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雨霖鈴

醉意上頭,滾滾熱流在經脈間穿梭,他強撐意識,只是意識已不随他控制,迷迷蒙蒙,一切已不真切,唯有相信這是一場夢。夢裏所見的面容映着沉醉的紅暈遲遲不肯褪去,他一臉癡醉,仿佛想像得到那一雙緊閉的眼眸是含着柔情、留着倦意的,還有眉目間那幾分妩媚,從未意料會親眼所見,而那微微顫動的紅唇似在極力索求什麽……他迷離地望着夢中的這一切,呼吸窒悶,心被狠狠攫住,一股強大的力量逼迫着他,終于,他忍不住低下頭,貼住了那兩片微微翕動的珊瑚般的唇瓣……

他的唇跟随着她微微顫抖,他不敢太用力,只能學習漢人輕淺地以一種品嘗美酒的态度親吻她。夢中的她很安靜,閉着雙眼任他擺布,他覺得這樣做或許有些卑鄙,可既然是夢,又何必在乎那麽多呢?

這酒真是厲害,他醉得不着邊際,卻也因此靠着酒力拿出了勇氣。眼睛與身體愈發灼熱,身上的衣物只覺是累贅,用力地撕扯以得到喘息,可非但沒有絲毫緩解,反而越來越吃力,偏偏一股奇香竄進他鼻腔,身體頓時如火燃燒……

真是又美妙又可怕的夢,重重疊影在他眼前迷亂交織,一瞬間他想醒來,然而一聲不清不楚的呓語令他徹底沉淪。

她的眉眼、她的臉龐、她的嘴唇……以及她白皙細長的脖頸、上下起伏的胸部,都是現實中無法觸及的禁地,這一刻,他終于可以毫無顧忌地碰觸……

他貪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卻又不敢強力索求,這番旖旎只不過是上天給予他的恩賜,他怕太用力,夢就散了。

與此同時,雙目緊閉的雅善對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一切渾然不知,只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甜甜的夢,為夢裏自己的動情感到羞恥又快活,以致夢境外的身體作出了回應。

只是她的身體無法承受巨大的疼痛,她終是受到了驚吓,從夢中驚醒了過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既拯救了他們,又将他們推向了無盡的深淵。

望着彼此衣襟敞開的上身,兩廂怔愣,須臾間,一道晴天霹靂,如五雷轟頂,随之而來一聲尖叫,她的世界崩塌了,連帶着他的夢一起碎了……

看着眼前情狀,他才徹底醒悟之前的旖旎并非夢境,他……已經犯下了對她來說的滔天大罪!

“精奇媽媽!——”尖銳的喊叫瞬間打破了夜的沉靜,白紗籠的掐絲琺琅燈罩內的紅燭在此時燃盡,夜,徹底黑了。

他想在她驚動了院子外的所有人之前全力補救,為彼此披上外衣,可她如躲避猛獸般向後退縮,慌亂地用錦被遮蔽,不再看他一眼,此時門被洞開,率先走進來的是剛離開床榻的保姆,只披了一件棉袍。她看見保姆徹底崩潰了,“哇”地放聲大哭,保姆見狀慌了,忙問:“哎喲喲,公主這是怎麽了?”

“殺了他!給我殺了他!”她一面哭泣,一面以充滿恨意的眼神命令保姆殺了他。

保姆看不懂情況,對公主的命令驚愕不已。

“公主,您好好跟奴才說,到底怎麽回事兒?怎麽鬧到要殺人了啊!”保姆焦急地看了一眼坐在公主身邊發愣的僧格林沁,又問:“額驸爺,這好端端的,您跟公主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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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你別跟他廢話,他、他想污辱我!你給我殺了他!”說着她把頭埋進錦被中,哭得更兇了。

保姆越看越不明白,公主不是留額驸在房裏過夜嗎?怎麽會變成眼前這般模樣?

