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黎州是什麽樣的地方呢。

地處西南,準确來說,應該是西南偏西南,距離京城極遠。

偏偏地形又險峻複雜,多山地,莫說是馬兒,便是連人走起來都極為費勁,是以消息閉塞,遷徙不便,百姓的戶籍幾代都難得出州一次,簿冊記錄十分簡單。

往往今年在江南或是京城流行的玩意兒,要隔上一年半載,才會漸漸傳到黎州,在這西南僻地盛行起來。

可恰恰是因為這樣閉塞的地形、分布極廣的山民,黎州的風氣,反而比京城與江南要松快許多。

這裏民風淳樸,男女之防不大重,高門大族在這方面的規矩,并不會比平頭百姓嚴苛多少。

姑娘們可以随意上街,寡婦也可随意再嫁,自立女戶是極平常的事兒。

黎州本就物産豐富,可以自給自足,所以總是充滿寧靜祥和,人人安居樂業。

就像個與世隔絕的桃源地。

宜臻從京城千裏迢迢而來,在黎州城外下馬車的那一刻,就對這偏角僻地抱有十分大的好感。

她曾想過,若是有朝一日衛珩大事落敗,還能有幸保全性命,她就和衛珩在黎州隐姓埋名地過完下半輩子。

低調樸素地做一對平民夫婦,也極好。

她是打心底裏這樣覺着的。

方才,在垂釣之時,小姑娘腦子裏想的就是這事。

她甚至都已經想到幾十年後,她變成了一個老妪,耄耋之年,和衛珩大爺相互攙扶着在河岸邊蹒跚前行,遙看垂柳山風,倦了就乘一葉扁舟

結果下一秒,她還未回神,就聽見亭钰的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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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從馬上翻身而下,神采飛揚,眉目高挑,仿佛炫耀般地與她說:“五姐,你曉得嗎,衛珩大哥來黎州了。”

宜臻不曉得。

但她忽然就有一種從夢裏生生被人拽醒的恍惚感。

她為何落淚,不是亭钰以為的激動,也不是喜悅,更不是難過低落。

而是一種不知所措的茫然。

對于宜臻來說,安穩和寧靜來的太難得,太稀罕了,好不容易觸及到,就像抓住了什麽稀世珍寶,她實在不願放手。

可她也清楚,衛珩絕不是甘于平庸的人。

他壓根兒也無法做一個平庸的人。

宜臻是想嫁給衛珩的。

極想嫁。

但她總在思考,父親當年求娶母親時,也是喜愛她的,然而不過幾年,他就有了妾室通房,對母親只餘敬重,剩不了多少情意。

男人的情誼變得太快,嘴裏的承諾一大半兒都是不可信的。

倘若濃情蜜意時,你真信了他的好話,日後苦的只會是自己。

——母親這樣說,大姐姐也這樣教導她。

那倘若有一日,衛珩對她也沒了情意,甚至有了更喜愛的姑娘家,她便是真成為了地位尊崇的皇後,被困在那深宮後院裏,又有什麽意趣呢?

