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

河苑縣距離皇京約莫三日路程,算得上是京中大縣,由于南邊靠海,水路發達,“河苑”一名便由此而來。

前兩日剛過新年,街道上滿是人潮,店肆小販忙着招攬生意,巷弄裏不時傳來爆竹聲響,襯着人聲鼎沸,熱鬧不已,很難想像,眼下的元晉朝,其實正處亂世。

政治是那些高官貴族的事,日子怎麽過下去,能否填飽肚皮,這才是老百姓真正在乎的,至于這偌大的王朝由誰當家,只要能讓他們吃飽穿暖,龍椅上坐着哪一位都無所謂。

河苑縣的一處紅牆大宅裏,幾名綠衣小婢端着托盤,魚貫步出後院一座小樓閣,樓閣廊外還守着兩名帶刀侍衛,身上穿的還是天青色官服,并非尋常富貴人家的護院。

俞念潔人在二樓,剛用過午膳,天氣又這般溫暖,人不禁有些發懶,她起身來到花廳,推開小窗,眺望遠處景致。

越近皇京,天氣越發暖和,她早已習慣烏禾縣的寒冷,來到這兒反而有些水土不服。

她随湛子宸回皇京,半個多月的路程,一路走走停停,就連大年初一都是在這兒過的。

生平頭一遭不在自個兒的家過年,她實在有些不習慣,湛子宸也知道,還貼心的帶她上街賞花燈,更帶她夜游運河,只為了哄她開心。

原以為這個男人不懂花言巧語,做事霸道獨斷,沒想到他還有如此細心的一面,當真讓她受寵若驚。

同時,亦讓她看到湛子宸有別于白辰的另一面。

古怪的是,越近皇京,湛子宸的“病情”發作頻繁,好幾次更因為他的“病情”不得不緩下回京的步調。

每當他疼痛難耐時,他總要握着她的手,讓她輕聲相哄,折騰上好幾個時辰方能睡去。

他曾說,她是治他“怪疾”的良藥,可如今這般看來,她這個良藥已經失效。

然而,當她陳述這個事實時,他卻說:“你願随我回京,這病自然變重了,可若沒有你,這病照樣會把我折磨得痛不欲生。”

他說詞隐諱,任她怎麽琢磨還是想不透,只能大膽揣測,興許他那身怪病發作頻仍,與那日白辰“短暫現身”有關。

而她知道,要想從湛子宸口中問出他那身怪病與白辰之間的關聯,怕是連想都不必想了,所以她只能繼續等待。

等着白辰再次出現,等着他親口告訴她,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俞夫人。”驀地,門口傳來小婢的請安聲。

她回神,轉身望去,風吹起她身後發絲,一身前兩天新裁的粉色繡綠荷短襖,配上雪白撒花千褶裙,順随這陣風而吹動,仿佛春花綻放,更襯得她清麗氣質更顯飄逸脫俗。

孫碧茵看着這一幕,同為女子的她,不禁也為眼前這一幕而深感驚豔。

俞念潔對上那雙打量的眼,微地一楞,随後款步走去,合袖福身。

“俞氏見過郡主。”

瑞王是先皇後的親族,祖上某一支脈更曾經娶過元晉開國皇族之後,因此算起來與當今皇族有着遠親關系,是貨真價實的皇族後裔。

過去皇太子還未被廢時,瑞王與皇室往來密切,亦受帝王重用,加上孫碧茵頗受太後喜愛,因而被封賞為郡主。

孫碧茵颔下首,進到花廳裏,在紅木太師椅落坐,随後示意俞念潔道:“坐。”

俞念潔行了禮,在另一架太師椅上落坐。

小婢進來奉茶,茶香缭繞,孫碧茵捧起茶碗,輕啜一口,餘光透過杯沿,凝親着茶幾另一端的人兒。

她腰背挺直,坐姿端秀,姣好側顏甚是柔美,襯上那一身宮綢裁制的粉衫,當真貌美華貴,絲毫看不出她的年紀足足大了自己十二歲。

孫碧茵說不清心底是羨,抑或是妒,只想着,待她也到俞氏這個年紀時,能否擁有那股說不出的風韻與氣質。

她的目光在觸及俞念潔發上的珠花時,突地一頓。那珠花一看便知不是什麽上等貨,做工甚是粗糙,與她那一身華服實在不合。

“郡主近日夜裏睡得可好?”

聽見俞念潔出聲詢問,孫碧茵這才擱下茶碗,若無其事的擡頭相迎。

“近日睡得不太好,今日下榻時頭還有些疼。”

“郡主這是受了風寒。”俞念潔端詳起她的面色。“郡主可會發汗?”