“奴才瞧今兒個公主可能身子不好,額驸不如先回去吧,讓奴才在這兒伺候着。”然而眼下不是追究事情原委的時候,而是想對策如何收場。她尴尬地對僧格林沁笑笑,讓他先離開。

僧格林沁知道此刻不該再刺激她,只好先收拾一身狼狽的自己離開這裏,等她冷靜了再請罪不遲。她是他的妻子,事到如今,他只能以這樣的身份來挽救他們的關系。

他離開後,保姆為她重新整理衣衫,她已經停止了哭泣,卻靜得可怕。

保姆正要安撫她入睡,誰料她忽然猛力推開了保姆,跳下床,奪門而出。這猝不及防的舉動吓壞了院中裏裏外外所有人,最後驚動了整座王府。

“公主!——”

奔跑,追逐,沒有想到公主消失得如此之快,一眨眼,保姆再找不到她的身影。

王府上下,瞬間燈火通明。

“公主人呢!”保姆呵斥一聲,一名王府的家丁沖上來禀報:“公主騎了馬沖出去啦!”

“什麽?!這下可怎麽了得!”保姆兩腿一軟,跪倒在地上,倘若找不到公主,她這條賤命也将不得安生!

“嬷嬷放心,王爺已經騎着馬去追了,一定會把公主找回來的!”

“但願老天爺保佑吧!”

……

夜太黑了,她騎着馬卻沒有半點方向,最後只能蜷縮在漆黑的角落裏不住地哭泣,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輛馬車停在她面前,車上懸着燈籠,照在她慘白的臉上,駭人極了。

“丫頭,快上車,三哥帶你離開這兒!”馬車內的人推開車門,向她伸手。

她愣了一下,擡起頭,滿面淚痕地望着眼前模糊的身影。

望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樣,綿恺嘆息一聲,随即下車将她抱進了車,為她披上披風,命車夫繼續前行。

“三哥不知道僧格林沁那王八羔子是怎麽欺負你的,事情鬧得這樣大,王府是不能再回去了,三哥帶你去見雲笙,天一亮你們就坐船離開這個鬼地方!剩餘的事兒三哥會打點。”

聽到“雲笙”二字她又忍不住流下了眼淚,綿恺急急忙忙為她擦幹淨,又說:“你別哭了,要不等會兒雲笙見了該傷心了。”

他安慰了一陣,眼見她逐漸冷靜下來,才放心。

“三哥,你怎麽來了?”她哽咽地說。

“發生這麽大的事兒,三哥能不來嗎?”這皇城中的動向從來不會成為秘密,既然他的惇王府裏有他人的眼線,那麽僧格林沁的王府自然也少不了他安插的人。

“三哥,我等不到天亮了,我恨不得馬上離開這兒!”她忽然又把頭埋進他的胸膛大哭了起來,他竟有些手足無措,印象中這丫頭從未與他如此親近,想必是受了極大的委屈才會想到久違的親情。

“好,只要你想走,三哥都給你安排!”他說。

他一路都在嘗試安撫她,好不容易有點成效,一到竹園見到薛雲笙又前功盡棄。

薛雲笙亦是在夢中驚醒,在匆匆着衣出門的時候又差點忘了穿鞋,好在有啞丫頭幫忙。在見到早已哭成淚人兒的雅善時,他整個人都吓壞了。

“公主……發生什麽事兒了?”

綿恺向他簡單解釋了一番,具體緣由他也不甚清楚,只能容他們今後兩個人慢慢說明白。後來他囑托了一番,讓他們盡快收拾包袱,出前門,從東便門走水路,船早在三日前就已定好,只是出發之日尚不明确,但只要有人上報惇王爺的名頭,便能即刻出發!

兩人謝過綿恺之後,便着手開始收拾細軟,此次離去匆忙,許多東西來不及準備也沒有辦法帶走,他們只收拾了一些随身財物與便裝,再沒有帶走別的。

然而當一切打點妥當,準備離開時,園子外面傳來急亂的馬蹄聲,他們慌亂得只能走後門。

“小民叩謝王爺仗義救助!”臨別前,薛雲笙抛棄過往所有的不快,在綿恺跟前叩頭謝恩。

“真是啰嗦!趕緊帶丫頭走吧!不然誰也走不了!”他急急忙忙催促道。

雅善感激地望了綿恺一眼,說:“三哥的大恩大德我會一輩子記着,三哥保重!”說着,她拉着薛雲笙一同拜別。

見他們走了,他心裏卻不放松,正門外尚有一群人等着他出去應付。

他從容地在院子裏蹀躞着,不速之客已經闖了進來,對方見到他時先是吃了一驚,而後焦急地質問:“惇王爺怎麽會在這兒?你把公主藏哪兒去了!”

