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破陣子

事隔一個月,為小心行事,雅善避免再見雲笙,這期間天下太平,沒再出什麽事端,雅善總算能夠徹底放心綿恺是言而有信之人。

再見雲笙是在四月下旬,此時已是百花争豔的時節,尤其杏花開得最盛。竹園草木郁郁蔥蔥,亭臺樓閣掩映在蒼翠之中,踏着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路,繞過太湖石,她走進了松柏樹後的書屋。

“雲笙,你瞧我給你帶什麽來了?”她令啞丫頭捧上一卷書畫卷軸,神秘地說。

雲笙但笑搖頭,只當是好東西。長久以來,她已為他花費不少金銀與心力以尋得他開心,包括這書房的布置,全因他的喜好而精心設計,同時購置多類書籍,如今已有多架圖書,琳琅滿目,羅列生輝。因而他也能在她不在身邊的時候打發時辰。

他書桌前的彩繪大瓷瓶中亦是裝滿了長長短短的書畫卷軸,既有名家手筆,又有他閑來所畫。

雅善拉他到書桌前,徐徐展開那一卷畫軸,由于是尺幅大品,需合兩人之力一同展開,他在旁幫襯,亦有所期待,只是當卷軸慢慢展露在他面前時,他心中所生驚喜已完全藏不住,激動得簡直難以言表!

那不正是當年他在惇親王府有過一面之緣的《竹石蘭蕙圖》!

他萬萬沒有預料到,時隔多年,居然還能再見板橋居士的真跡!

“公主,你……是如何得到這畫的?”他将此畫視若珍寶,小心翼翼地撫摸早已深嵌在紙張紋路內的墨色,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雅善笑道:“還記得咱們曾在三哥府裏一塊兒點戲嗎?那時你雖一面與我說戲,可一面總拿餘光瞧那牆上的畫,那會兒我小,沒想太多,直到這幾日三哥請我過府作客,我才又想起當年的事兒,就求了他割愛。”

雲笙了然,只是不曾想惇親王竟如此大方,而瞧她話語的愉悅,似乎已與惇親王冰釋前嫌。縱然他亦曾對惇親王不懷好感,但他身上那份氣度又能讓人刮目相看。

或許在這皇族子弟中,總有幾個脾性古怪的人吧。

他仔細欣賞一陣後,又與雅善一同慢慢合上卷軸,收藏在楠木箱中,欲再尋時日将這畫懸挂于書房內。

雅善見他滿面春風,自然也跟着欣喜不已,于是趁着這當口,說出了心中另一番喜事:“除了這畫,我還有一件喜事兒要告訴你。”

“怎麽?還有什麽喜事兒?”他滿臉堆笑地看向她。

“昨兒個長安門外張榜公布新科進士,我叫人去瞧了,你說的那位朋友蘇孟旸,榮登二甲進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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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便現身,卻一直關注蘇孟旸的動向,眼看科考結束,他亦十分關心朋友是否榜上有名,便托雅善多加留意,現在聽她親口說出蘇孟旸榮登二甲進士,他心底的大石也總算放下了,心想蘇兄終于可以凱旋回鄉,也圓了多年的心願!

“不過他雖中了進士,但不能立即授予官職,還要再經朝考……”為了他,她在文書方面也費了不少苦心,從前她根本不懂朝廷選拔官員的程序,是這幾年與他相處下來才逐漸明白。

“如今能夠高中進士,對蘇兄來說已足矣,倒不是真的在乎功名利祿。”他明白蘇孟旸出身書香門第,家裏尚有幾畝田地,但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參加科舉是延續了家族傳統,倒沒有太過苛求得到一官半職。

他一面說,一面自斟自飲啞丫頭先前奉上的茶,雅善偷偷瞧了他一眼,他眉頭微皺,好像是因為茶的苦澀,又好像因為心裏的苦澀。

說到底,他對科舉仍是抱有一絲憧憬的吧。

“雲笙……”她忽然輕聲喚他,言語踟蹰,眼裏的掙紮擺明她想說什麽頗為困難的事,他怕氣氛尴尬,想換個話題,卻聽她說:“雲笙,我們離開這兒吧,去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你若仍想着科考,我可以想法子,聽說也有人犯了罪又改了身份去參加科考的……”

“公主的好意我明白,只是此事萬萬不可,我與科考注定一生無緣,這念頭也早已作罷了,公主萬不能為我犯險!”他竭力勸止,科場冒名頂替、改變身份等一經發現都是重罪,他從來不做作奸犯科之事,也不願公主受到牽連。

“既然這樣……”她轉了轉眼珠子,又說:“你已經脫了伶籍,不再是伶人,我們離開京師,到南方去,再買一座宅子,建一座書院,你喜歡讀書,往後可以做教書先生……”

她的規劃太過美好,他險些就要成全,只是真的可以說走就走嗎?她是大清的公主,是尊貴的金枝玉葉,他怎麽忍心帶着她私奔,過着逃難一般的日子!

“你別再多慮,這回我都想好了,三哥也答應幫我們,近日城中疫症肆虐,已有不少皇族子弟不幸染病,要是我們能借此機會離開,未嘗不是一個法子。”

她把周詳的計劃告訴他,雖有可行之處,但也有一定的風險。

“公主是要以傷害千金之軀為代價嗎?”他不安地問。

雅善搖頭:“當然不是!我才沒那麽笨,只是假裝得了疫症,再買通太醫說我藥石無靈,到時候病入膏肓,我以假死的軀體入殓,後續便由三哥處理,再将我們送出城,保證神不知鬼不覺!”