孫碧茵搖了搖首。

“睡下時可會覺着寒?可會覺着喘?”俞念潔又問。

“明明天氣挺好的,可我就是覺着冷,睡時偶爾會幹咳,咳久了就喘。”

俞念潔心下了然,喊來了小婢,吩囑道:“去藥鋪買麻黃三兩、桂枝二兩、甘草一兩、一袋杏仁。”

孫碧茵半信半疑,“你這是準備給我開藥方?”

“這是麻黃湯,郡主服下後便能改善病症。”俞念潔解釋道。

“你當真懂藥理?”

“我自幼跟随家父習藥學,對于藥材涉獵頗深,因而深谙藥理。”

“聽說……你祖母是朝日郡主。”孫碧茵似探似查的問及,忍不住又将她容貌細細打量。“我聽我祖父說過,當年朝日郡主可是皇室中容貌最出挑的美人。”

“祖母逝世得早,我對祖母記得的不多,只曉得她老人家甚是慈悲。”

見她談吐有禮,進退有據,孫碧茵不由得心生佩服。

原以為俞氏出身鄉間,雖然家世不俗,可至多是個讀過書會識字的藥堂之女罷了,不想,她的氣質與內涵,比之京中貴族,竟也不差半毫。

盡管視俞念潔為情敵,可實際交手過後,孫碧茵發覺自個兒實在無法真的讨厭起這個女子,相反地,她希望自己日後能如俞氏一般,從容自信,遇事泰然。

思及此,孫碧茵也不再兜着圈,直言道:“我知道這段日子裏,你與子宸哥哥同睡一室。”

俞念潔面色坦然,無懼地迎視着她。

孫碧茵又道:“老實說,我心裏很不舒坦,也很忌妒你,可我明白,子宸哥哥喜歡你,他從未與女子如此親密,你是第一人。”

“郡主為何對我說這些話?”俞念潔不解。

“我不是來下馬威的,你可別誤會。”孫碧茵直爽地說道:“我只是想告訴你,日後我嫁與子宸哥哥為妻,礙于身份,你只能為妾,我知道,這是委屈了你,可你千萬別覺着難過,畢竟身份有別,誰也改變不了。”

聞言,俞念潔心下想笑,一方面覺着悲哀,一方面又覺着這個姑娘忒率真,雖然難脫出身名門的嬌氣,可心胸卻相當開闊,并不狹隘。

見她嘴角泛笑,孫碧茵納悶。“我說的話很好笑嗎?”

俞念潔連忙搖首,解釋道:“不是的,郡主莫要見怪,我這是在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此話怎講?”

“我俞氏不過是一介野婦,不過有幸識得隐姓埋名的羲王府世子,方有今日能與郡主平起平坐的境遇,郡主不嫌棄我的出身,反倒安慰起我來,這讓我覺着自己何其有幸,同時也何其不幸。”

“為何你說自己不幸?”孫碧茵到底年紀太輕,對她這席自嘲,懵懵懂懂。

“我本是有夫之婦,如今卻成了敗壞私德的水性女子,然而這非我所願。”

“難道,你不喜歡子宸哥哥?”

俞念潔垂下眼,尋思片刻,方道:“我嫁的那個人,名喚白辰。”

孫碧茵一臉惑然。“這是什麽意思?可是,你不是與子宸哥哥在一塊兒了?”

“即便我與王爺在一起,我依然等着白辰。”

“你的意思是,你不打算嫁給子宸哥哥?”

“一女不嫁二夫,哪怕名節已毀,聲譽掃地,我也不可能改嫁。”

見俞念潔神态堅強,字句铿锵有力,仿若起誓,孫碧茵一時看怔了眼,同時心中發急。

這可不行!聽說,自從俞氏開始陪在子宸哥哥身邊,他的怪疾便改善許多,為了子宸哥哥的将來,俞氏得跟着子宸哥哥才行呀!

孫碧茵心一急,忘了那些忌諱,脫口便道:“難道你還不知道,白辰已經死了!”

聞言,俞念潔楞住。

與此同時,一道玄黑色人影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進到花廳,正巧聽見孫碧茵這句急嚷,當下暴跳如雷。

“你在這裏做什麽?!”

