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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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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迥與衆流異,發原高更孤,下山猶直在,到海得清無?”沈廳長的毛筆在宣紙上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蒼勁有力。寫完,沈廳長蓋上了印章。還在意猶未盡地站在桌邊看着自己的書法作品。
匡春山把一杯剛泡好的茶端給沈廳長,沈廳長接過茶杯還在端詳着書法作品中的詩詞,便輕輕讀出聲。匡春山對詩詞只略懂一二。他問道:“沈廳長,這詩是什麽意思?”
沈廳長慢條斯理的打開茶杯蓋,輕輕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葉,喝了一口茶說:“這是北宋範仲淹五言律詩《瀑布》的前四句,意思是,瀑布雖然是水,不停地流淌着,但是它迥然不同于平平常常的溪流,它是從高山之巅飛流直下,它往下流淌不是靜靜悄悄的,而是轟轟烈烈,氣勢磅礴,水質是何等的清直而流瀉的,可是經過千回百轉,繞來繞去,流過溪谷,流入大海時,它的水質是否還能保持自己的清純不污?”說完沈廳長看着匡春山繼續問道:“有什麽感想嗎?”
匡春山說:“感想太多了,範仲淹是用水比拟我們人類的,我們從小生下是清清白白,等融入社會後是否還能保持清白之身,這就看自己了。還有如今身陷囫囵,監獄是個大染缸,尤如大海,什麽水都彙流到這裏,保證清白就靠自己了。”
沈廳長又喝了口茶笑眯眯地說:“匡春山,解釋的好,你這家夥的腦袋瓜确實聰明,當年縣高官的确是慧眼識才,只可惜你在流入大海時,在千回萬轉中出了差錯,還沒流到海裏就流到了染缸裏。”
匡春山說:“你是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別拿我開玩笑。”
沈廳長拿起毛筆在落款處又寫下了“贈匡春山惠存。”寫完後将筆擱在筆架上說:“送給你。”
匡春山說:“謝謝你,我把它挂在辦公桌前,時刻提醒,勉勵自己。”匡春山喝了口茶,問道:“你上次獲獎的那幅書法條屏是不是在小報刊登一下?”
沈廳長笑着說:“匡春山啊,你可真會工作,我看還是算了吧。”
原來,沈廳長有一幅書法作品在全國服刑人員書法比賽中榮獲了一等獎。還有兩幅作品參加監獄外的社會比賽中榮獲一等獎和二等獎,被省書協破格吸收為書法家協會會員。作為小報編輯的匡春山曾多次動員沈廳長将書法作品刊登在小報上以鼓勵服刑人員充分利用好業餘時間,認真學習,可每次都被沈廳長以低調做人為由拒絕了。
匡春山說:“就算支持一下小報,讓我們活躍版面,為報紙增加點亮色吧,也能讓服刑人員覺得在監獄通過學習是可以獲得成果的。”
沈廳長說:“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讀書,練字是一個非常好的靜心養身的方法,手指在紙上婆娑,墨香在筆端流淌,氣定神閑。原是靜養心性,想不到還被報紙看中要刊登,真是慚愧,慚愧。”
匡春山接過沈廳長手裏的茶杯繼茶說:“沈廳長,就別謙虛了,就當支持我吧。”
沈廳長說:“好,好,好。如果在外面的時候也能有這份閑情逸致,清淨之心,淡泊名利,就不可能到這裏來了。監獄倒是個安靜的地方,少了勾心鬥角,就把這裏當作‘世外桃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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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正談着,這時五監區的犯人大組長進來交稿了,他拿來了三十多篇稿件給沈廳長登記,沈廳長按照程序進行了處理。犯人大組長又從袋裏掏出一篇稿子給匡春山說:“這是我寫的一篇征文稿子,請幫幫忙,下個季度減刑,還需要分呢。”
匡春山接過稿子說:“只要稿子質量好,會評上獎的。”匡春山在翻看着稿子。
五監區犯人大組長從袋裏掏出兩盒巧克力和一盒口香糖,又把手裏拎的包放在匡春山的辦公桌旁邊,匡春山斜視一下,看到他的動作,立即放下手中的稿子,制止說:“你這樣做就不好了。”
五監區大組長解釋說:“這些食品都是監區打報告經監獄領導批準外購的,平時是購不到的,我是專門為你留下的。”
沈廳長在默不作聲地登記稿件,其實在看着他倆的“交易”。
匡春山說:“不管怎麽說,你把東西拿回去。我知道你為了多拿分早減刑回家,這種心情我能理解,可是,如果用這種方法刊登稿件是不妥的,我們這裏也是有紀律的。”
五監區大組長說:“就這麽點東西,沒什麽大不了的?”