還不如在好山好水的黎州閑逸一生。

畢竟如果到了那時,衛珩對她真的就像父親對母親一樣,只剩下對主母的敬重,她又無法輕易卸下身份行游山水,那就是魚和熊掌皆失。

如今,亭钰說衛珩來了黎州了,是為了處理什麽私販精鹽的鹽商。

宜臻不置可否,但心裏如明鏡似的,知曉這絕無可能是真實的理由。

因為在西南一帶私販精鹽的,根本就是衛珩自己的人。

他應該是來求娶她的。

一年多前他送了聘書來,最終兩家訂下的日子就是兩月之後。

按照規矩,宜臻早在年後便該上京了,畢竟兩地相隔甚遠,不早些啓程送嫁,她根本無法及時在吉日完婚。

但衛珩派鷹送了信來說不用。

他說自己開春後會來黎州一趟,不如直接在黎州完了婚,而後再啓程往越州。

在越州本家敬了長輩酒,記入衛家族譜,也不用再來來去去舟馬勞頓。

祝二太太自然是樂意至極的。

只是如今他真的來了,宜臻卻煩亂的不行。

這時刻,她站在抉擇的關頭,不知該往那條道兒走,滿心盡是茫然和惶恐。

是驚慌失措,是戰戰兢兢,腦子裏充斥着旁人無法感同身受的不安。

她無人可傾訴。

因為宜臻知道,她就是把自己的心情告訴了母親和大姐姐,她們也只會說她一句矯情。

可她是真的,不想和這世間的大多數姑娘一樣,做個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的內宅婦人,最重要的事兒就是相夫教子,處置內宅陰私。

她想成為燕姐姐、松先生,甚至是衛珩這樣的人。

做的是自己喜愛的事兒,活也是為自己而活。

而不是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她不想這樣。

少女深吸一口氣,也沒理身後聒噪好奇的亭钰,擡起眼眸,邁步走進府裏,唇角微抿,眼裏已經多了幾分堅毅。

她要與衛珩說清楚。

她是極喜愛、極喜愛他的。

但是比起與他在一起,她更想要自己活得自在和快活。

說她自私也好,狂妄也罷,她祝宜臻,就是這樣的姑娘。

但是這樣厲害的祝五姑娘,在最開頭就遇着了阻礙。

——她不曉得衛珩的行蹤。

宜臻不是沒想過問亭钰,但這家夥就是個天生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叛徒,死活不能透露一絲一毫。

平日裏那樣藏不住話的跳脫少年,這回居然真的瞞的死死的,甚至為了逃開她的追問,這兩日都不知跑去了哪兒,連個人影也不見。

也不知衛珩究竟給他下了什麽蠱。

深覺胞弟被搶走的祝五姑娘陷入了巨大的惆悵和煩惱之中。

可她沒得法子。

好在這日,是禦史夫人辦春日宴的日子。

祝二太太非逼着她換了衣裳出席宴會,左磨右磨,讓她暫時把心思收了一些回來。

禦史夫人辦的春日宴,也叫賞花宴,賞的是牡丹。

如今雖然還是早春三月,卻也有不少牡丹已經開花了,禦史夫人酷愛牡丹,府裏花房不知收錄了多少品種,如今願意拿出來供人觀賞,可見她又多花心思在這次的春日宴上了。

祝二太太倒是提了幾嘴,道此次賞牡丹,黎州城未婚的年輕公子姑娘們大多都會出席,往年也這樣,好多樁婚事都是在這場春日宴裏定下來的。

這麽些年慣例下來,早就成了黎州世家官太太圈子裏心照不宣的相親宴了。

既然是相親宴會,姑娘們必然都要費盡心思好一番打扮的。

馬車駛到禦史府門口時,祝二太太一掀車簾,就瞧見門子處的一圈姹紫嫣紅。

她放下簾子,嘆了口氣,沖着身旁的宜臻無奈道:“說了讓你換件衣裳,你不聽,喏,現在好了,不知道,還以為你是上門打秋風的呢。”

宜臻今日穿了件半舊的湘妃色褙子,發髻上只戴了兩只釵環,面上妝容也素淨的很。

乍一看,倒真像是禦史家的一門窮親戚。

但少女自己并不這麽認為。

她合上手裏的書,彎唇道:“我的衣裳首飾,旁人想要還買不着呢,識貨的人自然懂得。禦史夫人不會覺得我不尊重的。”

“話是這麽說.......”

“話又說回來了,我一個已經訂了婚的姑娘,真要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人家背後還不定怎麽說我呢。”

“......”

