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風不及

桃花三月,盛京盡春。

重闕巍峨,深苑肅穆,兵衛握戟,百官列道。朱雀門前,十裏錦鋪,待天子入明堂。

早有好事百姓,圍于宮闱朱牆外,翹首以盼。新皇登基,本就是個極熱鬧的事。

人聲在車辇入門前霎時消去,華蓋下的人風姿卓然。正襟端坐,嚴肅異常。

車辇後跟一少年,遙遙看去,似是甫過冠齡二三年,還是稚氣未消的模樣,眉目清秀,笑來親和。如非街頭巷尾的傳聞,想來必不會有人将他同“佞”字牽連起來。

當然,朝堂上無人敢同他言及這字,畢竟他背後的主子,也是這些個朝臣的主子。說到底不過是些未及第的舉子,私下妄言罷了。

“你知道嗎?那就是新皇的寵臣。”俯身其間的百姓竊竊私語。

“我知道,手上沾了不少條性命呢。”

“那些傳聞是真的啊?他就是謝無陵?”

“是他呢,怎麽樣,知人知面不知心吧!”

“……”

少年跟着車辇行進,聽着這點碎語,現場雖然嘈雜,他聽得不甚真切,不過二三碎語還是要往耳朵裏鑽的。

他置若罔聞,目光仍然追随着車辇裏的那個人,從未離開過。

本是相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本是該于殿前迎他之主,而他依舊選了随駕游之。不因旁的,只因這樣的機會,屈指可數,他無懼外間碎語,當初行這一步,立這一命,他就知道,他啊,快要到頭了。

他歷來比誰都看得清,卻又比誰都貪心。

新皇登基,授官左右。赦天下,慰百民;又行宮宴,慰百官。一眼而去,笙歌燕舞,相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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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來打破寧靜的,不是第三日的破曉影,而是第二日的夜月,這夜的春月明亮異常,像是要把這世上的黯影都照亮了一般。

春夜,謝府中院。

更漏聲起,月華滿庭,庭中一席一壺一小盞,那位着绛袍的少年卧于席上,傾壺為自己添了一盞茶。

他無意間瞧着立于身側的小僮,袖下微顫的手,遂自顧自道:“晚些時候,我等人來了,你就收拾了東西,走吧。”

“主子。”那小僮聽着謝無陵的話立馬跪了下來,“小的雖然怕死,但小的還是想同您一路,路上有個照應也……”

“噓——”謝無陵将手指置于豎于唇前,“你這話讓別人聽見,可是妄自揣測聖意了。”

一語未罷,謝無陵指着屋內那一方長卷,揶揄道:“再說,明日陪我上路的人,還多着呢。哪輪得上你?”

小僮偷偷地抹了把淚,他跟着謝無陵十多年,聽得多,看得多,更知道他的主子是什麽樣的人。

說實話,他覺得這世上最聰明的人大概就是他主子了,只是他主子這十年卻在這扶風城做了一件最不聰明的事。

“夜深了,他該來了,你下去吧。”

小僮叩首拜別,不再多話。

他知道今夜謝無陵等的人,是宮裏來的,他早幾天前就看着自己主子遣散了家仆,安置了小少爺;他也知道今夜他的主子該走了,他看見主子寫了長卷,看見主子着了绛袍,看見主子煮了一壺翠螺,自斟自酌。

清風在院牆外徘徊,院牆內的杏樹上,有葉簌簌作響着。

少年擡首看着月下那株杏樹,他是極愛杏子的,一半因這脾性相合,都是天性風流的主;一半因這紅瓊色,他甚喜之,如他今日所着的绛袍。

“唉,翠螺配朱色,我這半生也算圓滿了。”

這話自謝無陵入了扶風城開始,便總在說這“翠螺當配朱色”的話,原先每次說來,這朱色都是旁人的。今夜,卻是自己的。

他對那重闕之上的人深陷不已,最後留了千嘲給自己,說起來也算不得太虧吧。

他抿唇做了一抹苦笑,迎來了他今夜要等的人。

他支肘撐額,又擡一手招了招:“公公,讓謝某好等啊。”

“相爺,這般閑适,想是又猜得了聖意?”

“公公,可高看我了。”謝無陵将手中的空盞遞給了來人,又将身旁的壺遞給了他,示意他自便,“我哪有這般神機妙算?”