匡春山說:“不管什麽東西,你必須拿走。”匡春山臉色變得嚴肅起來說:“如果你不拿走,我只好向警官彙報。”
五監區大組長一臉的尴尬,不知所措的站在那兒。
沈廳長喝了口茶對他說:“你把東西拿回去,稿件丢在這兒,我們只認稿件不認人。”
匡春山為了給他消除尴尬的窘迫,拍拍他的肩說:“你要改造,我也是個服刑人員,這樣的心情都是一樣的,總不能為了這事大家都犯錯誤,到時都受到處分,反而影響了自己的刑期。再說,你們也難得有機會被批準外購,還是留着自己吃。”
五監區犯人大組長走了。沈廳長笑嘻嘻地對匡春山說:“你做得好,做得對,我們已經在社會上吃了大虧,應該長一智。”
匡春山說:“我父親經常教育我的一句樸實的話是吃自己碗裏的安心,千萬別吃他人碗裏的,在社會上的時候,就是沒把父親的話記在心裏,結果到了這裏。到這裏就是餓死也不能吃別人碗裏的了。”
沈廳長說:“真理就是在樸素的語言裏,都是前人總結出來的,可我們卻充耳不聞。唉,人怎麽非要受到挫折,打擊,走到絕境的時候才醒悟呢?”
匡春山說:“我認為收禮受賄,貪污腐敗,其實是自己給自己釀造毒藥,而那些送禮行賄的人都是先給人甜頭,是引誘人含笑服毒。我們現在是服了毒在清醒過程中,怎能再含笑服毒呢。”
沈廳長喝了口茶笑笑說:“說得好,這個比喻真是太确當了,收禮受賄如釀毒,所釀之毒自己喝。”
2
匡寶根的胸痛越來越嚴重了。李紅雲一直守着他寸步不離。陳支書一有空閑就來和匡寶根閑聊,以求緩解匡寶根的心理壓力。可是匡寶根的心裏面總是咽不下這口悶氣,他本來就是個自我封閉的性格。郁悶在心,便嫉妒成疾了。匡春紅多次要求父親到醫院去接受住院治療,任憑它磨破嘴皮,匡寶根就是不願意離開家,離開他的這座老宅。這就苦了匡春紅了,她只好城市與農村來回奔跑,為父親送藥檢查身體。
匡春紅替父親測量血壓,量體溫,把脈,聽診器在父親的心髒部位輕輕緩緩地移動,她的臉上漸漸地嚴肅,收斂着。根據她的經驗,中老年人,尤其是老年人,一旦出現胸痛,幾乎九成會出現冠心病,現在父親的體質較差,病毒就有可能沖破免疫系統的防線,自搗黃龍,殺入心肺,如果大的肺動脈一堵塞,意味着肺泡裏的新鮮氧氣根本無法運到心髒,也就無法再配送到全身各處,于是病人的呼吸就會明顯加快,就會引起呼吸困難。那随時都有可能造成慘劇。她不敢再往下想,更不敢把父親的身體的真實狀況告訴媽媽,告訴其他人,只能自己心中有數,全力的治療父親的病,盡一個女兒最大的責任。
匡春紅對父親說:“爸,春山的事已經這樣了,你別老悶在心裏,再過二三年春山就回家了,二三年一晃也就過去了。”匡春紅盡量說得輕描淡寫。
匡寶根喘着氣說:“春紅啊,你們都是爸身上掉下的肉,哪個出了問題,有了事,我心裏都難受。”
匡春紅說:“爸,難受有什麽用呢?”
