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通訊的訊號不太好,一條簡短的信息,足足花了十分鐘才發送成功。

襲淵關掉通訊器,懷裏的阮秋輕輕動了動,似乎睡得不怎麽安穩。

雙人沙發空間有限,襲淵打算将他帶去床上。

他正要站起身,想起上一次這麽做了之後,阮秋好像不高興。

就在襲淵遲疑時,阮秋醒了。

他還未完全清醒,打了個哈欠坐起來,迷茫困倦的雙眼望向襲淵。

襲淵伸手抱他,指腹輕柔抹掉他眼尾沁出的淚光:“一起睡?”

阮秋沒反應過來,迷迷糊糊的:“什麽?”

襲淵又耐心重複了一遍:“和我一起,睡覺。”

他極少做這種事,以往任何時候、面對任何人,向來都只有他占絕對的主導。

距離他上一次征求別人的意願,已經久遠到記不清了。

阮秋這回聽清了,他視線躲閃着:“我……自己睡吧。”

連趙江都以為他們是戀人,可他們并不是。

而且今晚,他是怕碰到襲淵的傷口,被抱着的時候才沒怎麽掙紮,後來還不小心在他懷裏睡着了。

所以阮秋拒絕,不願意和他一起睡。

聽到他的回答,襲淵的表情細微變化,沉着眼眸。

他現在後悔了,就應該直接帶阮秋去他的床上,不願意也得去。

襲淵盯着阮秋看了兩秒,突然傾身靠近,将他壓在沙發上。

阮秋掙紮不過,襲淵力氣太大,簡直像一尊擁有體溫的雕塑,捏住他的手腕他就沒了力氣,像逗貓一樣禁锢着他。

“襲淵!”他有些惱了,又羞又氣地喊襲淵的名字,推他的下巴讓他離自己遠一點。

襲淵勾起唇角,按住阮秋的後腰,抱着他從沙發上起來。

阮秋此時已經幾乎放棄抵抗,想着要不要再争取一下,把自己的被子從小床帶過去……

然而襲淵轉身走向隔間,将他放到了小床上。

阮秋頓時安靜,坐在床邊擡起頭,一雙琉璃般的淺瞳望向他。

襲淵屈腿蹲下來,摸着阮秋耳邊的發絲:“睡吧。”

他的精神力還不穩定,也許這幾天還會頭痛失控,阮秋其實更應該離他遠一點。

随後襲淵站起身,徒手将隔間的鐵質擋板拆掉。

沒了擋板,阮秋便會一直在他的視線內。

走廊外,從襲淵房間裏傳出的聲響驚動了趙江,他神經緊繃,等了許久不見再有異樣,才稍稍放松。

此刻已是淩晨,窗外的光線微亮,平日裏籠罩的紅光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層白霧,像雲一樣漂浮在高空。

趙江一晚上沒睡,在外面守了很久,确認一切如常才回了房間。

齊禮也沒睡,随口問了一句情況,得知襲淵不再失控,似乎真的恢複了。

他疑惑道:“外面把他傳得那麽可怕,我怎麽覺得……也還好?”

趙江回想起被襲淵殺掉的那夥人的慘狀,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昨晚他幾乎是死裏逃生,襲淵追上他和阮秋的時候,是當真想要殺了他,并且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