綿恺哈哈一笑:“僧郡王大半夜跑我這園子來我還沒過問,你怎麽就先糊裏糊塗問我要人來了?恕我多嘴一句,我那好妹妹不是應該在你府裏頭睡覺嗎?”

“三哥,您別再裝模作樣了,咱們得到密報,說這園子是雅善一年前買下的,她現在離開了王府,無處可去,只能來這兒,希望三哥能夠把人交出來!”

綿恺沒有想到,除了那丫頭的額驸僧格林沁,還驚動了他的五弟惠郡王!

綿恺哪裏懼怕這番恫吓,只呵呵笑道:“沒錯,這園子原先是那丫頭買下的,只是前不久轉讓給了我,怎麽?不信?房契、地契都在我府裏,五弟要是執意求證,不妨随我過府一趟。”

“你別把話扯開!快說公主到底在哪兒!”僧格林沁終究是急了,忘了上下尊卑而沖惇親王大喊大叫。

“你一個蒙古郡王膽敢對本王爺無禮,你怎麽不問問你自個兒,公主從你府裏跑丢了到底是為的什麽!”綿恺怒喝一聲,偏偏說中了僧格林沁的傷痛,他沉默地低下頭去,握緊了雙拳。

“聽三哥這麽說,似乎是清楚這其中的原委了?”綿愉乜斜了僧格林沁一眼,又朝綿恺望去,綿恺失神一笑,說:“清楚又如何?不清楚又如何?總之,你們要找的人并不在這兒,就別浪費力氣找了,何不趁着天亮前再多睡幾個時辰,明兒可別頂着兩圈熊貓眼兒去上早朝。”

“三哥,從前你怎麽荒唐行事我都可不管,可雅善這事兒不能不管!藏匿當朝公主絕非小事,何況公主與蒙古聯姻,三哥這樣做只會傷及國體!”

然而綿恺只是放浪形骸地笑,反正他在衆人眼中已經是個荒唐的王爺,再多做一件荒唐的事又有什麽大礙呢?

“三哥!雅善究竟在哪兒!”他終于把綿愉逼急了,一向冷靜處事的惠郡王也會露出如此猙獰的表情。

“既然你們識得大體,又本事了得,何不自個兒去找?這翻遍整座北京城,總會找得到吧,哈哈!”

“三哥果真不願松口嗎?”綿愉目光逼仄,看到他無所謂的态度時再也壓不住心底的怒火:“你知不知道這樣會害死她的!”

“害死她?”綿恺反笑:“別忘了,她也是我妹妹!這座紫禁城,害的人難不成還能比我多嗎!三哥只想成全她,助她逃離這座禁城的枷鎖罷了。”

綿愉只覺得他已經徹底瘋癫,再說也沒有益處,而依他之言,他似乎又有了一些頭緒。

“雅善一定沒有走遠,我們去追!”他喊上僧格林沁一同離開,雖然僧格林沁不大明白綿愉的心思,但此刻只能和他聯手一起找出公主!

從內城至外城,一直到永定門外都沒能找到她的行蹤,眼見天色就要大亮,尋人的心愈發焦急,這時外城巡邏的士兵前來通報一個時辰前有人在東便門外碼頭看到身着布衣的一男一女,但因天色未亮沒能看清兩人的相貌。

僧格林沁上前揪住對方的衣襟就問:“那他們現在人呢!”

“回、回王爺,他們坐船離開了……”

“坐船?那船開往哪兒!”

“屬下不知……”

僧格林沁低頭咒罵一聲,又看向身邊的綿愉,只見他臉上死一般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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