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宣帝病重,上月中發熱又咳血,換了幾個禦醫,診完脈後都只跪下來請罪,說至多也只能拖個一兩年的功夫,他又疑心重,不敢輕信外頭的游醫和高僧,也就只能那麽拿藥拖着。”

“這事兒一直瞞着外頭,連太子都沒透一點口風,但一整月裏議事堂關了這麽多日,奏折一大半兒都不是禦筆親批,底頭的人多少也能猜出些什麽,只不過在懷疑老皇帝是不是設局試探罷了。”

“宣帝一旦松開對朝政的把控,太子和惠妃必然狗咬狗鬧得不可開交,但與此同時,他們也是天然的盟友,不論是對北境、對南疆,甚至對我。這也是為何我提前來了黎州,着急忙慌地要提這個親。”

“今夜衛宅遭襲,并不單單只太子動的手,還有惠妃,他們一個有着大把朝臣擁趸,一個是老皇帝的枕邊人,娘家手握兵權,聯起手來對付我,估計也是想趁着我不在京城,打個措手不及。”

“我們在太子身邊有眼線,但惠妃處事一向警惕,又是深居後宮,我們安插進去的人還沒站穩腳跟,不能在這時候露出端倪。”

“黎州這邊尚還能穩住局面,京城那頭只怕已經十分糟糕了,黎州地僻,便是用最快的鷹隼,消息一來一回也要好幾日,宜臻,”他倚着床頭,目光靜靜落在她的臉龐上,帶着幾分歉意,很溫柔,“真要發生什麽事,根本來不及部署。”

宜臻跪坐在軟塌之上,一直垂眸聽着,直到衛珩說到了這兒,她才擡頭看了他一眼。

“京城那邊那麽糟糕,”少女頓了頓,“你是不是得回去坐鎮?”

衛珩沒有回答。

其實此刻,他渾身上下都是傷,尤其是胸口和肩頭兩處,說話時只要稍稍一用力,就會牽動傷口,帶來陣陣鑽心的疼。

石大夫千叮咛萬囑咐了,這段時日都要卧床好好休養,甚至連思慮都不可過重。

可是京城那邊局勢不等人,皇帝病重失權的情況下,太子和惠妃一聯手,連南疆酆王都不敢輕舉妄動,更何況他一個羽翼未豐,手底下勢力還四分五散的年輕朝臣。

“我記得惠妃,惠妃身邊的大宮女就是從衛宅出去的。”

小姑娘忽然變得有些着急,仰頭可憐巴巴地望着他,“不能讓她傳消息出來嗎?”

整個屋室靜了好半刻。

衛珩揉揉眉心,神情有些疲倦:“據我得到的消息,今天晚上的行動,就是她給惠妃獻的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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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臻一下愣在那裏:“可是,可是她不是從衛莊出去的麽......”

“她是從衛莊出去的。”

男人的神情極其平淡,“宜臻,你知道為什麽我說你身邊的那個丫頭不值得培養麽?”

“.......為什麽?”

“因為她一瞧就不是個守規矩的人。話多,念舊主,好奇心重,這些在衛莊都是大忌,她全都犯了。三花雖然是從衛莊出去的人,但從她被送到惠妃宮裏那一刻起,就和衛莊沒有任何關系了。否則,你以為惠妃為什麽會花大價錢買一個細作回去?”

宜臻沉默了下來。

這一刻,衛珩還受着傷,眼睛裏頭還帶着倦意,幾道紅血絲極其醒目,明顯是需要休息了,但她躊躇半天,竟然不知道要說些什麽。

有些話,她張不了口問。

有些話,她覺着沒必要問。

她總不能在這時刻,還義正言辭地問:那你要急着回京城,我們之間的婚事如何辦?還要不要辦?要辦的話,你受着傷應該怎麽辦?不辦的話,你又該如何與我父親母親交代?如何與那些已經收到了請柬的賓客們交代?如何與我交代?

