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經閣敘話

經閣二層,師徒二人。

“這處,你來過了。”住持師父看着謝無陵有些閃躲的眼神,遂将這話說的篤定。

“師父……”

“無妨,都是注定的。”住持穿過了書架,走到了窗棂前,掀了簾子,拉了拉垂下的那支檐鳥吊墜。

榻墊後的牆在那一瞬生了隙,像兩扇門,慢慢地大開了去。住持回頭看向那個有些呆愣過去的少年。

“這裏,才是昭行。”

謝無陵有些怔愣地跟上了住持師父的步伐,暗室被住持帶進去的燭臺照亮,他環顧了四周,周遭放着許多本手劄。有些已泛了黃,想來是有些年歲了。

謝無陵雙眼微亮了亮,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不過轉瞬眉頭便皺緊了去。

“這……高祖定中原,其相乞骸骨。歸故裏,擇賢山,築一寺,名昭行。難道這不是昭行的來由?”

“相爺是築了昭行,卻不是他的意思。”

“那是……高祖的,意思?”

住持颔首應其,卻不明言:“後相爺收了徒,徒名作劉谌。”

“劉谌?那不是上朝……”謝無陵微頓,将那“聖上”兩字咽下,又補道,“那人的謀士?”

“正是,也是你的師祖。”

“啊?”

住持面色沉然,不理會他的疑問,繼續道:“劉谌雖英年早逝,但仍收了兩徒。一為當今的王丞相,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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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為姑蘇謝府小郎君,也就是……”謝無陵的手虛空一劃,眸子裏像裝了星子一般,“也就是師父。”

話裏不是疑問,是篤定。這十幾年師父的友人,多是蘇揚二州人氏,他斷斷續續也從揚州茶館那些說書人的口裏聽過一些關于今聖登基前身邊這雙子的傳奇故事。

人命在他二人擡手翻覆間消逝是讓他二人傳奇的一部分,今聖登基後,所有人以為他二人要分據左右二相之位,結果謝氏小公子卻在那年消失在了所有人眼裏,杳無音信。這才讓說書人将這謝氏小公子推上了神壇,說他是天上下來幫今聖奪位的仙人。

而他們不知道那個仙人卻是在那之後剃發歸山,換上了一身袈裟,雲游四方,懸壺濟世。

直至王家大公子王朔來拜,又半道收留了一個小乞兒,帶回了昭行,這才做起了他的昭行住持。

說來不過寥寥幾言,卻是那人半生。

“這手劄就是這幾輩先人留下的。帝王權術,歷來誘人,用得好了,海晏河清,用得不好,水生火熱。”

“所以,師父說與小陵兒聽是為何?小陵兒只想去扶風城折枝花回來,并不想入廟堂。”

住持卻只笑了笑,笑裏帶着幾分舍不得,像是早就預見了要離別一般,搖了搖首:“扶風的花啊……”他又擡手摸了摸謝無陵的頭,“你啊,這十幾年,為師最擔憂的,還是你。”

謝無陵是受衆家學士教導長大的,或許他不知,但這些東西早随着他同住持的友人交流時,潛移默化地灌輸給了他;他又是在揚州那些風塵地裏待過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他都見過,那些令人生怪的人心,他道聽途說也聽得許多了;但他的性子,仍懷着對這世界的善。

住持最喜的是他這份善意,最怕的也是他這份善意,怕它來日會變作婦人之仁。

而那波詭雲谲的廟堂之巅,殘存的哪怕是一丁點的婦人之仁,都只會葬送自己。

這一點道理,住持原先在那朝堂上,看過太多了。

“師父……”謝無陵不明所以地看着住持,窺不得他心裏的東西,也不知道住持心下想了這麽多。

他眉裏仍帶着幾分喜色,問道:“那是不是昭行的人選中了誰,誰就會登上王位?”

“你認為你的能耐夠嗎?”住持低眉,沉聲道。

“不夠……”謝無陵的眉耷拉了下去。他可以在無數人面前狂滿氣盛,卻獨獨在師父和師兄面前敗下陣來。

他們眼色一沉時,給人的那種深不可測的感覺,總是令人恐懼的。

住持領他出了暗室,陽光照在了住持眉頭,像把那陰晦都驅走了一般,他問道:“小陵兒心裏有了想選的王孫?”

“如真要小陵兒入廟堂,小陵兒想選……”謝無陵咬了唇,思索了一番,才發現,除了趙從山和雍國公他不識得旁人。

住持駐步側首盯向了他,像在等着他的回答。

他斟酌了二人一番,覺得無論哪個方面趙祚都要強些。他兩三步踏過榻墊,借了案上的湖筆,在那宣紙上,寫下了一字“祚”。這才擡首看向住持。

住持卻将案上那宣紙拿了起來,細折好,收入衣袖裏。

“但他不能帶你入扶風。”

“為何?”

“他的母妃已逝,養在珍妃名下,縱然出宮建府,卻依舊無封邑。剩下的你自己想想。至于京地盤根錯節和其他牽扯,這暗室裏大多有載。這三日你就在這處。三日後,貧僧和雍國公有盤棋局,如你趕得及,便來瞧瞧。”

“三日?”謝無陵回頭望了望滿室的手劄,心頭一驚。

“《南華》能背得,這些手劄看不完?”

謝無陵緘默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完。

“如是看不完,你想的那個人,這輩子也不會坐上那個位子。”住持聲音又沉了下來,冷厲道完這句,才疾步離去。

謝無陵看着住持離去,夏日的風吹得竹簾搖曳起來,落在宣紙上的光影斑駁了幾分。他起身走回了那間暗室,搬出了一摞泛黃的書頁,小心翼翼地翻看了起來。

而離開了藏經閣的住持回到了他的禪室,才将袖下的那張宣紙展開在了案上,于那字下複添三字“可承業”,而後折好了收在了信封裏。

而後讓門外的沙彌送出了山寺,送往了那花可迷人眼的扶風城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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