低沉怒吼一落,孫碧茵跳起身,嬌容失色,小聲嗫嚅:“子宸哥哥……對不住,我只是……”

俞念潔起身上前,柔聲勸道:“王爺息怒,郡主一時心急方會失言,王爺莫要動真氣。”

孫碧茵心下驚詫,不只是她,湛子宸亦然。

方才他進花廳時,分明聽見孫碧茵透露了那個令羲王府衆人視作禁忌的秘密,她肯定也聽見了,可為何她如此鎮定?

湛子宸冷眼掃過驚楞住的孫碧茵,命令道:“回去你的樓閣。”

明白他的脾氣,孫碧茵不敢違逆,只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紅着臉,咬着唇,小碎步的奔離花廳。

花廳裏安靜了下來,霎時,靜得可怕,只聽得見遠處的爆竹聲。

俞念潔望着他,見他俊顏僵冷,目光盈滿質疑,她心中有數,自知瞞不過他,只得從實以告。

她輕聲道:“白辰沒有死。”

孰料,這句話,恰恰是湛子宸此生最恐懼的事——

還記得小的時候,他特別喜愛羲王府後院的紫竹林園子,那兒有座荷花池,池後是造景假山,甚是壯麗。

他喜歡拿竹子戲弄池裏的魚兒,看魚兒吓得四處逃竄,鑽進了層層疊疊的荷葉間,他再一一撥開葉子,把躲起來的魚兒找出。

“子宸,你別戲弄它們。”

聽見童稚的聲嗓,七歲的湛子宸停下手裏的竹棒,轉身望向身後的白衫男童。

兩張如出一轍的俊秀面孔,相似的身形,唯一的區別,在于兩人眉宇之間的那股氣質,以及一者喜黑、一者喜白的習慣。

湛子宸眯眼,瞪着自幼便與自己意見相左的弟弟。“誰準你跑來這兒的?這兒是父王賞給我的園子,只有我可以來。”

湛語辰不理睬他的怒目相對,兀自走近池邊,望向那一潭清澈池水。

“魚也是一條生命,它們也會痛的,你這麽捉弄它們,日後可會遭報應的。”

望着湛語辰小臉凜然,一派正氣,又瞧見他胸前挂着一串精巧的琉璃佛珠,湛子宸忽爾想起前幾日,素來信佛的娘親,找來了楞嚴寺的高僧替弟弟觀面相,高僧還贈了一條佛珠,據說是開國高僧圓寂時留下的佛珠,意義非凡,想來應當便是眼下這串琉璃珠。

妒從心中來,湛子宸眸微眯,扔開了竹棒,猛地沖上前,探手便抓起湛語辰胸前那串琉璃佛珠。

“撕”的一聲,顆顆剔透無雜質的佛珠,不堪這突來的外力拉扯,霎時被扯斷散落一地;有的珠子當下散進池塘裏,沉入荷葉間隙,不見蹤影。

湛語辰楞住,好片刻方回過神。“你這是做什麽?你為什麽要扯斷我的佛珠?”

“我就扯了,你想怎麽着?去向娘親告狀嗎?還是要上佛寺向你的佛祖告狀?怎麽,該不會又要說我會遭報應?告訴你,我最大的報應,便是有你這個雙生弟弟!”

聞言,湛語辰早慧的面容,掠過一絲黯然。

“滾出我的園子,回你的佛祖面前去念經!”霍地,湛子宸粗暴的推了他一把。

湛語辰一時不防,當即跌坐于地,教泥塵染髒了那一身白衫。

湛子宸冷眼睥睨,分明是童稚的臉孔,眼中卻有着與年紀不符的怨妒。

湛語辰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灰,沒多說什麽,轉身便離開紫竹林。

就在那日午後,湛子宸跳進了池塘,險些溺斃,還是羲王的屬下前去尋人,及時救起了湛子宸,方阻止一場憾事發生。

童年往事,歷歷在目。

湛子宸自個兒也不明白,為何會突然回憶起這段往事,只曉得,那一天他跳進池水裏,水是那樣的冰涼,冷得他渾身打顫。

他在層層荷葉間穿梭下潛,只為了把遺失的佛珠找齊,可惜,他終究找不着最後一顆。

“王爺?”

察覺湛子宸面色異常鐵青,高大身軀似僵住那般不能動彈,俞念潔焦急地上前握住他的手。

好冷!他的手,怎會這麽的冷?

俞念潔用雙手包握住大掌,反覆搓揉,為他生暖,邊柔嗓問道:“王爺?您在想什麽?”

