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太醫院, 張津易坐在房頂上吹着風,旁邊放着一壺蕭吾泠賞的好酒,悠閑惬意。

遠遠看見柳昱走過來, 張津易放下酒靜待, 等人走到了面前, 才揚聲高喊, “喂!我待會兒去府裏找你啊!”

路過的男人擡頭看他一眼,沒什麽特殊情緒,腳步沒停, 大步往前走。張津易啧了聲,雙手一撐從房頂上跳了下來。

“柳昱!你別在這裏裝聾作啞。”

“張太醫究竟有何指教?”柳昱駐足, 仍不回頭看他, “我自問已不欠你分毫,張太醫心中若還有何委屈怨怼, 大可找陛下主持公平。”

他一個男人,有什麽好委屈怨怼的,張津易不好意思,正想繼續跟柳昱說幾句話, 柳昱居然又走了, 把他好一個氣。

“行啊, 這狗男人就是有氣概,我看你能忍到幾時!”張津易氣急,倒真生了幾分怨氣出來。

抛開張津易, 柳昱一路上在糾結是否該告訴沈琉墨真相, 若是告訴他, 該從何開口。

上一輩的恩恩怨怨本就複雜腌臜,真要說出來, 沈琉墨又是否承受得住。

回到府裏,柳昱決定還是有空回去一趟,與家中其他人商量一番再選擇說與不說。

京城郊外一處廢棄已久的木屋內,方絮在焦急等着什麽,春和在外放風,看到來人趕緊進去告訴了方絮。

“主子,龐統領來了。”

“快讓他進來!”方絮站起了身,龐擎屈膝行禮,“見過祁正君。”

“龐統領不必多禮。”方絮打量他,“你可知讓你來是所謂何事?”

“正君盡管吩咐。”龐擎道,并不過問什麽。

方絮喜歡他這樣的态度,“自上次見過飛龍衛後,本正君還未見識過你們的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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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君可直說,屬下必将肝腦塗地。”

“不需要你肝腦塗地。”方絮此番既是試探一下飛龍衛是否如傳言那般厲害,也是想給自己出出氣。

“龐統領對皇後可有了解?”

龐擎面具下的表情一凜,随後垂首道,“殿下仁厚謙和,深得陛下寵愛。”

“我就是見不得他深受寵愛。”方絮惡狠狠道,眼裏的嫉恨迸發出來,眼神像是淬了毒。

龐擎了然抱拳,“屬下知道如何做了。”

“不,你不知道。”方絮道,他不是要讓沈琉墨失寵,對上龐擎無悲無喜的雙眸,方絮心髒驟然一緊。

暗衛身上都有一種殺伐果斷冷血無情的氣息,方絮沒和龐擎這種人打過交道,一時發怵,但面上并不顯,“我要你去刺殺他,但不傷他性命,要損他孕子的根基,最好還是在皇帝面前,龐統領懂了?”

“在皇帝面前,屬下恐難做到。”龐擎一板一眼道,“屬下曾與陛下交過手,重傷而歸。”

“那便不必,只傷他即可。”方絮退一步道,原也只是預想,最終目的還是傷了沈琉墨就好,不過這個龐統領與蕭吾泠交過手,或許有仇怨。

龐擎領命離開,方絮只覺心中出了一口濁氣。

傳言飛龍衛各個身手敏捷,令人聞風喪膽,是殺人的一把利刃,他要看看他們能否突破重重包圍的皇宮,給沈琉墨致命的一擊。

算盤注定落空。

龐擎走出木屋,身形隐匿在黑暗中,一陣疾風飛速掠過,不多時他人便出現在了宮中。

“陛下,龐統領求見。”守夜的小太監低聲道。

天色已暗,非要緊事龐擎不會來見,蕭吾泠動作輕緩地抽出被沈琉墨枕在身下的手,起身去見龐擎。

“何事要報?”

“祁正君今日召見屬下,吩咐屬下刺殺皇後殿下。”龐擎長話短說。

“他倒是越發猖狂。”蕭吾泠勾唇,“便讓他猖狂幾日,你先回去。”

“是。”龐擎糾結片刻,又道,“他說要讓殿下損失孕子的能力。”

“呵!”到沒有他不敢想的,蕭吾泠目露危險,揮手讓龐擎退下,“朕知曉了。”

“屬下告退。”

二人聲音皆壓得很低,但身邊沒了熱源還是讓沈琉墨迷迷糊糊醒了過來,他聽到外間有人低語,探出身子往外看。

蕭吾泠回來之時沈琉墨已然清醒,“發生何事了,陛下?”