如果不是阮秋……

也只有阮秋,對襲淵而言是不一樣的。

趙江默默掀開被子躺好,心中對襲淵和阮秋的關系又有了新的認知。

——阮秋,是襲淵的人形抑制劑。

洛倫水星的秩序向來松散,星球管理所只在每年的人口排查時出現。

節日當天的混亂,有居民向管理所通報,但管理所也只是安排幾只機械兵前來收拾殘局,将地上的屍體帶走銷毀。

極夜即将到來,驟降的氣溫也會影響機械兵的能源,它們需要休眠。

活動場地內的各種雜物被陸陸續續收走,天氣變冷,外出的人越來越少。

下午時分,一個居民在廢墟堆中游蕩,不斷搜尋可以賣錢的合金。

他動作熟練,從角落翻出一大塊鐵矽,激動地用袖子擦了擦。

這時,一支極細的針管從遠處飛來,準确刺入他頸側的血管。

針管帶毒素,在瞬息之間發作,居民的精神力與體能太低,當即毫無反抗地倒下。

一個聯盟軍從廢墟後方出來,将地上的居民移至角落,脫下衣服和鞋子換到自己身上,并使用手中的識別儀掃描他的面部特征。

識別儀掃描完畢,數據被上傳至一旁的小盒子裏。

一刻鐘後,聯盟軍打開盒子,從裏面取出一張薄薄的透明膜。

他将透明膜覆蓋到臉上,經過幾秒鐘的調整,面容赫然與地上倒下的居民變得一模一樣,肉眼看不出區別。

這種面部僞裝可以維持七八天不變形,需要儀器才能檢測出來,而洛倫水星根本沒有這種東西。

極夜即将到來,低溫和大雪也會影響他們這次任務的行動,聯盟軍有三人用這種方式,悄無聲息地潛入居民當中。

聯盟軍收起盒子,走到先前的地方,撿起地上的鐵矽塊。

這時,有個居民在遠處喊他,揮手招呼他過去。

聯盟軍耳骨處佩戴着一枚微型傳呼器,星船裏的同伴正查詢着資料,告訴他這張臉擁有者的基本情況,住址以及家庭成員、性格特征等等。

他一一牢記,神色鎮定,朝剛才喊他那個居民的方向走去。

寒露節過後的第三天,洛倫水星的溫度降到個位數,白天的光線開始變得與晚上一樣昏暗。

阮秋穿上了厚外套,站在窗邊朝院外望去,想知道什麽時候才會下雪。

氣候播報早就通知了可能會有小雪,今天一下子變得這麽冷,卻只下了一場雨。

他有些失望,捂了捂冰涼的指尖,從桌前倒了杯剛燒熱的水,給襲淵送過去。

襲淵接過水,喝了一小口,将杯子放在茶幾上。

機械盒正在為他上藥換繃帶,他身體的恢複力極強,才過了兩天,後肩的傷看着已無大礙。

屋內擺放着一個圓形的爐子,裏面燃燒着炭石,驅散了屋內的大部分寒氣,但仍舊有些冷。

襲淵脫了上衣,卻好像一點都感覺不到。

纏好繃帶,機械盒又去找阮秋,也要給他換。

阮秋糾結道:“小盒,我的手早就好了。”

機械盒不依不饒,焦急揮動着細細的手臂。

阮秋只好也在沙發坐下,伸出被繃帶裹了好幾層的右手。

機械盒捧着他的手,動作卻明顯變得遲疑。

它的眼睛閃爍了幾下,依依不舍地松開阮秋,退到一旁安靜等待。

阮秋正疑惑,指尖突然被溫暖的掌心覆蓋。

襲淵将他的手牽過去,親自為他解開繃帶,露出手背上的傷痕。

這道傷口已經不需要再用止血藥,繃帶更是累贅。

阮秋小聲道:“哥哥,不用再浪費……”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就看見襲淵拆開一團新的繃帶,慢條斯理地給他纏上。

“……”阮秋欲言又止,不知道他和機械盒到底誰學的誰。

做完這一切,襲淵輕輕捏着阮秋的手,聲音沙啞低沉:“想抱你。”

阮秋裝作沒聽見,擔憂道:“你還在難受嗎?”

這兩天裏,襲淵依然會時不時頭痛,但并不嚴重,休息休息就好。

阮秋好奇他為什麽會這樣,但齊禮和趙江都不太清楚,襲淵只說他習慣了。

只不過在他頭痛發作的時候……很需要阮秋。

需要阮秋在他身邊陪着,并且離他近一些,能抱着他的話最好不過。

阮秋一度懷疑這是襲淵故意找的借口,但他目前是個病患,所以盡量遷就着。

襲淵“嗯”了一聲,還牽着他的手不放。

阮秋坐近一點,擡起另一只手,為他輕輕按摩太陽穴。

這簡單的動作,似乎比以前的那些特效抑制劑還有用。

襲淵安靜垂眸,不遠處擺放在茶幾上的投影發出“滋滋”的輕響。

據趙江解釋,這是襲淵精神力不穩的表現,他的精神力不受控制地釋放到外界,會影響到機械體或能源。

阮秋聽得似懂非懂,他沒有精神力,更體會不到趙江說的這些。

“滋滋……”

投影還在響,側面的指燈時不時亮起。

阮秋的注意力被吸引,短暫地走了會兒神,碰到襲淵的指尖突然一陣刺痛。

他手一縮,輕輕皺眉,壓下身體的不适感。

這種感覺像被電流擊中,連帶着心口處隐隐發悶。

襲淵第一次失控的晚上,他也是這樣。

後來阮秋也問過趙江,他說在沒有機械的輔助下,單憑精神力本身是無法傷害到別人的,最多只會有不同程度的壓迫感而已。

于是阮秋便沒有再深究,可就在剛才,疼痛與不适又出現了。

他以前常年生病住院,對身體出現的任何狀況總是尤為關注,生怕病情又突然惡化。

同樣的,只要感覺到自己稍有好轉,阮秋就會很開心。

“怎麽了?”襲淵發現阮秋的異樣,拉下他的另一只手,順勢一并牽着。

他體溫偏高,也不怕冷,掌心像溫暖的小火爐。

“沒……”阮秋含糊應道。

襲淵沒有追問,撫摸着他右手的白色繃帶,突然問道:“想離開這裏嗎?”

