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龐擎抱拳,“回陛下,太樂令與祁王今日午時見了面,二人還……”

“說。”蕭吾泠心裏已有預感,“事無巨細的說。”

“二人談到了皇後殿下,祁王似乎對皇後殿下有些想法,太樂令還吃味了。另外,屬下還聽他們提到了十幾年前,陛下困頓狼狽之時,其中亦提到了皇後殿下,他們說的不甚清晰,屬下只猜測陛下應當與皇後殿下少時見過,甚至是相熟。”

“嗯?”蕭吾泠沉默,他與皇後少時相似,他怎麽不知?

與皇後第一次見面分明是大婚之夜,以皇後的容色,若是少時見過,自當過目不忘。

“他們還說了什麽。”蕭吾泠手掌撐在案桌上,想不通的事,暫時先放下。

“沒說什麽了,接着二人就……”

“朕知道了,你先退下。”蕭吾泠臉色陰沉發青。

好,好啊。

原來這個時候,他的好阿絮就和蕭吾傥勾搭上了。

難怪要設計他醉酒失态,估計是想肚子大了可以扣到他頭上。

“來人。”蕭吾泠頓感渾身都不自在,徐福弓着腰進來,“陛下有何吩咐?”

“備水,朕要沐浴更衣。”

——

一連幾日,蕭吾泠夜晚都留宿中宮,宮裏下人慣會見風使舵,對沈琉墨日益恭敬。

長樂宮的下人是徐福親自挑選叮囑過的,對沈琉墨忠心耿耿,偌大的宮殿管理的井井有條,幾乎不用沈琉墨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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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過得實在自在悠閑,沈琉墨回想這幾年的日子,都不知道是如何熬過來的,所以在聽說方絮回宮的消息後,沈琉墨心裏不免有些異樣。

方絮回來了,蕭吾泠想來就不會再來他這兒了。這般想着,沈琉墨分明該松了口氣,心裏卻尤覺不甘。

酉時剛過,沈琉墨洗漱好就上了床榻睡了。

蕭吾泠戌時過來,見內殿已經黑漆漆一片,着實有些訝然。

“皇後歇下了?”蕭吾泠阻止了阿七的通傳,壓低聲音詢問道。

“回陛下,殿下早早就歇下了。”

“晚膳用了沒?”

“殿下午膳喝了一碗蓮子粥,也用了些菜,晚膳就沒吃。”

“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候着。”蕭吾泠獨自一人走進寝殿,床榻上沈琉墨躺在裏側,他規矩極好,睡着了幾乎一個動作到天亮,蕭吾泠輕聲脫了外衣,掀開被子躺在外側。

他今日确實不欲過來,原因很多,情緒未定是其一,其二是方絮回來了。于他而言,方絮還有利用價值,現在不是撕破臉的時候,他夜宿中宮,方絮勢必懷疑,進而試探。

可看到養心殿那張空蕩蕩的龍床,蕭吾泠下意識排斥,衣裳都沒換就來了這兒。

不過幾日,他已經開始習慣沈琉墨躺在身邊了。

前世發洩完就走,沒有留戀,從未和任何人同床共枕過,也不覺有人躺在身邊有多踏實。

四周十分靜谧,耳邊只有沈琉墨淺淺的呼吸聲,偶有飄來清淡香氣,蕭吾泠合上雙眼。

習慣也好,這正是他要的。

好不容易睡着蕭吾泠卻陷入了夢境中,他掙紮着,吵醒了身旁熟睡的沈琉墨。

身邊傳來男人低低的呢喃聲,沈琉墨睡眼惺忪睜開了眼,蕭吾泠正睡在他旁邊。

這人昨夜竟然來了,沈琉墨清醒過來,心情一時難以形容,蕭吾泠睡得很不安,像是夢魇住了一般,沈琉墨也顧不上沉思,輕輕拍了拍他的胸口,溫聲喚他,“陛下,是夢而已,快醒醒。”

男人絲毫沒有清醒過來的意思,鋒利的眉緊鎖着,嘴裏喃喃低語,他聲音很低,沈琉墨幾乎聽不清,只好低下身湊近他唇邊。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白日裏聽到的消息,還是不可避免的讓蕭吾泠夢到了與方絮的少時初見。

那時他還不是皇子,只是個流落民間的乞兒,與狗搶食,茍且偷生。

他像是過街老鼠一樣,京城裏不論貴人還是百姓,人人喊打。

那年冬天,他要活不下去了,偷跑到寺廟吃百姓獻給菩薩的貢品。

那年大雪封山,天災人禍致使許多百姓流離失所,京城亦是不可幸免,貢品少之又少,蕭吾泠找了半天只找出半個黑硬的餅子,咬都咬不動。

突然感覺暗處有一雙眼睛在看他,不過七八歲的蕭吾泠警鈴大作,抓起餅就跑,卻陡然被身後細細軟軟的孩童聲音喊住。

“大哥哥!”蕭吾泠也不知道是為什麽,他那時停住了腳步,發現是個比自己還小的孩童後,心裏就不怕了,又折返回去。

小孩不比他好多少,身上的衣服看着華貴,可是太薄了,一點都不保暖,手裏拿了個比他臉都要大的饅頭啃着,一雙眼睛又黑又亮。

許是見他太過狼狽,滿身凍傷,雙腳腫如豬蹄,瘦得只剩皮包骨,小孩竟将手裏的饅頭分了大半給他。

蕭吾泠忘了那晚和小孩具體說了什麽,只記得小孩冷的往他懷裏縮,一邊縮一邊還嘟囔着,說什麽嬷嬷不讓他和別人靠太近,可他太冷了,抱一抱應該是可以的,大不了長大了給大哥哥當夫郎,可蕭吾泠知道自己身上分明比他還要涼,抱着小孩像抱了個小暖爐。