這新帝身邊的宦官倒像習慣了他這般肆意妄為,又像是在成全這樣一個不羁的人,不急于帶來宮裏的旨意,只從他那處接來盞與壺,自斟一杯。

“長卷在屋內,公公替我捎上一捎,卷上人名、罪行,我已陳列。別的有苗頭的,前幾日能送走的,也應當送完了,往後啊,還望公公幫我替他分憂了。”

“應當的。郎君可有他話要捎?”

“有!”謝無陵接言後,卻又突然緘默了,真想來,千言萬語于那人面前,也是耳旁風吧。他仰首看着夜空中那一輪孤月,良久才道:“這日子選的不好。”

“嗯?”宦官因為謝無陵突然換走話題,一時沒反應過來。

“今天是岐兒的生日,”他嘴角的笑越發苦了去,“他今夜想必是很開心了。”

“上為他辦宴,想來是應當盡興的。”宦官說着這話,心下卻也跟着難過,往後他生之跡,便是眼前人祭之時。宦官一時也分不清,是當可憐眼前人,還是該可憐宮裏的那個小郎君。

“這宴,皇家欠了他十年了。”

“上已拟旨,改作陸姓,養于身側。待其弱冠,封異姓主,食邑禮制同皇子。”

“養于他身側?也好。”謝無陵低首抿茶,握着茶盞的手有些抖,惹得他立即仰首飲了去,将手掩于袖下,“岐兒比我懂事,當能讨得他歡心。”

“小郎君,聰明伶俐,上甚喜呢。今夜上領他覆射,故意輸了他,問他可要賞賜?”

“那他必是得讨幾口美酒,我記得我那窖裏的,可都叫他偷了去。”

宦官搖了搖頭道:“非也,他問上要了幾箱金葉子,說是爹爹最愛金葉子,等日後出了宮就給你捎來。”

謝無陵的眼裏水汽不受控地氤氲起來,他慶幸這時仰首,才沒叫眼淚落了地。

他剛想開口說話,卻忍不住有些抽噎:“可憐他做了我的養子,喚我一聲爹爹,還替我讨金葉子,若是……”

若是日後他知曉他身後的腌臜事,又當如何?

當然,這話謝無陵不願提及,那權勢背後掩藏的白骸事,又豈是一兩只手可以數得清的呢?

“罷了罷了,不說了。公公,那東西給我吧,我早些上路,你也好早些回宮歇了。”

宦官從懷裏掏出瓷瓶,和一包蜜餞,遞予眼前的绛袍少年。

“是上吩咐的,說您食不得苦,讓給您抓上一把。”

“難得他還記得。”謝無陵的眉頭輕蹙,帶着區別于平時的柔情。

“上還說,多情無益。”宦官似在仿着那殿上的人的态度,冷言冷語将這四字傳達。

“他,幾年前,便說過了。”謝無陵端坐起,将瓷瓶打開,一飲而盡,卻将那一捧蜜餞置于一旁,複正色道,“謝無陵謹記聖谕。”

而後他倒在了庭中竹席上,合上了雙眸,受着鸩毒之苦。

原先聽故事,說這人吶,死前總會憶起這身前的諸事。從昭行寺下的一方琴,到那雲栖園子裏的一方榻,從戲袍上的玲珑花到他謝府的玉京樹,他全都愛極了。

最後一幕停留在重闕大殿上,他與百官俯首山呼向那人,那人回身同他颔首,他想,這一生,能得見這人成王,已是他謝無陵之幸,倘之後百年,自己能得他頓首,哪怕須臾,也可無憾了。

視線模糊了去,那一株杏樹仍被清風撩得搖曳着,樹下席上的他展了笑顏,合上了雙眼,像是做了一個美夢,夢裏有那重闕裏的某人一般。

唯一駭人的是,七竅溢出的血,污了竹席,染了绛袍。

今夜的月華,臨了整個謝府,卻終是忘了他。

飲鸩止渴,不外如是。無陵,真應此名,命終無陵。

史載:

元授元年元月三日,謝相卒于府,着千字罪書,呈于聖。

元授元年臘月二日,罪書所涉官員定刑。

元授二年元月三日,罪書所涉官員卷案,入刑部封存。

元授二年二月,複科舉,定春闱。

元授二年三月,岐哭于聖側,聖生恻隐心,允人尋謝佞屍首不得,予岐歸舊府居住三日,方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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