聞聲,湛子宸的意識才抽離童年舊憶,渙散的雙眼,緩緩看清眼前景物。

看着身前那個為他搓暖雙手的女子,他眼前忽焉一黑,閃過了另一張女人面孔。

那女人正用着充滿憎恨的眼神,惡狠狠地瞪住他,并且揚起了手,朝他的臉重重扇去——

湛子宸猛然一把抓住了俞念潔的雙手,捏得甚緊,教她忍不住痛呼出聲。

“王爺,您捏疼我了。”

湛子宸如夢初醒,俊容一瞬刷白,毫無血色。

他匆匆松開了她的手,倉皇地背過身,一拳重重打在梁柱上。

俞念潔心下大驚,連忙繞到他面前去,拉過他的拳頭,仔細端詳。

“王爺何苦這般傷害自己的身子?”

“你看見他了,是不?”

聽見這聲飽含痛苦的沙啞質問,俞念潔微怔,擡眼,對上他狂暴的眼神。

面對頻頻失控的湛子宸,她并不畏懼,依然平靜的回道:“王爺口中的他,指的可是白辰?”

湛子宸勃然大怒,大手扣上她單薄的肩,怒斥:“別跟我耍嘴皮!你說他沒死,你是從何得知的?”

她不答反問:“王爺為何這麽問?從王爺的語氣聽來,白辰似乎早已不在人世?”

他眉眼因怒氣而皺起,那份俊美此刻看來竟如修羅一般猙獰。

暴躁狂性一起,他亦顧不上其他,開口便道:“不錯!白辰已死,他早已不在人世,你等的那個人,永遠不會回來!”

“王爺說謊。”她幽幽地說道。

“我沒說謊!白辰早就死了!是我親眼看見他死去的!”

“敢問王爺是怎麽看見的?”

“你還不懂嗎?”他目光森寒,面揚一抹殘酷冷笑,大手緊捏她的肩,道:

“白辰他就是個陰魂不散的鬼,他一直纏着我,甚至附上我的身軀,想霸占這具軀體,我一直抵抗着這個鬼魂,為了不讓他附我的身,我讓人抽打這具身軀,好逼走他,不讓他有機會靠近我。”

原以為她會驚惶失色,甚至是心生恐懼,不想,任憑他等了又等,那張嬌弱的小臉不見一絲驚恐,更遑論是害怕閃躲。

下一刻,卻聞她語出驚人:“我見過他。”

湛子宸大震,僵住,如遭雷殛。

無視他的震楞,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嗓:“王爺重回妙心堂的那天,我見過白辰,他用着王爺這副身軀,對我說了好些話。”

肩上的大手猛然抽離,湛子宸面如槁木,沉沉地退了一大步。

“他……又回來了?”

“王爺,您說白辰是個鬼,可這個鬼,在十年前曾與我結為夫妻,曾與我同寝共枕,與我相互扶持,您說,他真的是鬼嗎?”

“住口!”湛子宸發了狂似的吼道。

見他情緒激動,神情明顯端着一抹摻雜了憎惡的恐懼,俞念潔越發覺着個中必藏有蹊跷。

于是,她壯大了膽量,又問:“王爺,十年歲月能改變很多事情,甚至是一個人的容貌與身軀,都可能有所變化,您可曉得這十年來,您的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麽事?”

他像被觸着痛處的野獸,暴躁狂狺:“是白辰他陰魂不散,他對我下了咒術,他要讓我永生不得安寧,我才會成了眼下這副鬼樣子!”

“王爺說白辰對您下了咒術,可他已是鬼魂,又要如何對您下咒?”

“你不懂……你什麽都不懂!”

吼畢,湛子宸轉身逃離花廳,宛若拖着傷軀亟欲躲匿的獸,那背影是如此倉皇,如此絕望。

俞念潔沒追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眼眶浮現濃霧,目送他的背影逃離。

敲門聲一響起,坐在大炕上,手支于炕案上撐額打盹兒的俞念潔随即站起身。

記得方才喝完最後一壺茶時,約莫是二更天,眼下應當是三更天了……他從未晚過三更天回寝房,看來他是真受了刺激。

俞念潔強打起精神,緊瞅着那扇門,盼着熟悉的低沉聲嗓響起。

“夫人,您歇下了嗎?”不一時,門外傳來穆池刻意壓低的嗓音。

抑下心底那份失落,俞念潔連忙回道:“還沒歇下,穆公子請進。”

“嘎叽!”門被推開一個小縫,穆池依然立于門外,不敢跨過門檻。

自從她随湛子宸一同返京,一路上穆池對她恪守禮節,保持一定距離,不敢再如從前那樣任意對待,同她談話更是尊敬萬分,不似先前那樣鄙夷怠慢。

“夫人,王爺在前院書房……他喝醉了,不讓下人攙扶。”

