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上小樓

這樣一個晴好的日子,雲笙躲在屋裏一聲不吭,手裏握着一條銀鏈子,不時拿出來看,這是他照着她原先腳上的鏈子一模一樣在蘇州城裏打造的,可惜一直沒有機會送出去,今後怕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每時每刻都在想念雅善,一見到這鏈子就仿佛是看到了她,可是看着看着,心口陣陣發燙,鼻子發酸,就連眼睛也酸了。他的夢,終于醒了。

“吃飯了!”門“吱呀”一聲開了,刺目的陽光又讓他跌回了現實中,小厮又拿飯來了。

他已經許久米水不進,整個人頹廢得沒有一點光彩,他這是放棄了活下去,失去了他深愛的人,他活着也沒有任何意義。

“你這人怎麽這麽不知好歹!咱們堂主給你吃喝,哪裏還不周到,你非要這樣折騰自個兒!趕緊把飯菜給我吃了!”小厮對他已沒了耐心,雲笙對他亦是視而不見。

小厮氣急了,恨不能把飯菜塞進他嘴裏!也不是不曾這樣做過,只是他跟那驢一樣倔,無論如何都是白費了心機!

小厮實在沒有辦法,只好先退出去,又請了堂主親自過來。

雲笙聞到濃烈的脂粉氣,眉頭微皺,連順挪動袅娜的身姿,慢慢靠近了他,發出清脆的聲音:“師兄,你這又是何必呢?怎麽說也是惠王爺把你從鬼門關又給拉了回來,你非但不感激他,還這樣作踐自己,師弟我真為惠王爺感到心寒啊!”

雲笙輕哼一聲,嗓子已經幹澀,只能發出低沉的聲音:“你如今可是改投到惠郡王那兒,做了這一堂之主?”

“師兄說的這是什麽話,我可都是憑的真本事,想當初師兄要是聽我的勸,如今早就名利雙收,何必要吃這苦頭!”

“哼,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憑的是什麽本事,我寧願變成現在這模樣,也不願與你同流合污!還有,你我早不是師兄弟,我薛雲笙從沒有你這樣的師弟!”雲笙滿臉鄙夷地說。

連順果然被他激怒了,漲紅了臉說:“好!薛雲笙!別以為你是惠王爺交來的人我就拿你沒法子!你可以餓死自己,不過你最好想明白了,你要是死了,你那啞巴丫頭也別想過好日子!”

雲笙渾身一顫,驚訝地擡起了頭,“你說什麽?!”

連順得逞地笑了笑,“你說你薛雲笙到底有什麽本事,非但讓惇親王念念不忘,還能勾引大清公主,現在連個又聾又啞的丫頭都願為你送上門來……”

“連順!你把啞丫頭怎麽樣了!”雲笙激動之下想要起身,卻發現身上沒半點力氣,踉跄了幾下又跌回了炕上。

“你放心,只要你乖乖吃飯,把自個兒梳理幹淨了,我自然也讓那丫頭吃好住好,可你要是依然拒絕我的好意,那也就休怪我無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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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順!你快放了啞丫頭!她只是個可憐的丫頭,你別傷害她!”

“哎呀,師兄這是說的什麽話,你看她現在無依無靠的,來投靠我有什麽不好,總比在外頭被人糟蹋了強,何況我說了,只要你好好的,她也就毫發無傷了。”說着,他把之前小厮拿來的飯菜放到雲笙面前,雲笙遲疑了一下,連順道:“哦,我忘了師兄現在餓得發暈,來,我來喂你。”

“不用了,我自己來。”雲笙撐起身子,拿起碗筷,照着連順的意思乖乖喂飽自己。

連順笑道:“這就對了嘛!你慢點兒吃,我先走了。”

雲笙咽下飯,道:“我想見啞丫頭。”

連順道:“我讓她打盆水來給你洗洗,髒死了!”

連順果然沒有騙他,啞丫頭真的來了,只是雲笙不明白,當初他們把她交托給了惇親王安頓,為何會淪落至此?

“丫頭,你告訴我,這一年來,你都經歷了什麽?”啞丫頭服侍他梳洗時,他問。

啞丫頭向他比劃,道出了這一年來的遭遇,包括前不久她曾去求見過公主,得知公主已經抛棄了他,說到這裏,啞丫頭仍是一臉憤恨,心中滿是酸楚。

雲笙神色黯淡,卻故作強笑道:“你別誤會,我與公主的事,都是老天爺在戲弄咱們,天命不可違,是我癡心妄想,如今倒好了,我撿回一條命,公主也有了自己的歸宿,倒是你,在外頭受了不少苦吧?”

