霜本身,并無多少關系。

祖父贊她靈慧,是因為幼時的祝亭霜确實早熟又機靈,而府裏的哥兒們又尋不出一個出色的,這樣一比較,就顯得她這個女孩兒格外聰慧。

“怎麽樣的人才算厲害呢?”

少女淡淡一笑,“若和府裏沒念過書上過學的小丫頭們比起來,你三姐姐也算厲害。可若是和祝府外頭真正有本事的人比起來,祝亭霜也就是個常人罷了。”

你三姐姐。祝亭霜。

祝宜榴不明白,為何明明之前是三姐姐推她下的水,五姐姐卻好似更厭惡二姐姐。

“外頭有許多比二姐姐厲害的女子嗎?”

宜臻沒有回答。

她俯身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眼眸裏難得出現幾分真實的柔和:“宜榴,你是個懂事早的孩子,雖然人們總說,孩童太穩重就不招人疼了,但在這府裏,心思重反而是好事兒。”

“小七,別人說的話,你聽在耳朵裏,記在心裏,不明白的自己先斟酌思量,輕易不要問出口,因為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以善意待你的。”

小姑娘揪着衣角,對堂姐姐的悉心教誨有些受寵若驚,又有些局促不安。

“我說怎麽看見小七一個人往這邊來,原來是來尋五妹妹你了。”

前方忽地傳來一個冷淡的嗓音,有人踩着木屐緩緩而來,衣袖如清風,目光皎皎如明月。

這種仿佛時刻便要飛升而去的,仙子般的潇灑與逸然,曾經讓祝宜榴着迷了許久。

是二姐姐。

仙子般的祝亭霜在青石磚路前停下,視線落在宜臻身上,語調緩緩:“怎麽,你自知得罪了祖母,怕在府裏失去了靠頭,幹脆慌不擇食,連七妹妹這樣的孩子也想要蒙騙?”

宜臻微微蹙了眉。

“五妹妹打小就不愛出門,一月裏有二十日都生着病,原來竟都是托詞呢。”

她的語氣似嘲非嘲,“那些了不得的人物,四妹妹若是有空,也介紹給我認識認識。”

什麽了不得的人物?

這沒頭沒尾的,又是說到了哪裏去?

一擡眸,對上她淡漠又嘲弄的眼神,宜臻忽然就明白了。

噢。

原來是指她方才說的“祝府外頭真正有本事的人”。

宜臻打心底裏地覺着這個聲名在外的二姐姐沒意思。

從小就這樣覺着。

她打心底裏不願意和她說話聊天兒。

從小就十分不願意。

祝亭霜這樣的女子,凡事都只有半桶水的見識,卻偏偏愛裝高深,生怕人不清楚她知道些什麽。

看似內斂冷淡,實則外露又愛顯擺。

她甚至不太明白,為何太子那樣從小由內閣大學士教導長大,與文武百官來往不斷的人,竟然會真的覺得祝亭霜驚才絕豔。

她不是嫉妒,也不是不甘,而是真的困惑。

“倘若真有這樣的人物......”

“真有這樣的人物啊。”

少女撫平裙擺上的褶皺,唇角微彎,嗓音又輕又溫和,“多得是這樣的人呢,二姐姐竟然一個都沒見過麽?”

祝亭霜輕嗤一聲:“這麽些年,不論是朝堂還是江湖,但凡數得上名兒的人物,我都見過了,大多都是名聲高于本事,所以真是奇了,我怎的就沒有五妹妹你這樣的好運氣。”

“良禽擇木而栖,二姐姐沒能瞧見,也是情有可原。”

“祝宜臻........”

“二姐姐,你沒有旁的事兒要做的麽?”

宜臻直接打斷她。

“什麽?”

“你若是實在空閑,去尋三姐姐頑兒,也好過在這裏與我繞這些口舌。就像二姐姐你自己說的,便是真的說贏了我,又能如何呢?”

少女的目光靜靜的,落在她身上,極輕,極淡,“你最敬佩的巾帼女将燕瑛華是我義姐,你視為對手的孫相遺孤孫文無,是我最要好的閨中密友,你說自己雖從未見過,卻早已在心底引她為知己和老師的松韞玉松先生,正是我老師。”

“二姐姐,你說我什麽人沒見過?”

......

少女收回視線。

語氣第一次那樣冷:“二姐姐,我就是不聽你的諄諄教誨,就是不願與你說話,不論你說什麽,做什麽,又有多少人追捧,我就是瞧不上你。便是我一輩子都這樣固執,你有何法子呢?”

“......”

“所以,別在我身上浪費功夫了。良禽擇木而栖,賢臣擇主而侍,你自己瞧不見良禽,就好好養棵好木出來,成日裏盯着旁人,有什麽意思?”