“有勞公子領路。”俞念潔颔首。

穆池退開身,讓她自個兒推門而出,然後才為她掌燈帶路。

位在河苑的這座別院,是歸在羲王府名下,據聞,過去老羲王經常來此與政要會晤議事,以避開帝王身邊的耳目。

如今老羲王已逝,這些産業自然歸到湛子宸名下。

“夫人,小心腳步。”書房門前,穆池退居一旁,壓低手中的燈籠,為她照亮門檻。

“有勞。”俞念潔道了謝,提足跨過,款款入內。

俞念潔一進門,外頭候着的穆池随即将門帶上,不容外人有機會偷親。

書房的燈大亮,俞念潔緩步上前,繞過了用來擺設的黃花梨木多寶格,來到紅木架幾寫字臺前。

湛子宸醉倒在寫字臺上,案上倒落着酒壺與酒杯,濺灑而出的酒液,将壓在他手下的紙張染濕。

他緊閉雙目,眉頭深鎖,握緊了一只拳頭,似想抓住什麽,偏偏什麽也抓不住,只不過是傷了自己。

俞念潔緩步上前,小心翼翼執起那只拳頭,将之翻正,然後扳開一根根握緊的長指,寬大掌心布滿鮮紅的月牙印,血跡斑斑,甚是怵目。

她忍住鼻酸,抽出繡帕,輕輕拭去掌心上的鮮血。

她擦得如此專心,沒察覺寫字臺之後的男人早已轉醒,一雙阒黑眼瞳正凝視着她,将她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擦拭完畢,正欲放下那只傷痕累累的拳頭,不想,卻反被一把攫住了手。

她一怔,擡眼,迎上他沉痛的目光,心底泛起濃濃不舍。

她沒掙紮,就這麽任由他抓着手,兩人明明只隔着一方架幾寫字臺,感覺卻像是隔了一座山水那般遙速。

她始終捉摸不透眼前的男人。無論他是湛子宸,抑或,是他口中的那縷鬼魂——

“白辰”。

兩人就這麽默默對視了片刻,誰也沒開口,眼神卻似已訴遍千萬語。

從他那雙眼裏,她看見了苦難與痛苦,可她卻不清楚原因,更無法為他分擔一分半毫。

經過了幾次的試探,她知道要他親口訴出事情原委,恐怕對他來說是個天大的折磨,她不能操之過急。

“王爺,是我錯了。”她輕聲道,語氣似在求和。

“你有什麽錯?”他自嘲一笑。“是我不該去找你,不該中了白辰的計。”

“王爺認為,白辰讓您來找我,是一場局?”

“他從未告訴過我,你是他的妻,他千方百計誘我前去楠沄鎮,為的便是讓我掉入他設好的陷阱。”他憤恨地控訴道。

“王爺口中的陷阱,所指為何?”

深邃的黑眸停住,就這麽死死地盯住她,那目光甚是複雜,摻了太多太多的情緒。

似愛,似恨,似怨,似悲。

“你。”沙啞的嗓,低低吐語。“你就是他設的局,他設的那個陷阱。”

她震住,心中苦澀,幾欲開口,卻怎麽也發不出聲。

她緩過心神,平靜的道:“可王爺何曾想過,王爺也可以選擇不入這個局,不落這個陷阱……說到底,王爺心中早已有我,白辰這一局方能成。”

他目光閃爍,下颚緊抽,對這席話似懂非懂。

“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他皺眉追問。

她低垂眼眸,避開他嚴峻審訊的目光,不語。

湛子宸“刷”的一聲陡然站起身,繞過寫字臺,将她拉到身前,逼她面對自己。

“說清楚,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去妙心堂之前,我從未見過你,又怎會心中早有你?”

“所以,王爺是情不自禁的喜歡上我嗎?”

問着,她揚起眸,那雙眼異常清澈,宛若……宛若曾經被他扯斷的那串琉璃佛珠,铄铄光輝,映出他的不近人情,亦鑒照出他對親生手足的殘酷無情。“王爺可曾覺着,對我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你——你在胡扯什麽!”