這話說的也有道理,祝二太太默默住了嘴。

如今,她對衛珩這個女婿是滿意的很。

自身才幹出衆,品性又上佳,先不論成婚後如何,最起碼如今,他身邊連個通房也未有,嫁過去後還不會有苛待媳婦子的婆婆。

莫說黎州,便是打着燈籠在京城裏找,都找不出一個更好的了。

那又何必在這樣的宴會上和人争奇鬥豔呢。

平白降低了自己的格調。

祝二太太這樣一想,就頓時平了心,眉眼帶笑地挽着宜臻下了馬車。

她們行至側門處,立馬就有人迎了上來,是禦史家的二媳婦,前年秋天從郓城那邊兒遠嫁過來,如今也不過是二九的年紀,瞧着和宜臻差不多大。

也不知是年輕面皮薄,還是祝二太太在黎州名聲太盛,讓她不敢造次,一路上,她都是羞赧的,怯生生的,問一句說一句,聲音細若蚊吟,一點兒也不像個高門世家的媳婦。

到了廳堂門口,趁着人沒注意,祝二太太還小聲警告了宜臻一句:“你日後可千萬不要學成這副樣子,小家子氣的,平白惹了人笑話。”

宜臻乖巧地點頭。

沒有人曉得,她心裏其實正在琢磨着,如何才能終身不嫁,做個單相思的閑散自由人。

......

因為出發前,宜臻還因衣着打扮的事兒,和母親拉鋸了好一陣,所以她們到的其實有些晚了。

步入廳堂時,裏頭已經坐滿了人。

今日,禦史府辦的不僅僅是賞花宴,還是曲水流觞宴。

宜臻記得,幾年前她還在京城時,也赴過那麽一場流觞宴。

場面更盛大,賓客更富貴,連用來引流水的曲渠,都比眼前這道精致許多。

只不過那時,她還只是個不起眼的伯府小姐,坐在角落最尾處,周遭都是認不得的生面孔,偶爾擡了頭,還能遙遙望見坐在最前方的二姐姐祝亭霜。

而今,她被安排在主桌,還未落座,禦史夫人就親和地沖她招了招手,讓她去她身邊坐。

真是時過境遷,世事變幻,讓人內心五味陳雜。

這樣的境遇差別,也難怪許多人都向往着權利富貴,期盼着有朝一日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而她的未婚夫更有野心一些,他甚至不要一人之下。

他就要至高無上。

“這就是珩哥兒說的那個小宜臻是不是?”

禦史夫人把她招到身側,笑呵呵道,“果真跟面團兒似的,又白淨又軟和,真真叫人愛不過來了。”

禦史夫人如今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打扮富貴,面容慈祥,拉着宜臻的手說話兒,親近之意溢于言表。

整個廳堂裏,十之**都是有眼力見的機靈人兒,一瞧禦史夫人這态度,好話自然就跟不要錢似的往宜臻身上堆,只捧得祝二太太喜笑顏開。

祝宜臻垂下眼眸,面上羞羞怯怯,似是被衆人的誇贊說的不好意思了。

但其實內心百無聊賴,只想着快些散了宴,她好回府去把那本游記給讀完。

然後,天不遂人願,寒暄了好半天後,好容易開了席面,筷子都還沒拿起,就有丫鬟匆匆掀簾而來,在禦史夫人耳側低語了幾句。

宜臻因為離得近,無意間聽了幾耳朵,但也沒聽太清楚,只曉得是“一位極了不得的大人”“百忙之中被二公子請來”“和老太太您請個安”。

她收回視線,繼續神游天外,對這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并不是很感興趣。

但禦史夫人顯然看重的很,呵呵一笑,就與衆人分享起這個好消息:“是我家老二,今日下衙時正巧遇上了與他同屆的一位舉子。那舉子是從京城來辦案的,聽說下月尾是我老婆子的生辰,怕趕不及祝壽,就想着今日來請個安,如今,正在門外等着呢。”