啞丫頭拼命搖頭,比劃道:我不苦,是雲爺受苦了,能夠再見雲爺,我什麽都不怕!

“你是怎麽找到這兒的?”他又問。

啞丫頭再比劃:我離開了僧王府,打算再搭船去找雲爺,沒想到在碼頭遇上了林則徐大人,發現雲爺也在人群裏,我拼命追上來,又被官差攔了回去,我只能再想法子,尋到林大人落腳的驿館,卻發現林大人也正在派人找雲爺……我怕雲爺出事,也跟着一塊兒找,誰知道嗆了迷煙,眼前一黑,醒來就發現自個兒在這兒了。

“是這兩天的事兒嗎?”

啞丫頭點頭。

雲笙恍然大悟,他是兩天前被人從刑部大牢帶到了這兒,啞丫頭又是這兩天被人迷暈帶來的,一定是連順怕他有什麽差錯,所以挾持了啞丫頭。能夠在偌大的京師找到啞丫頭,看來連順這次投靠的人來頭定然不小。

啞丫頭擰了一把熱面巾欲為他擦洗,雲笙卻道:“我自己來吧。”

啞丫頭一陣神傷,把面巾遞給了他。

稍後啞丫頭又為他梳頭、剃須,事無巨細,服侍得妥妥帖帖,還原了他翩翩佳公子的面貌。

邋遢了許久,此刻倒是見不慣幹淨清爽的模樣,他暗自苦笑,恢複了面貌,只怕命運再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啞丫頭,你放心,我定會叫連順放了你。”他已經失去了自由,不能再連累了這樣好的丫頭。

啞丫頭始終搖頭,比劃:我哪兒都不去,只要能跟着雲爺,我什麽都不怕!

雲笙嘆氣道:“傻丫頭,如今你跟着我只會受累,我不能耽誤你,更不能害你,你去找公主,我相信公主會為你打點好一切。”

啞丫頭哪裏肯聽他的,“撲通”一聲就跪在他面前,辛辛苦苦地比劃:我什麽都不在乎,我只想跟着雲爺,照顧雲爺,就算雲爺什麽都沒了,至少還有我啊!要是雲爺不打算留我,那我也不願再活了!

雲笙只是唉聲嘆氣,他都不能為自己做主了,怎好再去安排她的人生……

“也罷,往後,咱們一塊兒相依為命吧!”他扶她起身,啞丫頭激動得連連點頭。

從今往後,就由她來守護雲爺!

雲笙恢複了精神,連順便又開始規勸他重操舊業,這次他是拿了十足的把握,雲笙果然也沒令他失望。

雲笙被連順請去了他的屋子,一進屋,便見錦幙紗櫥、瓊筵玉幾,還有許多達官貴人家中也少有的周彜漢鼎、壁鐘衣鏡,他做“紅相公”到了這份上,也算是拔尖兒了!

他的寝室更是光耀奪目,雲笙聞見滿屋子的脂粉氣便想着奪門而出,如今又見香軟的帳幔仿佛如臨春閨,哪怕是天上的神仙來了也會失了本性!

這會兒已經到了下午,連順方起身梳洗,他都是日間就寝,夜間唱戲陪客,真與這胡同裏的娼妓毫無區別!

連順為自己上了一層淡淡的水粉胭脂,唇點朱紅,随後略瞅了雲笙一身寒酸的裝束,道:“你就打算穿成這樣?”

“我平日就這裝扮,沒什麽不妥。”說着,他又瞧了連順一眼,月白緞袍,水紅短褂,看上去分外妖嬈,頭發也上了頭油,梳得光亮。

“我知道你向來瞧不慣我這身打扮,可有什麽辦法,你得豔壓群芳,才能賺足銀子,原本做這行到十六七歲能夠到達全盛,但過了這年頭,我也芳春将歇,何不趁此多賺點積蓄。”他說來心平氣和,笑容又意味複雜,瞧了雲笙一眼,又搖頭道:“倒也不是要你打扮成我這樣,至少別穿得太寒酸,好歹你過去也獨冠京華……你現在,要你陪筵接客也遲了,不過見你嗓子還行,留你下來唱唱曲兒,也算是為自個兒掙一口飯吃。”

雲笙想他說得也有道理,像那些做相公的,還不都是在十三四歲時唱/紅後,吸引住了那些有錢的大佬,但也就三四年,十八歲以後身體發育,越長越像男子,除非是天生的嬌娘韻致,否則很少再受人青睐了。連順如今也有十七了,看上去卻還像個十四歲的男孩子,他生得嬌小,最适演旦角,哪怕過了十八,他這堂子也會被擠破門檻。