阮秋一愣,擡起頭:“什麽?”

“想不想離開?”襲淵語氣低緩,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阮秋。

“去……其他星球,”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也能看煙花。”

他還記着阮秋想看煙花的事情,那晚他們被襲擊,在場的居民驚慌逃散,最後煙花也沒人放了。

襲淵本想再說一些獅鸠星的情況,比如哪裏好玩,有什麽節日,卻一個都想不起來。

作為星盜組織的盤踞地,獅鸠星也許并不适合阮秋,但襲淵一定會帶他走。

他已經做了決定,哪怕阮秋不願意。

阮秋微微睜大雙眼,似乎不敢置信:“真的嗎,可是我……”

他連自己的來歷都不清楚,多半走到哪都是個黑戶,也能去其他星球嗎?

如果能離開,他當然想離開。

不止看煙花,阮秋還想去做很多很多、以前沒有機會做的事情。

襲淵應道:“真的。”

阮秋肉眼可見地開心,轉眼間神色又變得有些擔憂:“哥哥,是不是……那些星盜還會回來?”

所以襲淵才想着離開,躲避那些人。

“或許吧。”

阮秋抿了抿唇,又問:“他們為什麽要傷害你?”

襲淵的身份也很神秘,他一直好奇,可惜找不到合适的機會問。出口

他長相氣質出衆,一點都不像從貧民窟星球出來的人,精神力強悍卻會因病失控,性子偏冷淡,有時又十分強勢。

這些特質,仔細想來都屬于危險的範疇,但阮秋從未想過,他會不會是個品行不端的壞人。

襲淵沉默片刻:“欠了點錢。”

他看到了那幾人袖口處的印記,知道他們多半是為了懸賞金而來。

所以,勉強算是欠了點錢吧。

襲淵現在還不想讓阮秋知道太多,他這麽膽小,萬一害怕了不想跟他走怎麽辦。

等他解決完大部分問題,帶他回獅鸠星的時候再坦白也不遲。

阮秋張了張口,表情似乎更加擔憂。

他沒有懷疑襲淵所說的真實性,甚至覺得很合理。

随身攜帶的老舊醫療機械盒,買炸丸子的錢還是趙江送來的。

阮秋也記得,買一張其他星球的居住證非常貴,襲淵要帶他一起離開的話,豈不是還得額外支付他的費用。

他剛才的興奮勁立馬被打消了不少,努力寬慰道:“哥哥別擔心,想離開的話……也不用太着急。”

襲淵會和他說這些,即使不知道什麽時候兌現,阮秋依舊很開心。

他主動靠近襲淵,伸手抱住他。

襲淵張開手臂,将阮秋抱緊,低頭蹭到他柔軟的銀發。

原來不僅是向他提要求的時候,阮秋現在高興了,也會這樣親近他。

他喉結微動,再次出聲道:“以後還想要什麽,都告訴我。”

阮秋卻在想,襲淵對他越來越好,那他……是喜歡自己的吧?

可襲淵從來沒有說過類似的話。

襲淵應該比他年長好幾歲,各方面的閱歷比他豐富。

這樣的人喜歡上誰,會憋着不說嗎?

又或者……阮秋會錯了意,襲淵不喜歡他,甚至可能不喜歡同性。

這個念頭一出現,阮秋從襲淵懷裏擡起頭,一雙淺瞳望向他,小聲喊道:“哥哥……”

他看起來莫名有點委屈,像一只被冷落的可憐小貓。

襲淵呼吸一滞,收緊手臂:“嗯?”

兩人此時離得極近,說話間的氣息都交纏在一起。

阮秋臉一紅,又把頭埋了下去。

算了……

他默默地想,一些試探和詢問,他根本沒勇氣做出來。

阮秋正胡思亂想,心口猛然一疼。

“咳咳……”

他推開襲淵,呼吸在一瞬間變得艱難,捂着心口咳嗽。

襲淵眉頭緊鎖,立即查看阮秋的狀況:“不舒服?”