“很招人煩。”

她轉了身,邁步離開了。

徒留一個差點沒被氣昏的祝亭霜,和懵懂又畏縮的祝宜榴。

祝宜榴這時還在想,二姐姐可不像她三姐姐那樣好欺負,這次五姐姐激怒了她,她以後定然放不過她的。

五姐姐父母兄弟都遠在黎州,獨身一人的,萬一又像上回一樣被算計毀了名聲,就真是得不償失了。

她甚至想到了五姐姐被算計的狠了,不甘示弱,幹脆和二姐姐争得個魚死網破的場面。

但她從未想過,這一回,竟然是五姐姐最後一次與她說這麽多話了。

也是她最後一次喚她五姐姐。

因為春闱殿試結束後的第二月,二房從黎州來信,說祝二老爺身子不大好了,想把嫡幼女接過去盡盡最後的孝道。

祝老太太本就不願祝宜臻留在京城裏。

這段時日又發生了這麽多荒唐事,每回她想要與五丫頭好好說道說道,都被這丫頭不留情面地怼回來,她心裏實在惱怒的很,也厭煩的很。

巴不得她走的越遠越好。

是以二老爺來信的當日,她就揮揮手放了行,怕宜臻不肯走,還專門派了人來幫她收拾行李箱籠,務必在最短的時日內,讓這個只會惹事氣人的孫女兒離開京城。

祝五姑娘非常配合。

第三日一清早,就帶着自己的丫鬟和箱籠,坐上了往西南去的船。

她走的時候,府裏只有表姑娘戚夏雲去送了她。

祝宜榴本來也想去,又生怕母親和三姐姐責罵她,最終還是沒敢開口。

不過她去尋了表姐姐問那日的情形了,又說日後若是寫信給五姐姐,也捎帶一句她的問候。

表姐姐瞧了她好幾眼,最後嘆口氣,道:“你倒是個聰明的。只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啊......”

祝宜榴當時不懂。

可是第三日,她就懂了。

就在五姐姐乘上前往黎州的船的第三日,有宣旨太監捧着聖旨來到了祝府。

滿府人盛裝大拜,但宣的卻并不是什麽好事兒。

不,應該說,是極不好的事兒。

第一件,祝三老爺渎職。

一名犯人押送至他管轄的鄉縣時,因他玩忽職守,犯人從獄中出逃,至今仍未逮捕歸案。

是以第一道聖旨,便是革了祝三老爺的職,永世不得再為官。

第二件,祝四老爺貪污受賄。

祝四老爺在六部任的只是個數不上名號的小官,卻打着他大哥二哥的名號,在外頭招搖撞騙,貪了不少疏通關系的銀錢。

更過分的是,他竟連平頭百姓的賣命錢也不放過,真是讓人不恥。

第二道聖旨,革了祝四老爺的職,将其流放西北。

第三件,祝二姑娘,也就是柔嘉郡主,因言行不尊,觸怒太後,又在禦花園與四公主蹴鞠時,沖撞了淑貴人,淑貴人痛了一夜,第二日肚子裏的龍胎便滑落了,聖上大怒,當即下旨罷去祝二姑娘的郡主名號。

食邑和封地也通通收回,祝亭霜能毫發無損地出了皇宮,都是看在她那救過聖駕的親爹面上。

因此,第三道聖旨,就是将柔嘉郡主貶為庶人,

一道一道又一道,毫無征兆,道道狠絕,将祝府衆人都聽得懵了。

尤其是祝亭霜,她壓根不曉得,自己什麽時候觸怒了太後,又什麽時候沖撞了淑貴人。

昨日,她和四公主在禦花園時,确實是遇見了淑貴人,可她壓根就沒碰過她一根手指頭,最後分別時,瞧她面色也好得很,半點兒不像是被沖撞的樣子。

這一道聖旨從太監口裏喊出來,猶如驚雷,劈的她面色煞白,幾乎連跪都要跪不穩。

一家子人,到底還是祝老太太最穩得住,雖然也是大受打擊,到底還能維持面上的平穩,接過了聖旨,又吩咐人給宣旨太監塞了極豐厚的荷包。

她啞着聲問:“嚴公公,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怎麽之前.....之前竟半點消息也未有,我們祝府真是一心為朝,老太爺忠心耿耿,我那早死的大兒子......”

“便已經是看在祝老太爺和祝大爺的份上了。”

宣旨的太監拖着長音,看在銀子的份上,還是難得發善心,提點了她一句,“聖上昨夜大發雷霆呢,把太子都狠罵了一通,那衛珩如今得聖上看重的很,你們又何苦非要與他過不去。”

祝老太太徹底怔住了。

她反應了半刻,才緩緩開口:“你說衛珩......”

“咱家可什麽都沒說。”

嚴公公沉下眉目,“行了,旨意已經宣下來了,三日之內,你們就得搬出這府宅,不然到時候,可就不僅僅是罷官革職的事兒了。”

臨走前,他還嘆息着道:“說起來,你們家二姑娘還是常入宮的,怎麽還會犯此大忌。”

“我看以後啊,還是得靠你們那個五姑娘。瞧瞧人家多靈慧,早早地便躲去了西南,你們整個祝府,也就二房沒受到遷怒喽。”

宮裏浩浩蕩蕩來了一群人,宣了三條旨意,又浩浩蕩蕩地走了。

瞧着他們的背景,祝府所有的主子都面色枯敗,像四太太這樣的,直接就掉了眼淚,一屁股摔在地上,大哭起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們家老爺......我們家老爺鼠一樣的膽子,他如何敢去做這等子事啊!再說、再說又不是只我們家老爺一人這樣,如今六部裏頭,随便揪一頂烏紗帽出來瞧瞧,有哪頂是全然幹淨的......”

“住嘴!”

祝老太太低斥一聲,望向她的眼神裏透着幾分肅殺和狠意,一下就把四太太給吓住了。

“老太太,一定是宜臻那丫頭。”

祝大太太白着一張臉,雖還沒有像四太太這般全然失了理智,到底也驚惶起來,“您方才也聽見了嚴公公說的話,一定是二房,是二房做的手腳!不然祝宜臻那丫頭莫非是手眼通天了不成,正正好今日出事,她前日就離了京城!老太太,一定是二房,二弟他知道了那事......他知道了當年那事兒,他來報複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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