匡寶根說:“現在春山在裏面具體做什麽事兒?”
匡春紅說:“聽小芳說,他在裏面搞監獄裏的一張小報紙。”
匡寶根咳嗽着問:“監獄……監獄裏還自己搞報紙?”
匡春紅說:“是一張內部報紙,主要幫助犯人學習,改造的。春山在裏面也不會吃什麽苦的,爸爸你放心吧。”為了能寬爸爸的心,匡春紅又說道:“我聽都娟姐說,都娟在省城還幫春山打着招呼呢。”
匡寶根嘆口氣說:“都娟這個閨女也是輕易不求人的,這回也苦了她了。”
匡春紅說:“爸,你就別擔心你擔心他的,我們都會照顧好春山哥的,你就安心的把自己的身體養好,我們做兒女的也就開心了。”
匡寶根說:“小芳那裏,你要經常去看看,我們匡家對不起她啊。一個人帶着孩子挺可憐的,她不容易啊。”匡寶根的眼角濕潤了。
匡春紅說:“爸,你放心吧,我會經常去的,我們每天都通電話。”
匡寶根喘着氣說:“還有春香,她苦啊……”
匡春紅流着淚說:“爸,我們姐妹一起長大的,一塊奶糖都能分着吃,你還不放心嗎,爸,你別瞎想,我們沒事的,沒事的……”匡春紅哽咽着說不出話了。
李紅雲端着一碗鲫魚湯,說道:“老頭子,別胡思亂想,惹得春紅傷心。”
匡春紅抹掉眼淚,接過媽媽手裏的碗,用勺子喂爸爸,說道:“爸,你多喝點魚湯,你的體質太差了,多喝點。”
匡寶根喝着魚湯說:“春河是個好孩子,天天送幾條魚來,家裏的重活都是他幫着做。”
李紅雲說:“老頭子,你聽春紅的話,多吃點,多喝點,把身體恢複好,養好了,兒女們都盼你早點好呢,你好了,大家都會開心的。”
匡寶根說:“我想去看看春山,這一段時間,我一直想見他,老在夢裏看到他。”
匡春紅想爸爸去看望春山,心靈就能得到安慰,爸爸是心病而引起了體虛,俗話說心病還要心來治,爸爸去看春山是個好事。她喂着魚湯說:“爸,你和媽媽一起去吧。”
匡寶根說:“春河也和我們一起去。春河說了好多次了,他說你姐妹都輪着去,有時還有特殊情況,有人穿插着去,他一直往後排了,我想讓春河,還有你媽,我們三人一起去。”
匡春紅說:“也行,你們在路上還有個照應。”
他們正說着,匡春河手裏拎着網袋進來了。他與匡春紅打着招呼說:“春紅妹子又回來了。”
匡春紅朝匡春河點點頭問道:“春河哥,你手裏拎的什麽?”
匡春河說:“小河蝦,是剛逮的,給叔補補。這個河蝦比較新鮮,只要水煮一下就行了,能吃兩天呢。”
匡春紅含着眼淚說:“春河哥,多謝你了,我們姐妹都在外面,春山又出了這麽大的事兒,我爸身體狀況又差,現在就靠你了。”
匡春河說:“春紅妹子,一家人你怎麽說兩家話呢,你們在外面忙工作,叔有病身體不好,我不來幫忙誰來幫忙,再說春山哥現在難中,我更應該來幫忙了。要是我不來不是要被人家笑話嗎?”
匡春紅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順着臉頰緩緩地流淌下來,她被匡春河樸素真摯的感情所打動,她感到他的語言雖沒有華麗的詞藻,沒有語言修飾,但字字發自內心,句句飽含着濃濃的深情厚誼,讓人如沐春風,甘霖遇雨。
匡春河一看水缸沒水了,他拿了個水桶準備到河邊去提水,匡春紅跟在匡春河的後面,走出了父親的房間,對匡春河小聲說:“春河哥,過幾天你跟我爸一起去看春山,好嗎?”