都說了,黎州風氣開明,男女之防并不重,所以兩個年輕公子哥兒進到滿是婦孺的內宅廳堂裏,與當家夫人祝壽一事——其實稀疏平常。

禦史夫人話音剛落,就有人笑着符合說還不快些把人請了來,讓他們也瞧瞧京城的世面、

報信的丫鬟抿唇一笑,行了禮便快步掀簾出去了。

有年輕的婦人調笑道:“這丫頭莫不是瞧上了我們二公子的同窗不成?瞧那急匆匆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趕着去嫁人的呢。”

堂間立馬響起一陣哄笑。

但是喧嘩了不過片刻,這笑聲就夏然而止。

——因為門簾又被掀開了。

率先進來的是一個紫衫青年男子,國字臉,身材高大,抿着的唇和蹙着的眉無一不透着一種肅穆。

正是禦史府的二公子謝建修。

但讓賓客們屏聲靜氣的卻并非謝二公子,而是他身後的那位男子。

有詩雲: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又有詩雲: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如果說,當年杏花春雨,糕香撲鼻,街巷攤面前,少年靜靜站立,驚豔的只是祝宜臻一個人。

那麽今日,他在萬衆矚目下緩步踏入堂內,眉目清朗,君子風姿,驚豔的就是滿屋子的閨閣少女。

宜臻坐在主桌,用茶蓋撫平水面上的茶沫,視線卻一直落在衛珩身上。

眼裏帶幾分猶豫和心虛。

只不過因為全廳堂的少女們都在偷偷瞧着這陌生的俊朗少年,是以滿室矚目中,她的目光并不十分招搖。

但讓宜臻覺得不可置信的是,面對自己的注視,衛珩居然沒有給她回過一個眼神。

他規規矩矩給禦史夫人請了安,又随意寒暄了幾句,就起身打算告辭離開。

仿佛真的只是過來祝壽走個過場而已。

從頭至尾,他目不斜視,連一個眼神交集也未有,就像壓根兒沒瞧見祝宜臻這個人。

讓祝宜臻有些震驚,又有些氣惱。

她本來就是個心思多,想的深的姑娘,才一會兒的功夫,腦子裏的念頭已經從“他之前為何不願與我說行蹤”到“他是不是已經厭煩我了,想退婚了?”

越想越低落,越想越難過,少女垂下眼眸,連喝茶的興致都沒有了。

她不知曉姑娘家是不是都是這樣的。

方才,半個時辰前,她還在想着,要如何才能與衛珩相忘于江湖,好免了日後更深的仇怨。

結果此時此刻,正主剛出現在眼前,她就開始因為對方的無視和冷落而感到惆悵。

甚至還有些不忿。

有時候,宜臻覺得自己真是個自私的姑娘。

一生一世一雙人這樣的話,對她來說還遠遠不夠,她甚至不願意衛珩多瞧別的姑娘一眼,與別的姑娘多說一句話。

思慕,試探,**,勾引。

一點兒都不要有。

若是她的未婚夫,就只是她一個人的未婚夫。

就像小時候的鎖頭、大熊、木頭鴨一樣。

只是她一個人的。

就在少女垂眸盯着自己袖口蹙眉沉思之時,耳畔忽然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一只玉佩滾到了她的腳邊。

宜臻很少見到這種樣式的玉佩,彎彎的,如一輪上弦月,中間雕着花葉,镂空的形狀極為精致。

腦袋上方落下一道陰影。

她擡起眼眸,望見了那張熟悉的俊朗面容。

“我的玉佩不小心落失了。”

男子立在桌案的那端,語氣平靜,“可否麻煩祝五姑娘幫忙一撿?”

宜臻怔了片刻。

因為太過意外,竟然也忘了回答,下意識就伸手撿起那只玉佩,仰頭遞給他。

衛珩沒有立即接。

她就開了口,語氣很穩:“喏,衛公子,你的玉佩。”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們身上。

燈影幢幢,杯盞靜谧,萬衆矚目。

衛公子伸手接過,指尖不經意觸到了她的掌心,劃過一道溫熱的戰栗感。

他揚揚唇,目光清明,語氣極溫柔:“多謝了,祝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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