雲笙仍覺不可行,想勸她三思,誰料她一意孤行,執意要完成計劃,只為了能夠與他遠走高飛。他多說無益,只求老天保佑,一切平安順利。

見雲笙不再拒絕,雅善滿心歡喜,開始實行她自認為天衣無縫的“離京計劃”。

她心情很好,回去後又賞了侍女太監諸多金銀,下人們并不清楚主子因何事高興不已,他們只知道有銀子拿,才是最歡喜的。

“蘭妞兒,改明兒你讓人去找京師最好的鐵匠,為額驸造一把天底下最鋒利的刀!”賞了下人金銀,她亦不忘僧格林沁這位朋友,臨走前想送他一件禮物以感謝他長期的照顧。

“奴才知道了,明早奴才就着人去辦。”

一一吩咐過後,她又開始盤算,只是後來想起宮中的額娘以及最親的哥哥難免黯然神傷。她若真的跟雲笙遠走天涯,額娘一定會難過,當年額娘為了保她一命,使盡渾身解數,甚至不顧宮中禁令以旁門左道為她尋苗銀鈴铛鎮住夢魇……

她伸開腿露出左腳踝,低頭看了看戴了多年的鈴铛,雕花依舊精美,只是已不見當日的光澤,或許這鈴铛也到了功成身退的時候了吧。

鬼使神差似的,她彎下腰想要解開腳上的銀鏈子,正在此時,梅妞兒進來傳話:“公主,晚膳已經備齊了,您是現在用嗎?”

雅善回過神來“哦”了一聲,叫她傳膳,梅妞兒即刻讓候在門外的下人魚貫而入,在外室布置膳桌,又為她一一布菜。

她坐下後,忽然又說:“額驸那兒用膳了嗎?”

梅妞兒搖頭,雅善想了想,說:“去請額驸過來用膳吧。”

梅妞兒驚奇地瞪大了雙眼,難以置信地看着她,公主今兒怎麽了?怎會主動邀額驸進房用膳?

“愣着做什麽?還不快去?”

“是!奴才這就去!”梅妞兒如夢初醒,沒再多想,出了房門,或許是主子終于開竅了也沒什麽稀奇!

待僧格林沁進到院子他先是深吸了一口氣,感受這不是在做夢,而後檢查着裝整齊了才跨進門,在她面前鄭重行了一禮:“給公主請安。”

“坐吧。”她笑着請他入座,望着這一笑,心頭猶如生了花,朵朵綻放。

僧格林沁正襟危坐,似乎今天坐在他身邊格外緊張,就連舉箸的手也不利索了。

“你愛吃什麽,就讓侍女給你布菜,千萬別拘謹了。”她笑嘻嘻地看着他,像個純真的小女孩。

僧格林沁應是,可是看着滿桌子的菜品不知從何下手,雅善瞧他茫然不知所措,便說:“我不知道你平日愛吃什麽,嘗嘗這江南鳜魚吧,味道十分鮮美,還有鹵肉,我常讓廚房做,可香了!”

由于她平時用膳與他分開,吃的菜品也與他不同,桌上的全是她平日所愛,臨時邀他過來,倒不知道他是否吃的習慣。

好在他并不挑食,每樣都嘗了幾口,并啧啧稱贊公主的品味,聽他誇贊,雅善心底自然得意,又囑托他多吃些。

僧格林沁義不容辭,飛快地往嘴裏送菜,也不怕噎着。

“你吃慢點兒,沒人跟你搶。”雅善笑模笑樣地說。

于是他又從容了下來。

“佳肴是有了,可惜還缺一壺好酒!”

”這有什麽難的,一壺酒而已。”

雅善正要命人上酒,蘭妞兒已經端了酒壺上來,果然只有蘭妞兒懂得僧格林沁的心意。

“請額驸用酒。”她斟上一杯,僧格林沁瞅她一眼,是善意的眼神,可見他對先前的事早已釋懷,不再追究。

他舉了酒杯卻沒有立即飲下,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後來見公主杯中空空如也,才明白只有他一人飲難免有些乏味。

他舉杯面向雅善,邀她共飲,雅善沒有推拒,示意蘭妞兒也為她倒了一杯。

于是兩人舉杯對飲,入嘴後,他覺得痛快,她卻覺得嗆辣無比,深鎖眉頭問:“這什麽酒?好辣呀!”

她從前只喝馬奶酒,倒沒有嘗試過這等烈酒。

“公主,這是泥封了十年的女兒紅,公主若不能喝,就別喝了吧。”僧格林沁嘗過許多酒,一口就嘗出了味道,只是公主不勝酒力,倒是他疏忽大意了。

雅善沒有勉強自己,她确實不勝酒力,才一杯下肚,酒勁就上來了,頭微微發沉,看東西也不清楚了,緊接着臉頰發熱,好像一股火在身上竄來竄去,要把人給燒着了,只覺得難受!

這一杯酒的威力對公主來說或許有些厲害了,但對喝慣酒的僧格林沁來說根本微不足道,只是今天不知怎麽了,看着微醺的公主他竟也有些腦袋發沉,她白皙的臉上擦的那層紅胭脂眼下紅得能滴出血來,他心頭微微一緊,好像有什麽牽着了一下、撩動了一下,毛毛的直發癢……

“公主……”他吃力地張了張嘴,喉嚨口幹澀極了,再不能說出別的話。

“快撤了膳桌,公主與額驸爺都醉了。”

“是,是不是要找人扶額驸爺回房?”

“回什麽房!今兒晚上公主邀額驸爺過來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你是說……”

“還不趕緊扶公主與額驸爺進內室歇下!”

“是……”

這一夜,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一個他不願醒來的夢,夢中的他如癡如醉,不必再介懷他與公主之間的承諾,但憑随心所欲地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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