匡春河驚喜地說:“好啊,我正等着這天呢。”
匡春紅的淚水又撲簌簌地流出來說:“春河哥,我爸的病越來越嚴重了,我很擔心他……”匡春紅哽咽起來繼續說:“春河哥,家裏的事兒你多擔待點。”匡春紅又從袋裏掏出一沓錢說:“這是三千元錢,你替我給一千元春山,還有二千元你留着,萬一爸爸媽媽要用錢的話你就用。”
匡春河推開匡春紅的手說:“春紅妹子,錢我有,這幾年我承包魚塘,國家政策好,市場行情好,不缺錢花,叔叔這邊的事你放心,春山那邊我會給他錢的。”
匡春紅說:“春河哥,你收下吧,你不收下,我這心裏過意不去。”說着她把錢硬塞給匡春河後跑進了匡寶根的房裏。
匡春河手裏捏着錢看着匡春紅遠去的背影,自言自語地說:“我先替你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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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放亮,匡春河就起床早早地趕到匡寶根家裏。今天,匡寶根已經穿戴整齊,還特別穿了件洗得幹幹淨淨的藏青藍色的中山裝,把胡須刮得幹幹淨淨,比往日精神多了。匡寶根把随身帶的一個包裹的信封捏了捏,然後放心地放在包裏。
匡春河走進屋向匡寶根打着招呼:“叔,起來了。”
匡寶根說:“起來了。”
李紅雲端着一碗荷包蛋進來說:“春河,吃幾個雞蛋吧。”
匡春河說:“我帶了煮雞蛋,在路上吃。春山哥喜歡吃荷包蛋,用保溫飯盒裝好帶給春山哥吃吧。”
李紅雲說:“春山的我留着呢。”她把手裏一碗遞給春河說:“你快趁熱吃了。我去替老頭盛一碗。”
匡寶根說:“春河,快吃吧,抓緊時間吃了趕路。”
李紅雲又盛來一碗遞給匡寶根說:“老頭子吃吧。”她一看匡寶根腳上穿的是一雙舊鞋說道:“唉,我說老頭子怎麽穿舊鞋。”說着從櫃裏拿出一雙新鞋替匡寶根換上說道:“穿新鞋走新路。”
他們一行三人坐上了汽車。匡寶根坐在靠窗的位置,他是一刻不停地向窗外張望着,他的心情越來越激動,因為他知道,車子每前進一步,他離兒子的距離就會進一步,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就會離見到兒子的時間越來越快了。
匡寶根問匡春河:“春山知道我們今天來嗎?”
匡春河說:“叔,春山反正在哪兒,我們去了,他就會來的。”
汽車在路上飛快地行駛着。匡寶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這是好久沒有過的笑容:“馬上就能見到兒子了。”
匡春河說:“叔,我好長時間沒見你笑了。今天你的心情特別好吧?”
匡寶根說:“當然啦。”匡寶根從袋裏掏出一個紙袋子,裏面有兩張照片,一張是五寸的,還有一張是兩寸的,一大一小。遞給春河說:“這是春紅用手機給我和春山媽拍攝的。”
匡春河接過照片看着匡寶根和李紅雲笑容的臉上帶着疲憊。并問道:“叔,怎麽一大一小兩張呢?”