湛子宸猛然推開了她,竟害怕起她那雙剔透如珠的眼瞳。

“王爺可曾想過,白辰為何要讓您來尋我?可曾想過,為何會戀上一個有夫之婦?可曾想過……”

“夠了!”一聲怒斥落下,他轉過身,右手一揮,将沉甸甸的實木寫字臺翻倒,酒壺茶杯“匡啷”一聲,碎裂滿地。

她正欲啓嗓,不想,他忽又轉身,眼神淩厲地瞪住她。

“是他給我下的咒術,我方會喜歡上你。”他冷漠地說道。

她心中一涼,明白此時說什麽也無用,索性沉默。

他卻像是找着了一個脫身的借口,只想着将所有過錯往那兒推去。

“肯定是他給我下的咒術!”他言之鑿鑿的宣示。

“既然王爺想将一切歸于無從考證起的鬼神之說,那麽我也無話可說。”

“你為什麽用那種眼神看我?你這是在可憐我嗎?”

他憤怒地瞪住她,想起對她逐漸加深的依戀,怎麽砍也砍不斷的複雜情意,忽爾,他恨透這一切帶給他的無力感。

她目光悲憫,盈盈注視,道:“王爺不需要誰來可憐,王爺需要的,是放過你自己。”

“別這樣看着我!不許你可憐我!”

他怒吼,上前一把将她扯進懷裏,用手遮去了那雙太過清澈的眼。

那雙眼,勾起了太多沉痛回憶,好似在審判他的罪,他無法與之對視。

她倚在他懷中,不敢妄動,就這麽放軟了身子,任由他緊抱。

濃濃酒氣缭繞于鼻,她不敢細數他一整夜究竟喝了多少酒,只曉得,他的意識還能保有一絲清明,已屬難得。

“念潔。”

驀地,她聽見他胸腔一陣起伏後,喊了她一聲。這一聲,是如此沉重,如此悲痛,竟是教她直感鼻酸。

“你別怕我,好不?”許是酒意作祟,抑或方才的刺激太重,他情緒激動,已有些語無倫次。

“我不怕王爺。”

“我不是什麽羲王,我是湛子宸。”他強硬的反駁,有些耍起性子。

她低嘆一聲,順從他的意,柔聲道:“子宸,我不怕你。”

“這副身軀裏頭躲着一個鬼,随時都可以把我吞掉,你當真不怕我?”

真是這樣嗎?白辰真如他所說,是一只躲在他體內的鬼魂?

她心下迷惘,卻不敢再刺激他,連忙好聲安撫:“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從來不做虧心事,哪怕遇上了不幹淨的東西,我也無所畏懼。”

受了她這席話的鼓舞,他紅着眼眶笑了,随後俯身吻上她的唇。

濃濃酒氣喂入嘴裏,她蹙起秀眉,有些排斥,卻沒阻止他。

她知道他受了打擊,需要有人來陪着他,讓他別再鑽進死胡同。

此時的湛子宸,就像個受了傷,想找人讨糖安慰的孩子,而她便是那顆糖,所以他緊緊攀住她,将她納入胸懷,吸吮起那兩片柔軟的糖蜜。

她雙手搭上他的肩,似拒還迎,他直直進逼,将她推向書房一側的紫檀書櫃。

她背靠在書櫃上,發髻壓住了一冊《武經》,眼前黑壓壓的,揚眸,卻見那張迷亂的俊顏欺近。

他捧起她的頰,大口吮吻她的唇,滾燙的胸膛擠壓着她,将她牢牢固定在書櫃之前。

面對他孟浪的索要,又思及身後是整面牆的書冊,她赧紅了雙頰,伸手推拒起來,趁着他退出唇舌的空檔,細細喘語:“子宸,別在這兒……”

他卻給了她一記執拗的眼神,喝醉酒的他,就像脫缰野馬,孩子氣又不肯聽勸,比起往常更要來得任性。

他扯下了她的腰帶,另一手扯弄着自己的,将臉埋進松脫的襟口,嗅了嗅她身上慣有的藥香,聽見她細弱的抗議聲,不由得一笑。

“書房又怎麽了?只要我喜歡,哪裏都可以。”他狂妄地反駁回去。

“子宸……”