“沒事。”蕭吾泠上床重新摟住他,“先睡,明日再跟你說。”

正好沈琉墨身子沒修養過來,那就假裝受傷,如方絮所願,讓他得意幾時。

知道不是什麽大事,沈琉墨很快重新睡了過去。

翌日一早,宮外傳出皇後遇刺重傷的消息,柳昱一早上心神不寧,上朝時見蕭吾泠面色不佳心中更是擔憂,下了朝便直奔長樂宮而來。

直到看到沈琉墨完好無損坐在桌前用膳,柳昱有些發蒙,到底心不似先前慌亂。

“發生了何事,外頭都傳殿下被人刺傷。”

“嗯?”沈琉墨茫然,他還什麽都不知道。

蕭吾泠只比柳昱晚了幾步進來,路上滿臉沉重,進了長樂宮便換了副相反的模樣。

“朕來為你們解惑。”蕭吾泠出聲道,沈琉墨起身相迎,蕭吾泠便握着他的手一同坐到桌前。

“柳愛卿不如一同來用膳。”

“多謝陛下美意,下官已用過早膳了。”他就是擔心沈琉墨發生了何事,看着的确不像受傷的樣子。

“墨兒沒事。”蕭吾泠笑道,“有人想讓墨兒有事,朕就讓人傳幾句瘋言瘋語,讓他們暫且得意幾天。”

“原是如此。”柳昱放下心來,“那下官不打擾陛下和殿下用膳,先行告退。”

“嗯。”

柳昱走後,沈琉墨問起蕭吾泠緣由。

“昨晚龐擎來傳,說是方絮讓飛龍衛刺殺你。”

“臣又如何招惹他了?”沈琉墨靜默片刻,不悅道,蕭吾泠忙哄道,“他自己活得不順,自然就像找點事做,墨兒不必擔心,有朕在,誰也傷不了你。”

“朕在外所傳是皇後為朕擋箭才受的傷,百姓都覺得朕的墨兒人美心善,是朕的好福氣。”

“……”

沈琉墨一時無語,他手無縛雞之力怎麽可能為蕭吾泠擋箭,連他都能發現的危險,蕭吾泠會發現不了嗎?

心裏腹诽幾句,沈琉墨面上什麽也沒說,“臣多謝陛下處處為臣的好名聲着想。”

“嘴上的謝不是謝,須得付諸行動才是,皇後便暫時待在長樂宮養身子,何時受傷痊愈了,再出現在人前。”

“難怪陛下如此好心,原是要将臣禁足。”沈琉墨嘟囔道,蕭吾泠忍俊不禁,“朕會時時來陪你的。”

二人用了早膳,沈琉墨開口趕人。

“陛下快去忙吧,再因臣荒廢政務,臣多好的名聲也救不回來了。”蕭吾泠捏捏他溫涼的指尖,“好,那朕的皇後好好休息。”

“嗯。”

——

“聽說皇後殿下是為了救陛下才受傷的,且以後很難有子嗣。”

“身處幽宮,卻不能有子嗣,往後的日子艱難啊!”

“聽說陛下很寵他,以後估計會從其他妃子那兒抱一個來給皇後殿下撫養吧。”

“終歸不是自己的孩子,不與自己一心。”

“……”

聽着坊間傳言,方絮這些時日妒恨的心總算舒坦了些。

想到往後沈琉墨凄慘的模樣,方絮得意揚唇,這些日子所受的苦似乎終于有了慰藉。

蕭吾泠可是皇帝,皇後不能生,他又怎能不納妃,沈琉墨休想再自己一人霸占蕭吾泠。

沈相一直以來致力于勸皇帝充盈後宮,不如去找沈相商量一番。

雖然隐約覺得有些太過順利,但內心報仇雪恨的爽快之感已經讓他想不到別的了,方絮轉頭去了沈府。

沈重棠聽到他的來意後,沒有說什麽,把方絮請到了屋裏。

“沈伯伯?”