匡寶根說:“大的可以夾在書裏或放在枕頭邊,小的呢可以随身帶。”
匡春河“噢”一聲說:“叔,你想的真周到。”匡春河将保溫杯給匡寶根說:“叔,喝點水。”
匡春河的手機響了,他掏出手機看了一下說:“是都娟姐。”便立即按了接聽鍵放到耳邊:“都娟姐,我們正在路上呢。”
都娟說:“春河,你可要照顧好我爸,我媽,路上要小心。替我向春山問好。”
匡春河說:“姐,你放心吧,爸的精神好着呢。”匡春河将手機遞給匡寶根。
匡寶根說:“閨女。我沒事,馬上就要見到春山了。”
都娟說:“爸,你別激動。你有什麽事就向警官說。我已經替你們打好電話了,今天你們可以和春山一起吃飯。爸,勸勸春山放寬心,讓他聽警官的話,争取早點回來。爸,你也要想開點,像春山這種情況三年多就能回來了。”
匡寶根說:“閨女啊,有時間回家一趟吧,爸,媽都想着你呢。”
都娟說:“好,好。爸,我想和媽媽說話。”
匡寶根将手機遞給李紅雲。李紅雲顫抖着聲音:“閨女,媽想你呢。”
都娟說:“媽,勸春山熬過這幾年就會好起來,替我向他問好,要他利用這幾年時間多看書,學點東西。”都娟眼角濕潤地說:“媽,把爸爸身體照顧好,我打聽了很多的專家,都說,爸的病需要靜養,只要安心慢慢就會好起來的。等看過春山,你們就到省城來玩一段時間。”
李紅雲說:“閨女,可這老頭子脾氣犟,他是一生一世沒出過遠門,要不是春山在裏面,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會出門的。”
匡春河接過手機說:“姐,你放心吧,我會照顧他們,姐啊,你什麽時候回來,我替你腌鹹魚。今天,我還帶了許多煮好的鹹魚給春山呢。”
都娟說:“你和春山是一對好兄弟,春山現在遇難了,家裏就靠你了。姐,離你們遠,确實是力不從心,只能拜托你了。”
汽車在飛速地行駛,很快到了城市的車站。可監獄遠離城市的中心,還要再轉坐中巴才能到達監獄。然而,長期以來,坐上這趟車的乘客絕大部分都是愁眉緊鎖,陰沉着臉,郁郁寡歡。駕駛員知道,乘客是去探監的,有了親人在牢裏,誰的心情會好呢。
只要上了這趟車,離監獄的距離就更接近了,匡寶根的心情似乎也好了起來,一向比較內斂的匡寶根卻主動與在他旁邊的一位瘦老頭搭讪起來。
瘦老頭子問道:“監獄離這兒不遠了吧?”
匡寶根反問道:“你是到監獄的?”
瘦老頭子說:“是啊,老哥,看兒子的。”
匡寶根說:“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瘦老頭子說:“老哥,俺不滿你說,我是沿着鐵路道走了三天三夜才走到這裏的,現在實在是走不動了,我已經有三年沒看到兒子了,就是想看一眼兒子。”
匡寶根問道:“你怎麽不乘火車?”
瘦老頭子說:“家裏窮,沒錢啊,我是一路撿垃圾一路走到這裏,賣垃圾的錢給兒子,由他買點營養菜。”
監獄會見室,匡寶根見到了魂牽夢繞的兒子匡春山。在走進監獄的時候,匡寶根就一直鼓勵自己不要流淚,要堅強,不能讓兒子看到了傷心。
當匡春山來到親情會見室時,他感到非常的意外:“爸,今天不是接見日,你們怎麽來了?”