那一晚,是蕭吾泠流浪以來睡得最踏實、最暖和的一晚。

小小的孩童或許不知道夫郎是什麽意思,那時的蕭吾泠也不知道,但他答應了,他只知道自己有人陪了。

他跟那個孩子在廟裏藏了幾日,找來的東西二人分着吃,夜裏互相依偎取暖,可某天他醒了,那個孩子不見了。

他又成了一個人流浪,聽大人說方家那個小雙兒找回來了,被受寵愛,蕭吾泠遠遠看了一眼,然後走了。

不久後他被先皇找回,十二歲獨自去西北軍營裏闖蕩,十七歲擊退北蠻铩羽回宮,才知道先皇早早為他定下了婚事。

沈家的小雙兒在娘胎裏就與他結了娃娃親,他不能不娶。

七年後,他二十有四,沈家的雙兒被他拖到弱冠,先皇病重,傳位于他,要他娶妻封後。

蕭吾泠娶了,沈家的雙兒容色傾城,從小錦衣玉食,備受寵愛,比他的阿絮要漂亮的多,眼睛也是如墨一樣漆黑,可不如他的阿絮那般亮。

“阿絮,阿絮……”

耳旁輕柔的聲音突兀地停了,蕭吾泠眼睑動了動,睜開了眼。

沈琉墨的臉近在咫尺,蕭吾泠胸前急促地起伏着。

是了,他重生了,阿絮不再是兒時的阿絮,他也沒有娶他做夫郎。

他的夫郎是名動京城的沈家子,是自小當做皇後培養長大的,是為他生,為他活,為他死的。

“皇後。”蕭吾泠眸子冷淡如冰,不帶一絲感情,“朕夢裏可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不曾。”沈琉墨偏過頭去,通紅的眼眶,眸色更加黯淡,出口的嗓音晦澀哽咽,又被他死死壓制着,“夜深了,陛下睡吧。”

他眼角滾落下一滴冰冷的眼淚,偏過身背對蕭吾泠,捂住唇不發出丁點聲響。

眼前濕潤模糊,後背慢慢拱了起來,是防禦的姿态。

心裏有一股氣,似乎要将他憋死,沈琉墨咬住下唇,疼痛終于換回他的理智。

蕭吾泠定定看了他一會兒,伸手往上扯了扯他身上的被子,才察覺他抖得厲害。

輕拍着手掌下瘦削單薄的身子,蕭吾泠頭昏腦漲,“朕出去走走,皇後先安寝吧。”

走出長樂宮,蕭吾泠重重吐出一口濁氣。

重生以來,他很少夢到以前的事,這次就當徹底做個了斷吧。

夜晚的風涼而緩,天上突然紛紛揚揚下起鵝毛大雪,蕭吾泠在院內站着,不一會兒便落了滿身。

天地廣闊,他是皇帝,卻也不過只是世間一粒塵埃。

瑤華宮內。

一早聽丫鬟說蕭吾泠昨晚又去了中宮,方絮是徹底坐不住了,他隐隐覺得有什麽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難道蕭吾泠已經知道那晚是沈琉墨而不是他了?可雙兒的身子都一樣,蕭吾泠喝得爛醉如泥,他還下了藥,蕭吾泠怎麽都不可能察覺的。

亦或是趁他不在,沈琉墨使了什麽狐媚招子把蕭吾泠勾走了。

想到這裏,還沒下早朝方絮就急不可耐跑到宣政殿門口等着,等蕭吾泠出來,他就将蕭吾泠拉走。

只要他道個歉,實在不行撒撒嬌,蕭吾泠一定會心軟的,方絮兩手交握在一起,暗暗給自己打氣。

日上三竿,終于下了早朝,明黃色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中,方絮忙跑過去,“陛下,想阿絮嗎?”

“怎的現在回來了?”蕭吾泠繼續往前走,方絮跟上,佯裝不滿,“再不回來,陛下心裏都沒有阿絮了。”

蕭吾泠突然停下,方絮差點撞上他的背,頓了一下慢慢繞到蕭吾泠身旁,就聽蕭吾泠低沉着笑了聲,“怎會。”蕭吾泠認真看他,“沖着兒時的一飯之恩,朕會永遠對阿絮好。”

方絮心裏撲通撲通地跳,“是嗎?”他躲避着蕭吾泠直勾勾的視線,“陛下一言九鼎,要說話算話。”

“只要阿絮不背叛朕,朕心裏永遠有阿絮的一席之地。”

“……”

到最後,方絮連來時的目的都忘了,狼狽離開。

蕭吾泠看着他慌亂的背影不禁嘲諷自己,前世究竟是有多瞎,才會被他欺騙那麽久。

“擺駕長樂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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