“我喜歡你喊我的名字。”靈活的嘴咬開了雪白抹胸,他似得到糖的孩子,俊秀眉眼染上喜意,含住了一方軟腴,品嘗起來。

她招架不住,身子發軟,發燙,雙手緊緊攀在他頸後,發髻已亂,珠花墜落而下……

“別踩着我的珠花。”喘息間,她抓緊最後一絲的理智,喃聲央求。

他難得聽話,蹲身拾起那朵珠花,端詳了幾眼,便往她身後的書櫃擱去。

他垂下眼,盯住滿頰桃紅,眼若春水,秀顏迷茫的她,而後無比溫存地吻住她,似要将她一口融化。

她在他的嘴裏輕輕呻吟,低低嬌喘,大敞的襟口洩漏了妖嬈風光。

他的手往下潛,挑起千褶裙擺,拉起裙下發抖的玉腿,順着那細膩的曲線一路往上,輕揉撫弄。

而後,大手滑至腿根,拉下那薄薄的布料,察覺她意欲攏緊腿兒,大手硬是不允,勾起了細雪般的腿兒。

強健身軀往前嵌入,将柔軟的身子定住,他啄吻起她羞澀別開的側臉,順着溫熱的頸動脈,一路吻下。

他卸了長衫下的黑褲,一個深挺便占有了她。

她悶哼一聲,額心滲出點點香汗,搭在他肩上的小手,慢慢地收緊,指尖陷入布料裏。

“喊我的名字。”他似命令,又似耍賴的請求。

“……子宸。”嬌柔的嗓,夾雜着細細喘息,喊起來當真要人命。

情欲越發催發,他紅了眼,體內那只獸不受控制,在她溫暖的花域裏兇猛地讨伐起來。

“好喜歡聽你這麽喊我。”他沙啞地說道,眼中卻沒有半絲喜意。

而她在迷亂中,察覺了這一點,心中漾起絲絲悲哀。

他說,他是湛子宸,說他喜歡聽她喊他名字,可在她看來,卻不是那麽回事。

他,究竟是誰?

恐怕,這問題連他自己都已弄不清。她若想弄清楚這一切,解開那些謎團,只怕得往羲王府裏找,得往熟識這兩兄弟的親人們嘴裏去挖掘。

“你在想誰呢?”

即便醉意深重,可心細如他,此刻兩人交纏一體,每個喘息,每個心跳,乃至于每個眼神,都是相互牽引,她一分神,他便有所覺。

仿佛要懲戒她的不專心,他在柔軟的胸房輕咬了一口,微疼,微癢,又有着異樣的敏感,直教她難受得緊。

她咬住下唇,盈盈眸光,似水波流轉,酡紅嬌态,清純中帶有一絲媚惑。

“你心底想着誰?”像不講理的孩子,非得到想要的答案不可,他将她深頂在身後書櫃上,在她體內盡情撒野。

嬌軟的身子一陣顫抖,幾乎絞緊了他,逼他提前繳械。

“你希望我想着誰?”她柔聲反問。

他咬牙,壓下體內那陣騷動,扶緊掌下不盈一握的腰肢,将自己的剛硬埋得更深,幾欲貫穿那份柔軟。

她輕蹙秀眉,似感覺疼痛,見狀,他心中一緊,連忙緩下來,不敢躁進。

“疼嗎?”他不舍地問。

瞥見張狂的俊顏軟化,眉眼之間浮現溫柔,緊瞅不放的黑眸,滿是體貼的關懷,眼前的人……不正是她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嗎?

美眸泛潮,她微笑,笑若桃花,迷了他的心,他的眼。

然而,她笑着,笑着,不知怎地,就落了淚。

他吮去滑落頰上的那顆淚,問道:“哭什麽?當真弄疼你了?”

她搖搖首,朝他伸出手,細蔥般的指尖劃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然後撐起乏力的身子,輕輕吻上。

他胸中一蕩,柔情萬千。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吻他,彌足珍貴。

他垂眸,一反被動為主動,加深了這一吻,淩亂衣衫之下,身與身仍糾纏着……

書櫃的書被撞得東倒西歪,散落在他的腳邊,他不顧不管,時而溫柔,時而兇猛,一次又一次攻掠,占據那份曾經被另一人擁有的秘境。

直至一陣濃重的喘息聲過後,他靠在她身上,在她的懷裏閉起了熾熱的眼眸。

她伸出手,環住他寬厚的肩,一手抱住他的後腦,輕輕撫過他的發鬓。

他像是玩累了的孩子,又似撒了一場氣,總算心滿意足,願意放過別人亦放過自己,就這麽癱靠着她,尋求慰藉。

“我們回房去,好不?”她貼在他耳畔輕哄。

“我還不累。”他閉着眼低語。

“可我累了。”她柔聲抗議。

聞言,他總算肯睜眼,直起身軀,替她整理好淩亂衣着,而後兀自來到窗邊的炕上,打橫躺下。

她撐着虛軟的雙腿,緩緩走近,在他身旁的空位落坐。“王爺還跟我嘔氣嗎?”

“不是。”他閉着眼,沉沉吐嗓。

“那為何不随我一同回房歇息?”

“我怕。”

“怕什麽?”

“怕我自己。”

“王爺有什麽可怕的?”