——這些話,宜臻一個字兒也問不出口。

但衛珩仿佛有讀心術似的,直接開口答了。

“對不住,婚事......恐怕沒有辦法立刻辦了。”

果然。

不知道為什麽,聽衛珩終于說出這句話,宜臻心裏竟然有些如釋重負般的松快和好笑。

“祝伯父那裏,我會親自給他一個說法。賓客那頭,我也會處置好,待回了京城,我讓皇帝下一道賜婚的聖旨,絕不堕你一點兒名聲。”

少女垂着眼眸盯着地面,一言不發。

“宜臻,此事是我沒有安排好,實在抱歉。你有什麽想要的,與我說,但凡我能弄來,我都給你弄來。”

“這算是悔婚的補償嗎?”

衛珩微微蹙了眉:“誰說要悔婚了?我的意思是.......”

“不論你是什麽意思,對我來說就是悔婚。”

她擡起頭,直視他,“倘若你沒有準備好,一開始就幹脆不要提前來求親。你匆匆忙忙地說了這事兒,我什麽準備都做好了,你卻又不要娶了,不是悔婚是什麽?”

“宜臻......”

“我知曉你是不得已。你受了這麽重的傷,動都不能動了,跟我拜堂成親,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太子的人發覺端倪,更何況京城那邊局勢緊張,沒有你親自坐鎮不行——這些,我通通都知道。”

“我也知曉,現在與你說這些話,是不體恤你的難處,看不到你流的血汗費的心力,是無理取鬧不知所謂,但是衛珩,今天晚上,打從我踏進這座宅子起,我心裏就一直窩着火。”

宜臻靜靜地凝視着他:“大夫說,你要好好養傷不能動氣,但我想說的話可能不會好聽,你要是現在本就不好受的話,那我就不說了。”

衛珩嘆了口氣,往後微微一仰:“你說罷。”

“我覺得你從來就沒有将我真正放在眼底裏過。”

少女的聲音很淡:“你說你喜愛我,但其實你喜愛的壓根不是我,你只是覺着我比起旁人還可以,能夠接受,且你覺着我是你一手帶大的,你要對我負責,你甚至還覺着你對我負責了及了不起,和旁的男子都不一樣,你覺得你自己勝他們一籌,對不對?”

衛珩擰了擰眉:“祝宜臻,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說賭氣的話。”

“你瞧,你從來都是這樣的,高高在上,連教訓我都是一副體恤民情的模樣。打小兒但凡我說了讓你不高興的不合你意的話,你就認為我是在鬧脾氣,是還沒長大不懂事,你從來沒有真正地問過我為何那樣想,心裏是不是委屈,你從來就沒有尊重過我。”

衛珩的眉頭已經皺的極緊了,肩頭的繃帶隐隐有血跡透出,但他看着面前的少女,嗓音低沉:“宜臻,你發脾氣可以,不要瞎胡鬧。”

“我沒有瞎胡鬧。方才我是和亭钰一起進的這宅子,止血散在我手裏拿着,那塊令牌我就挂在腰上,但你的守衛不許我進屋,卻偏偏放了亭钰進去。後來有個姓齊的姑娘出來了,冷言冷語嘲了我一頓,俨然一副主母架勢。再後來你的丫鬟們把我請到偏廳去,不論我問什麽,她們都裝聾作啞全當做聽不見。”

她頓了頓,嗓音出現那麽一刻的哽咽,濕漉漉的眼睛裏滿是倔強:“我明明是來探望你的,從頭至尾只是想知道你的傷勢如何而已,明明也是你與我說,說這塊令牌可以差使你們衛莊所有人,但事實上,就是不行。”

“我......”

“我曉得你與那位齊姑娘定然沒有旁的關系。也曉得你可以因為我的話立馬疏遠她,但我今日并不是想與你掰扯這個,我只是想告訴你,在你的人心裏,那位齊姑娘要比我有體面的多,甚至比亭钰還要有體面的多,你能因為這樣或那樣的緣由,給旁的姑娘這樣的體面,卻為何不能對我用一點點的心?”

“就像方才,你明明可以問我,願不願意與你一起去京城,願不願意待你回京城以送嫁的法子在京城成婚,願不願意直接往越州老家去,與長輩們先敬了茶上了族譜,确定了名分再議其他。但是你并不問我,因為你覺得我一定不會願意,又或者你覺得這樣會不好,又或者你有些旁的難處,所以你徑自下了決定,讓我進屋來與我知會一聲,說一句抱歉,任憑我是難過是體諒,那都是我自己的事兒,左右你已經做了你覺得最好的安排了,就像之前每一次發生變故時對我的安排一樣。對嗎?”