匡春河說:“春山,二叔想你,一定要來看你。都娟姐還托了關系呢,今天我們可以一起共餐。”
李紅雲見到春山未曾說話,淚已如雨下了。她哽咽着說:“兒,在裏面苦嗎?兒啦,你瘦了。”
匡春山也是熱淚滾滾:“媽,我沒事的。你老了。”
匡寶根強忍着淚水,伸手抓着匡春山的膀子,當他摸到匡春山的膀子時,淚水一下子滾落下來,他再也止不住了,竟嚎啕大哭起來。就是按都娟所說官司吃的最好,還要三年時間,三年啊,對于匡寶根來說真是太漫長了,也是痛苦煎熬的三年。
匡春山用手抓着匡寶根的膀子說:“爸,你老多了,都怪兒子不孝。”匡春山一手抓着李紅雲的手,李紅雲幹癟的手上滿是皺紋,他把媽媽的手在手裏揉了揉,他如哽在喉,難以下咽。
匡春山看着父親的身軀,曾經是那樣硬朗的身體,如今卻變得軟軟的,甚至他感到父親說話的底氣都不足了,不由得一陣心酸。他又看到媽媽黑白相間的花白頭發,在窗外陽光的照射下絲絲閃亮,再看到媽媽牙齒的掉落,媽媽顯得更加蒼老了。時間,痛苦,憂愁,郁悶奪去了爸媽的笑容,增加了滿懷悲憤。匡春山猶如一尊木雕呆呆地看着父母,淚水簌簌而下。都怪我,都怪兒犯下了罪行,這是兒子的罪孽,兒怎麽就這麽糊裏糊塗呢?傷害的不僅是自己,是父母的身心。人啊怎麽到了這一步時才明白許多的道理呢?
匡春山呆呆地坐着,目光裏透着無限的茫然和悲涼。他安慰着父母說:“爸媽,你們不要為我擔心,你們回家後一定要保重自己,一定要等兒子回去。”
匡寶根輕撫着匡春山說:“兒啦,爸和媽今天只為看你一眼,爸求你一件事,出來後,帶着小芳回到村裏去。村裏的水清,土香。村裏人簡單。”
匡春山淚如湧泉地使勁地點點頭。
李紅雲淚流不止地說:“兒子,認了吧。別想不通,這都是命啊。現在都娟,春香,春紅,她們都希望你早日回家,家裏的事你放心,她們都關心着呢,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啊。”
匡春河說:“春山,出來就到村裏去,現在我的生意還不錯,我們兄弟倆一起幹,也能闖出一番天地。現在農村生活也提高了,不比城裏差。”
匡春山看着匡春河一臉的誠懇,他內心感到非常的歉疚,說道:“春河,你真是我的好大哥。過去,我有些地方做得不對,你千萬別往心裏去。”
匡春河說:“春山,現在什麽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
匡春山又模糊了淚眼說:“我不在家,爸媽哪兒你要經常去看看。”
匡春河說:“你放心吧,我會的。”
匡寶根懇求民警能給他們一家人拍一張合影,民警經請示,監獄破例為他們拍了照片。這張照片裏每個人的表情都是那樣的愁帳,焦慮,茫然,沒有人們想像中全家福的笑容,只有匡春河勉強的擠出點笑容,一看就知道是一種比較僵硬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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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見結束,匡春山回到監區。
沈廳長看着匡春山問道:“誰來會見的?”
匡春山萎靡不振地答道:“唉――,真是寸斷肝腸。”
沈廳長關切地問道:“怎麽那?接見過了應該是好事,是家裏人還是朋友?”
匡春山一邊拿出熏煮的鹹魚幹和荷包蛋,一邊說:“朋友?這時候還會有朋友來看?有權時是朋友,無權時是路人,現在坐進大牢了,朋友各自飛了。”
沈廳長問道:“那是你老婆?見到老婆應該高高興興的,怎麽愁眉苦臉呢?”
匡春山又拿出兩瓶可樂,一人一瓶說:“沈廳長,坐下來嘗嘗這是家裏帶來的,是我在外面最愛吃的,這鹹魚是我堂哥帶來的,荷包蛋是媽媽親手做的。”
沈廳長坐下來問道:“是你父母來的?”