“王爺來找過我了。”沈重棠和藹又帶些不贊同地看着方絮,“成大事者,要沉得住氣,你怎能現在動手。”

“您知道是我做的?”方絮又驚又怕,他都知道,蕭吾泠會不會知道……

“除了你,還有誰能恨他至此。”沈重棠不是怪方絮動手,是怪他考慮不周全,“不過也不必害怕,陛下猜出來,只要你的人別留下證據,陛下哪怕知道也拿你沒辦法,只是如今算是徹底撕破臉了。”

“沈伯伯放心,我的人做事很幹淨,不會留下證據的。”昨晚龐擎說事成,方絮只覺老天爺都在幫他,計劃才能如此順利。

經過沈重棠一番說教,方絮也回過神來。如今這個當口,的确讓人一猜就知是他做的,況且目的如此明确。

不過能讓沈琉墨和他落得一樣的地步,他不後悔。

“那日聽說你出事,伯父心裏亦是悲痛萬分,好在王爺一直沒有子嗣,對你的地位暫時不會有什麽影響。”

不能有孩子對方絮來說依舊是心中的痛,“您說的對,正因如此,我才更要穩住自己的地位,沈伯伯,您會幫我的,對嗎?”

“小絮你有何想法?”沈重棠一雙渾濁的眼透出幾分銳利。

“王爺府裏侍妾衆多,卻無人能懷上子嗣,我想給王爺納個側妃。”

沈重棠瞥他一眼,少頃,低聲道,“按察使左琮大人倒是有個尚未出嫁的庶妹,本相與左大人交好,祁正君若是有意,本相可與他說道說道。”

“那就有勞沈伯伯了。”方絮勾唇一笑,“另外,沈伯伯,陛下後宮空置,登基多年仍膝下無子,您與父親豈不要多多勸說陛下,就是為這江山,亦要開枝散葉。”

“本相自會勸說陛下。”沈重棠見他一副乖巧的模樣,不禁心生憐愛,輕輕撫了撫方絮的頭發,“小絮若是本相的孩子就好了,不像皇後,不顧及父子親情,當真冷血至極。”

“沈伯伯若是願意,小絮叫您一聲父親又如何。”方絮心道,總歸他又不虧。

有個丞相父親,便多了個強大的靠山,也只有沈琉墨那種蠢貨才會在出嫁時與娘家斷絕關系。

“沈伯伯當然願意。”沈重棠目光悠遠,到底沒讓他喊自己一聲父親,“有空多回去看看你父親母親,想來他們也惦記你的。”

“嗯。”

隔日朝堂之上,不少官員老生常談,又是江山後繼無人,又是皇帝年歲不小,總之是勸誡蕭吾泠納妃。

沈重棠排在最前,右相之位空懸,文官便是沈重棠打頭。

“陛下,祖宗規矩不可廢,陛下登基四載,膝下空虛,六宮空置,百姓亦是議論紛紛,老臣懇請陛下為社稷着想,早日選秀封妃,穩定民心。”

“左相大人的意思是,朕無子,江山社稷便會動蕩,民心亦會不穩?”

“老臣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儲君未定,民間流言不可控,百姓自然慌亂啊。”

“那朕敢問大人,先皇風流半生,子嗣無數,可南邊百姓依舊數次揭竿而起,西北蠻夷依舊年年進犯,大人該如何解釋?”蕭吾泠穩坐高臺之上,睥睨着殿內的文武百官。

“這……先皇已仙逝,是非功過自有史書評說,老臣不敢妄言。”沈重棠跪地俯首,“可正因先皇子嗣衆多,更有陛下您這樣骁勇善戰,足智多謀的皇子,才能将那蠻夷趕出邊境,還百姓一個安定。”

“那是朕的功勞,不是先皇醉生夢死便能夢來的。”蕭吾泠不欲與他多言,“朕本就是離經叛道之人,不必拿祖宗之禮不可廢的屁話來與朕說教。朕無子,不耽誤朕的百姓安樂富足,亦不耽誤我大楚兵強馬壯,攻無不克。”

“老臣……”

“左相還要多言,不如去地底下與先皇說教。”蕭吾泠臉色黑沉,“日日上朝,三句不離朕的私事,朕無子,天下總有蕭氏子,諸位大可不必擔憂朕的江山後繼無人。”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顫顫巍巍跪了一地,又是這般結果,沈重棠只得咽下心中的不甘。

憤而離場,蕭吾泠直奔長樂宮而去。

子嗣衆多又有何用,能活幾個還未知。

先皇二十多個子嗣,最後也只餘寥寥。

早朝皇帝又被氣着了,沈琉墨早早聽聞,約莫蕭吾泠很快就來,果然不出半刻,這人就來了。

一來将他擁進懷裏,長嘆一口氣,“他們嘲朕無子。”

“他們不敢。”沈琉墨回抱住聲色沉悶的男人,“他們有子卻沒出息,丢了祖宗的臉,還不如無子。”

任由男人抱了一會兒,沈琉墨柔聲哄他幾句,蕭吾泠很快恢複平靜,“等朕的皇兒落地,朕便封其為太子,堵住那些老東西的嘴。”

“……可若是雙兒呢?”沈琉墨心思微動,只見蕭吾泠無所謂道,“雙兒一樣,可惜我們生不出女孩,不然朕非要封皇女為儲君,氣死沈重棠那個老東西!”