“那我回去換件袍子。”雲笙正要轉身,連順叫道:“行了行了,今兒就算了,回頭客人就要來了,你随我先去唱上一段。”

連順袅袅娜娜走來,雲笙忽感惴惴不安,可即便有什麽怨言都不敢出聲。

他随着連順進到花廳,已有幾位客人前來打茶圍了,他們個個錦衣華服、臉龐豐潤,年紀多少也有三四十歲,連順見了他們就款步上前,嬌滴滴地一個個打招呼,并招來幾名堂子裏的童伶一并侑酒。

很快,酒壺、酒杯一一上手,下酒菜肴也擺了滿滿一桌,這幾位客人該是在朝廷中都有供職,談話間難免顯露官場風氣,他們飽讀詩書考取功名,卻也都是些道貌岸然的好色之徒,趁童伶侑酒之時便開始把玩他們細嫩的手掌,并縱情談論誰的手更加細滑。

他們沉迷在酒色中,倒也沒在意一身寒酸的雲笙,直到連順向他使眼色,又叫來笙板管笛,一番吹拉彈唱才開始。

怎料雲笙一亮嗓,那幾位客人便将目光轉到了他身上,沉醉地打量着眼前人,細聽這絕妙的戲曲,縱然百般疑惑,也不打斷。

一直到一曲唱完,一位氣概灑脫的賓客問連順:“堂子何時請來了這樣的妙人?”

連順陪笑道:“也就這兩日,爺可聽說過薛雲笙?他是我師兄。”

賓客如夢驚醒,“原來是當年紅遍京師的薛雲笙!可惜當年我還是個窮書生,一直沒有機會聽他唱上一曲,等我中了進士,卻聽說他已脫籍歸田了,怎麽現在又在唱戲了呢?”

連順一身媚态,滿臉妍笑:“脫籍歸田不也落得個窮困潦倒,最後為了掙口飯吃,還不是要來投靠我這個師弟!”

“你還真是個好師弟!”賓客說話間也玩弄着連順細嫩的手,說到此處,竟露出猥亵的笑意,轉而在他大腿上輕拍了一下。

連順嬌喘了一聲,那賓客又道:“叫你師兄別唱了,一塊兒過來陪咱們喝酒!”

連順卻推了推他的胸膛,撒嬌不滿道:“爺是看着碗裏,想着鍋裏,有連順陪您喝酒還不夠嗎?再說,我師兄這人清高得很,說了來我這兒只搭班,不陪客。”

“怎麽?大爺想找人喝酒也不成嗎?!”想來這大爺脾氣并不好,非但不買連順的賬,還讓連順吃了虧,連順被一把推開,那位客人又拿酒杯出氣。

所有人都聽到了動靜,鬧哄哄的氛圍一下子散了。

連順半低着頭,緊咬住下唇,正準備重新堆笑賠罪,誰知一向自命清高的雲笙沖了上來,道:“不就是喝酒,我喝!”雲笙直接舉起酒壺就往嘴裏灌,喝完便将酒壺扔在一旁,“這下滿意了吧!”

在場的人都看呆了,連順也是詫異不已,那位賓客見此便對雲笙更加青睐,哈哈笑道:“好!果然痛快!今晚就由你陪大爺喝酒!來!”說着,他便伸手來摟雲笙,誰知雲笙轉身躲開,正聲道:“大爺們出來喝酒,都是為了散心,可我只是個唱戲的,不幹這陪酒的勾當!”

那人又嗤笑道:“哼,唱戲的?還不都是些像姑,準皇帝老兒玩,就不準大爺我玩?去你媽的裝清高!”

“李兄!休得胡言!”想是醉得不輕,說話也口無遮攔,這日這話他們聽聽也就罷了,要是傳到了皇帝耳邊,只怕大禍臨頭。

同行的人見勢頭不對,都上來相勸,一瞬間也沒了興致。

那賓客仍在瘋言瘋語,最後不得不打暈了他叫人擡走,連順的生意也因此泡湯了。

連順哭喪着臉瞧了雲笙一眼,或許他根本不該收留他,可這是惠郡王的命令,他又不敢不從,現在倒好,往後的苦日子要來了啊!

然而到了第二天,宮裏傳來消息說是那位李姓老爺言行失德,又查出貪污行賄,最要命的是他竟不顧朝廷禁令吸食鴉片,最後被判斬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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