男人抿着唇,沉着眼色望着她,沒有說話。

“衛珩,你壓根兒就不是像我喜愛你那樣喜愛我。你只是把我當做一個聽話又有些意趣的玩意兒,一個合适的主母人選,一個必須要負責的小妹妹。換句話說,”宜臻直視他的眼睛,“你壓根兒就不喜愛我。”

靜默了好一會兒。

長久的連桌上的蠟燭都快要燒完了。

有下人敲了敲屋門,戰戰兢兢道:“主子,已經快到五更了,石大夫說,您該歇息了,明晚還要連夜趕路,他怕您身子熬不住。”

宜臻立馬起身。

提着裙擺,轉身也極其果決,不帶絲毫留戀:“既然這樣,我就先告辭了。”

如果是亭钰,或者是那個齊姑娘在的話,那個叫觀言的奴仆一定不會來敲門說這樣的話。

更何況五更天,連亭钰都沒有敲門說阿姐,得快些回府了,不然府裏人該發覺不好了。偏偏衛珩的下人先來提醒說主子您該歇息了。

這算什麽?

她輕扯唇角,忽然覺得今夜這一趟來的極其無趣味。

極其沒意思。

衛珩不娶,她不嫁就是了。

她有銀子有産業,為何一定要嫁人,像松先生那樣自由自在過一生不是也極好?

“啪!”

一只杯子忽然摔在門邊上。

四分五裂。

身後傳來一道極怒的低沉男聲:“滾出府去。”

宜臻的身形微微一頓,而後加快了腳步。

“祝宜臻你再走一步試試?”

小姑娘心底的火氣快要爆炸了,猛地轉回頭:“不是你叫我滾的?衛珩你煩不煩,非得鬧得個魚死網破你才得意麽?既然事情都已經說開了,相忘于江湖究竟哪裏不妥當?我即便是被退婚聲名盡毀再嫁不了人,我剃了頭發去做個姑子我也極滿意,很不必被你在這裏這樣耍着玩兒!”

“......”

衛珩攥了攥拳頭,而後又松開,嘆了口氣,“老子沒說你。”

“這屋裏除了我還有旁人嗎?難不成還躲着個花妖狐媚,絕色女鬼?衛珩,男子漢大丈夫一口唾沫一顆釘,你什麽時候變成這種磨磨唧唧的孬種坯子貨了?!”

......衛珩是真的不知道她究竟是從哪兒學來的這些江湖渾話。

說實話,這小崽子方才噼裏啪啦念了那麽一大串,話裏話外意思只要一個:退婚。此刻又不分青紅皂白地往他腦袋上扣那麽一頂大帽子,他心底裏的火氣也被勾上來了,眼眸裏陰沉如墨,擡手又往門邊砸了一個杯子。

“觀言,你給老子滾出府去!”

屋門外就是一靜,半瞬後,傳來觀言微顫的告退聲:“奴才自去領罰。”

小姑娘身上的戾氣這才退了些,卻依然倔強地瞪着他,俯視的神态還有些不屑。

“你還有什麽事直接說,擺出這副模樣給誰瞧?天都亮了,再不回府我才要惹□□煩,你以為我如亭钰一般空閑自在,随随便便就能逛到你家院子裏來麽?”

大抵是心裏真的極委屈極火大,她這會子就跟開了間兵器坊似的,說出話沒一句不帶刀子,刺的人腦殼疼。

衛珩下意識擰起眉,片刻後覺着這樣的神情不好,又強迫自己展開,望着她:“你走之前,我問你最後一件事。”

小姑娘擡了擡下巴。

“你願不願意與我一塊兒去京城,或者願不願意等我回了京城之後,再以送嫁的法子往京城去,或者願不願意直接去越州老家,與長輩們先敬了茶上了族譜,确定了名分再議其他?”

“......衛珩,誰嫁與你,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

“所以我也沒打算禍害旁人。”

“但是你憑什麽就要禍害我?我都與你說的那麽清楚了,你其實壓根兒就不喜愛我......”

“我不喜愛你我喜愛院門口那只狗嗎?祝宜臻,你要是當了官,一定是個不分青紅皂白不請仵作驗屍取證就定罪的昏官,我造反都不用養兵買馬,直接扶植你當攝政王得了。”

宜臻真的要被他氣炸了:“衛珩,你到底還想不想娶我了!”