沈琉墨禁不住輕笑一聲,不知在想什麽,他沒把蕭吾泠的氣話當真,“陛下勿惱。”

“朕只望墨兒早日養好身子。”蕭吾泠不敢再碰他,估計要等天氣再暖和些,總之還有的熬。

“朕不求多子多福,有一個就好。”他這一生殺戮衆多,恐怕沒有多餘的福氣。

前世七年沈琉墨不曾有孕,已經能夠窺見端倪。

沈琉墨不着痕跡輕撫腹部,不知在想什麽。

喉中還有些難受,他掩唇咳了幾聲,“其實那些大臣們的擔憂也不無道理,陛下遲遲沒有子嗣,民間流言四起,于陛下也是不利的。臣這身子說是調理,可幾個月過去了,仍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樣,陛下與旁人生了孩子養在臣的身邊,也是一樣的。”

“墨兒為何突然說這種話?”蕭吾泠皺眉,嗓音也沉了些。

“臣只是一時有感而發。”看蕭吾泠反應有幾分激烈,沈琉墨又道,“臣開玩笑的,陛下不必當着。”

“朕若真想找別人,不會等到現在。”沈琉墨這番話讓蕭吾泠心裏略微不舒服,“皇後以後不要說這種話了。”

“是。”沈琉墨靜默半晌,才答道。

他終究是有怨的,才會不禁說出讓蕭吾泠同別人生子這種話。

二人多少有不歡而散的意思,蕭吾泠走後,沈琉墨落寞地笑了聲,方才差點忍不住要脫口而出以前他們有過一個孩子。

憋在心裏難受,可說出來又有何用,讓蕭吾泠愧疚嗎,還是責怪他不及時說出有孕的事實,導致了小産。

沈琉墨閉了閉雙眼。

他與方絮的仇怨,遠沒有結束。

辦公地點已重新搬回宣政殿,蕭吾泠坐在案桌前,半天時間一份折子仍未看完。

沈琉墨的話到底傷到他了,先前不愛他都不曾納妃,如今與沈琉墨情深日篤,又怎會讓旁人牽扯進他們之間。

左相那個老匹夫帶頭帶頭讓他納妃,現在連自己的皇後也說這種話。

越想越煩躁,徹底看不下去折子,蕭吾泠面容一沉,幹脆把折子一扔,負手出了門。

徐福跟着後面冷汗涔涔,“陛下這是要去哪兒?”

“朕去散散心,不必跟随。”

經此一事,蕭吾泠又聯想到很多。

這個沈重棠,似乎做的每一件事都對他的皇後沒好處,大火之後帶頭言皇後穢亂宮闱,應當廢後。在他表明皇後未遭賊人□□後,仍不死心,更是三番五次煽動百官逼他納妃。

如此種種,哪像是一個父親所為?

“來人。”來到宮中一處不為人知的地方,蕭吾泠對着無人的角落道,很快不知從處出現一個面容普通的年輕男人,“陛下請吩咐。”

“去查查皇後與沈相之間,可發生過什麽事,為何二人勢同水火。”

“是!”年輕男人離開,蕭吾泠一人在無人處駐足。

傳言沈琉墨出嫁時就與沈家斷絕了關系,不知是真是假。

沈琉墨性行溫和,到底發生了什麽,才能讓他做出與家中斷絕關系這般決絕之事。

有了懷疑,蕭吾泠又聯想到很多不合理的地方。

世家教養出來的雙兒他見過無數,沈琉墨與他們相比,同樣知書達理,雍容閑雅,但沈琉墨沒有他們該有的底氣,性子裏多了分難以察覺的倔強和卑怯。

沈重棠是兩朝元老,官居一品,沈家亦是京城赫赫有名的世家,是如何将他的皇後撫養成這般謹小慎微,溫柔怯弱的。

說來,這性子倒是與他在破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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