匡春山說:“是啊,看見父母我這心裏特別的難受,我就看到我小時候在農村的情景,那時生活雖然貧窮,但是一家人在一起仍然是其樂融融,親親密密的。”
沈廳長說:“你這就說對了,一家人在一起的親情溫馨,并不是錢多錢少能決定,他是‘心’的決定,只要全家人的心在一起,比什麽都重要的。不過呢,不經過挫折,磨難的人是不會體會到的。”
匡春山喝了口可樂說:“過去在外面的時候,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陪朋友,幫朋友上,還以為是講義氣,朋友多了,自己有能力,卻很少陪家人,一到家倒在床上就睡覺,完全忽視了家人的感情,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太傻了。”
沈廳長說:“親情是永恒的,任何時候都是丢不開的。但是‘朋友’兩個字,包含了太多的喜怒哀樂了,對‘朋友’二字多一些理解,就會對身邊的人和事,增加正确的分析與判斷了。”
匡春山悲憤地說:“那時真是喝了迷魂湯似得,總是認為別人請我吃飯了,就是朋友了,或者施點小恩小惠的就感激不盡,卻把家人無私,一輩子的恩情抛到了九霄雲外。”
沈廳長說:“我在社會上也常聽到一些事兒,比如,有時你會發現某個比較好的朋友漸漸開始疏遠了自己,一開始還感到奇怪,很不理解,還在自身找原因,我沒有什麽事得罪他呀,沒有什麽事對不起他啊,就當你苦思冥想的時候,有一天,你終于發現,并且令你恍然大悟,第一,人家已經掙到了大錢了,已經不把你放在眼裏了,第二,人家肯定有了比自己更大更硬更高的官為後臺了,所以不屑再與你為伍,把時間和金錢浪費在你身上了。”
匡春山說:“我們這些人可悲可憐啊,其實人家在利用我們,等我們為他們付出了,把他們當成朋友了,卻被他們一腳無情的踢開。”
沈廳長說:“我糾正你一下,人家根本就不是看中你的人,而是看中你手中的權,試想,當你無權了,或者權小了,沒有利用價值了有誰會理睬你呢?”
匡春山說:“只有家人沒有忘記我。”
沈廳長說:“所以,不要想不通,社會就是這個樣子。我也是一步一個腳印地苦幹實幹才做到廳長的,難道我就沒有幫過人,救過人,被提拔的人不計其數了,可是當我坐進大牢時,又有幾個人來看我?我想也不能怪人家,人家是現實的,人家是識時務的,應該怪自己沒有利用價值了。”
匡春山“唉”一聲嘆口氣。
沈廳長說:“也不要過分的自責。自己想得通就行。本來人交朋友就是雙向的,一個人有地位,一個人有財富,這就變成了權錢交易,就會成為朋友,一旦那一方失去了,這種朋友關系就立即會傾斜,失衡,就會保不住。所以心中要有數。”
匡春山說:“到現在。我對朋友都是真誠的。上次會見時,有人提供了舉報線索,為了講朋友義氣,我一直思想鬥争着,最後還是決定不舉報了。”
沈廳長說:“人家有時就是利用我們的這些弱點啊。”
匡春山說:“我總在想,我們已經坐牢,懂得了悲歡離合的痛苦,何必再讓他們受苦呢。”
沈廳長夾了一塊荷包蛋說:“是啊,人要多做善事,才能安心。”
匡春山舉起可樂瓶說:“沈廳長,我敬你一杯。”
沈廳長說:“我敬你,上次我在醫院裏多虧你精心服侍。”
匡春山說:“你說那裏話,我們現在在難中,是患難之交,絕對不是什麽錢權交易。”
沈廳長說:“所以,這可樂我喝得安心,沒有負擔,君子之交淡如水。”
匡春山說:“你吃這鹹魚,是我哥魚塘裏自己養的。”
沈廳長說:“剛才我吃了幾塊,味道确實不錯。”
匡春山說:“那就多吃點。”匡春山突然像想起什麽說道:“呃,我爸還給了我照片,你看看。”說着從袋裏掏出照片。匡春山一層一層打開用塑料紙包裹的照片。
沈廳長接過照片拿在手裏仔細地端詳。然而,匡春山在沈廳長對面看到照片北面有這樣幾行字。
春山:你要好好地改造,聽政府幹部的話,争取早日減刑,早日回家,就回到村裏去,村裏人簡單,照顧好你媽。千萬記住“只吃碗裏的,別吃碗外的。”
父:寶根
匡春山內心歉疚,不由得淚如雨下,滿眼滾下淚來,傷懷和惋惜刺痛着心,哽咽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