“想。”

他擡起一只眼眸,仿佛青燈古佛心如止水,“那你不是要剃了頭發去當姑子麽,我總不能開個廟陪你一起做和尚吧?佛祖面前思□□,我怕下輩子咱倆都投不了好胎。”

“......”

少女深吸一口氣,什麽話也不說了,轉身就要走。

“你敢踏出這個門一步試試?”

宜臻繼續往前走。

“祝宜臻,你父親做個官不容易。你母親藏在牆磚裏的那些金銀,應該是她攢了大半輩子的財産了罷?聽說你姐姐的婆婆一直想要個孫子......”

“衛!珩!”

男人往後一仰,任憑肩頭滲出的血跡染紅裏衣,語調懶洋洋的,不變分毫:“我在。”

宜臻的視線在他肩頭凝了凝,方才還想要出口的抱怨一下止住了:“我去喊大夫。”

“不用。”他的視線往床邊小幾上的紗布和藥瓶上一落,“只是裂開了而已,也不是什麽致命傷,上了藥再包紮一次就好,不難,你自己也能弄好。”

“什麽自己,我什麽自己?我憑什麽自己幫你包紮?又不是我自己砍的你!”

“你父親做個官不容易。你母親藏在牆磚裏的那些金銀......”

“要用哪瓶藥?”

衛珩的眼眸裏流露出幾分笑意,随手指了離他最近的那一瓶。

宜臻走過去,跪坐在床榻邊上,盯着他肩頭的那團血跡瞧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揭開衣領。

果然,白布上的血跡更吓人。

她忽然有些後悔自己方才說的那些話,明明知道他傷的重,還非要挑這時候跟他吵,何必呢。

男人身上的肌膚很硬,指腹一不小心觸到,是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只是他身上的疤痕也不少,老傷舊傷交替在一塊兒,使得原本流暢硬朗的骨肌紋理都顯得不那麽漂亮起來。

宜臻蹙着眉,先輕柔仔細地清理了傷口周圍的血跡,再一點一點往上撒藥,甚至還有些不敢瞧。

“跟我一道兒去京城,由你祝府送親再去京城,往黎州去,或者直接把婚期延後,你覺得哪條法子最好?”

“延後婚期。”

“你方才不是說......”

“我方才說是我方才說,但我現在覺得,要不要嫁人,是我需要再思量一段時日的大事兒。”

衛珩就沉默了好一會兒。

直到宜臻都快要把傷口重新包紮好了,他才開口:“我之前只是以為你會不願意。”

“你以為。你也從來沒問過我。很多事兒,你從來就不願意與我說。不止今日這一件,往常還有許多,我只是沒提過而已。”

“......對不住。”

“我并不需要你的對不住。我想知道的是你究竟明不明白,你當年為什麽要應下這門親事?”

衛珩嘆了口氣:“宜臻,我不是傻子。滿京城裏那麽多合适的主母人選,我究竟為什麽要娶一個只是負責任的有趣玩意兒回家?”

“興許是你自己都還沒想明白。”

“我從來不做連自己都糊塗的事情。更何況,雖然你說那只令牌號不動人,但一定是你剛才沒把令牌拿出來使,不然他們就算心裏再不甘,也不會不聽你的命令。宜臻,我把這只兵符交到你手裏,就相當于把整個衛莊都分了一半給你,我要是連自己都還沒想明白,我何必做這麽大的犧牲,你以為我是轉世的佛祖往生的聖人嗎?”

......

“那我與你一起去京城。”

她忽然擡起頭,也不知道方才究竟把哪一句話聽進了耳朵裏,一雙溜圓的眼睛在此刻亮的要命,“我現在就回府收拾行李,和你一起回京城去。”

“以前我不管,但從今日起,你手底下的人,我都要認識,你謀劃的事兒,我都要參與,反正都已經踏進了這潭渾水裏,濕一只鞋和濕兩只鞋,又有什麽區別。”

“我祝宜臻,要不然就做個潇灑自在的清風君子,要不然就做個運籌帷幄的巾帼女英雄,這一輩子,我都不要當李夫人和陳阿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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