阮秋手腳發軟,頭也有點暈暈的,乏力一般靠襲淵身上倒。

片刻後,齊禮被叫了過來,帶着一臺簡易的醫療探測器。

探測器很舊,功能不夠齊全,但做最基礎的身體檢查沒問題。

阮秋坐在探測器前,任由兩條機械手臂圈住他的手腕,記錄他的脈搏與心跳,還用燈仔細照過眼球。

最後探測器顯示,阮秋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

“那他怎麽會不舒服?”襲淵冷聲道。

“這個……”齊禮面露難色:“也許是最近天冷,不太适應?”

他覺得襲淵太小題大做了,咳嗽幾聲而已,況且阮秋如此瘦弱,精神力微乎其微,體質差一些也很正常。

阮秋這時候已經不難受了,他扯了扯襲淵的袖子,對齊禮說道:“可能是吧……麻煩你了。”

齊禮趕緊說着不麻煩,帶上醫療探測器退出了房間。

襲淵給阮秋倒了半杯熱水,他接過杯子捧在手裏,打了個哈欠,神情困倦。

可能也因為前兩天沒睡好,經過醫療探測器的檢查,阮秋多少安心了些。

襲淵擡手摸了摸他的發絲:“困了?”

阮秋點頭,他慢慢把水喝完,去自己的小床睡午覺。

到了晚上,外面更加冷了,天空暗淡無光。

趙江在走廊上裝了幾盞能源燈,時不時用精神力續一下,能亮一個多個小時。

晚飯已經做好,齊禮正準備去請襲淵,突然聽見外面有人喊道:“齊大哥!你在不在?”

來人是齊禮認識的居民,他将院門敲得砰砰作響,動靜很大。

齊禮趕緊過去,将院門拉開一道縫隙:“有事?”

居民身後還跟着兩個人,都是熟面孔。

他滿臉堆笑:“齊大哥,你這還有沒有多餘的炭石?賣點給我吧。”

他一早聽說齊禮準備了好幾箱炭石,可住在他院子裏的只有一個趙江,兩個人根本用不完那麽多。

齊禮言簡意赅:“不賣。”

居民祈求道:“一箱就行,我這次去晚了沒買夠……一箱炭石,我出兩倍價錢!”

他這樣說,齊禮才有些心動。

他的确準備了多餘的炭石,是想留着備用的,畢竟院子裏多了兩個人,方方面面都要考慮周到。

見齊禮遲疑,居民覺得有戲,“嘿嘿”笑了兩聲:“再欠你一個人情。”

齊禮和這位居民平時有過來往,關系還算不錯。

“行,你等會兒……”齊禮轉頭喊趙江,叫他去搬一箱炭石出來。

炭石很重,趙江一個人搬有些勉強,居民趕緊招呼自己身後的兩人,讓他們進去幫忙。

齊禮趕緊按住門:“不用不用……我、我這裏不太方……”他們太熱情,尤其是跟在後方的一個年輕人,看着瘦弱,力氣竟然還挺大,将院門連帶着齊禮一起推開。

恰好此時,襲淵和阮秋都被他們撞見。

襲淵站在走廊下方,逆着燈光看不清面容。

他無聲望過來,高挑的身軀存在感極強,幾人皆是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

齊禮只是擔心他們會打擾到襲淵,被一兩個居民看見了倒沒什麽,在得知襲淵上了懸賞令之前,他還與對方一同外出過好幾次。

而屋內的阮秋睡了一下午,才剛剛醒來。

他起床發現襲淵不在,穿上外套推門出去。

發現院門口來了幾個陌生人,阮秋慌忙退了回來,并将房門重新關緊。

然而就這麽短短兩秒鐘的時間,他的面容從門邊一晃而過,在燈光的照耀下依然清晰。

門口的居民眼睛差點看直了,呆了好一會兒才驚訝問道:“齊大哥,你這屋裏怎麽還藏着一個小美人?”

齊禮肝膽一顫,心想這下完了。

他試圖解釋:“瞎說什麽……你看錯了吧。”

然而話已經說出口,襲淵不可能沒聽見。

“小美人?”

身後的襲淵冷淡出聲,話裏聽不出情緒。

他慢慢走近,來到剛才說這話的居民面前,垂眸狀似漫不經心道:“你也喜歡?”

居民遲鈍地覺察到一絲危險,結結巴巴:“怎、怎麽了?”

他身後跟着一起來的兩人中,其中一人同樣神情戒備,不着痕跡地碰了碰耳骨。

居民本能般想後退,離眼前的陌生男人遠一點,脖頸卻突然被一股極大的力道掐住,幾乎将他整個人提了過去。

襲淵眼底陰霾,沙啞的聲音在此刻聽起來猶如惡鬼:“你再多看他一眼,我挖了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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