他複又猛然睜眼,眼中布滿血絲,緊緊凝瞅着俯身回望的女人。

“我怕我會控制不住自己,傷了你。”明明是屬于自己的身軀,可他卻越來越覺得力不從心,越發無法控制。

“王爺從未傷過我,您多慮了。”她探手欲撫上他的頰,冷不防地被他抓住。

他反握那只小手,拉至胸口處,就這麽按在掌心之下。

“你說,這副身軀究竟是人還是鬼?”

“這是一副血肉之軀,怎可能是鬼?”她蹙緊眉心,目光迷惑。

他揚了揚唇,似嘲,似笑,可終究沒有開口,并不打算解釋。

又是一個謎團。

在他身上,究竟還有多少的謎?

望着閉眼睡去的湛子宸,俞念潔的心頭一陣酸軟,甚是心疼,不禁俯下身,輕吻他眉間那道川痕。

就連入睡時都不得安寧,他究竟有多害怕“那個鬼”?

“那個鬼”真的是湛語辰嗎?那麽,十年前來到她面前的人,究竟是湛語辰,還是眼前這個繼承羲王府的湛子宸?

望着那張飽受折磨的削瘦俊顏,俞念潔只覺得自己好似深陷泥淖,可她除了陪着他繼續往下陷,一步步從泥淖最深處挖掘答案,再無他法。

同類推薦

凡人修仙傳

凡人修仙傳

一個普通山村小子,偶然下進入到當地江湖小門派,成了一名記名弟子。他以這樣身份,如何在門派中立足,如何以平庸的資質進入到修仙者的行列,從而笑傲三界之中!
諸位道友,忘語新書《大夢主》,經在起點中文網上傳了,歡迎大家繼續支持哦!
小說關鍵詞:凡人修仙傳無彈窗,凡人修仙傳,凡人修仙傳最新章節閱讀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小說關鍵詞: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無彈窗,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最新章節閱讀

軍爺,今天套路了沒

軍爺,今天套路了沒

被父母逼婚,她随便拉了一個相親對象閃婚了,然而卻沒想到弄錯人,領完證後才發現自己嫁了A市第一軍閥世家的大少爺,權傾京城、尊貴霸道的太子爺司徒昊!OMG!他到底看上了她哪點啊?現在要後悔還來得及嗎?“你覺得我們再進去換個證可能嗎?”她小心翼翼的問道。男人挑了挑眉,“你是想剛領完證就變成失婚少婦嗎?”“可是……”“一年時間!簡雲薇,我們給彼此一年時間,如果到時候還是不能接受,那麽我們就離婚!”男人認真的說道。然而,一年時間不到,她就發現了,原來他娶她,真的是別有用心……“上校大人,我們離婚吧!”她将一紙協議甩到他的桌面上。男人一怔,唇角勾起一抹邪魅,“軍婚不是你想離,想離就能離!”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上錯賊船,被坑了,面對這個徹夜索歡、毫無節制的男人,她期期艾艾,“上校大人,我錯了,今晚求休假!”

暴君寵妃:夫君欠收拾

暴君寵妃:夫君欠收拾

套路玩的深,誰把誰當真?
她是驕橫跋扈的公主,他是冷傲暴虐的國君,她誘拐敵國後被侵犯,殺他妻妾,滅他子嗣,卻寵冠後宮……

霸寵妖妃:獸王帝尊,輕點愛

霸寵妖妃:獸王帝尊,輕點愛

誤闖美男禁地結果會怎樣?吃盡豆腐,占盡便宜,吃過抹嘴就跑呗!
她心狠手辣,殺伐果斷,愛錢如命。他霸道變态,腹黑無情,卻愛她如命。她怼上他,颠翻這片大陸。
她說,什麽都能商量,唯獨金錢不能。他說,擋她財路者,皆殺無赦!
“吃幹抹盡還想跑?我們一起啪啪可好?”美男追上來了。
她怒道:“不好,待我鳳禦九天,必然攪他個天翻地複。”
他笑:“那先來攪本尊吧!”她吼:“乖乖的老實躺好!”

重生醫妃

重生醫妃

天才醫學博士穿越成楚王棄妃,剛來就遇上重症傷者,她秉持醫德去救治,卻差點被打下冤獄。
太上皇病危,她設法救治,被那可恨的毒王誤會斥責,莫非真的是好人難做?
這男人整日給她使絆子就算了,最不可忍的是他竟還要娶側妃來惡心她!
毒王冷冽道“你何德何能讓本王恨你?
本王只是憎惡你,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
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姐。”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