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他眼裏有星光03

陳辭被小孩一聲“叔叔”叫樂了, 那滋味就像是把剛摘下的新鮮山楂放在糖霜裏滾了一圈,再伸出舌尖去舔, 絲絲黏黏的都是甜味兒。他用下巴紮了紮對方的臉蛋兒,道, “乖, 再叫一聲聽聽。”

可惜小孩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抿起嘴唇不說話了。

第二天, 他按着私人醫生說的話, 帶小孩去醫院做了一趟全面體檢。

原本這種活兒不需要他親自做,再說他也覺得既然不打算收養小孩,就不該和對方接觸太多,免得讓對方對自己産生依賴。但這些“原本”、“再說”,都抵不上在他出門前,小孩站在門邊伸手遞來的一件外套。

成人的西裝外套對營養不良的小孩兒來說太長了, 足足遮住了半個身子,他費勁地踮腳舉着, 細瘦的胳膊抻得筆直, 像是兩根光禿禿沒有葉片的樹枝。張開的外套把小孩的臉蛋兒都遮住了,露出的那只眼睛撲眨撲眨,讓陳辭一下就想到了路旁的流浪犬, 聽到行人匆匆的腳步聲也會停下來, 好像凄惶的心會因為這丁點兒動靜騰出一股期待來。

陳辭彎下腰,穿上外套,再直起身子時, 懷裏已經多抱了個人了。

“把我的行程重新安排一下。”陳辭抱起小孩,對秘書說,“下午的會議推遲到明天。”

兩人很快到了醫院。

這家私立醫院收費高,設施好,面向的患者非富即貴,看起來非但不擁擠,還有些過分冷清。兩人走在大廳,能聽到腳步的響聲在空蕩白亮的四壁中撞來撞去。

陳辭明顯察覺到小孩往他的褲腿邊縮了縮,他牽住對方的小手,安慰道,“別怕。”

各項檢查都是事先預約好的,難得的是小孩表現的非常配合,讓躺下就躺下,讓張口就張口,連采血的時候都沒哭沒鬧。護士把針尖紮進小孩細細的血管時,陳辭的胳膊倒是沒征兆的麻了一下,小孩的眼睛一眨也沒眨,就好像那一點點從倒流進針管的血液不是他的一樣。

抽完血,護士照例獎勵了一顆糖。圓滾滾的硬糖,指甲蓋大小,被小孩捏在手裏,像是一顆玻璃珠。

陳辭揉了揉他的腦袋,低頭去看體檢單,做完血常規檢查之後,他們只剩下最後一項檢查了。他把體檢單折好放進口袋候,發現小孩還捏着那顆糖,有些好奇似的湊在右眼前,看得十分專注。

“吃呀。”陳辭以為他是舍不得吃,心底軟的一塌糊塗。“想吃的話,等會兒給你買,買一整罐。”

小孩偏了偏頭,眼睛比那顆硬糖還要亮。

陳辭奪過那顆糖,不容分說地塞進小孩嘴裏。然後他一把抱起了小孩,大步朝最後一個科室走去。小孩乖巧地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上,舌尖将那顆硬糖頂在了齒槽上。咬合肌有一瞬間的緊繃,似乎想要将那顆硬糖咬作兩半,最後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用舌尖卷起糖球,輕柔細緩的一下下舔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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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糖最終被舔食幹淨的時候,最後一項檢查也做完了。陳辭正要離開,被醫生喊住了。

“先生,能和您聊聊嗎?”

陳辭立刻緊張起來,“怎麽了?是檢查結果出了問題嗎?”

醫生道,“檢查結果最早要明天才能出來,您不要着急。”

陳辭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揉了揉小孩的腦袋,讓他去一旁的座位上坐好。小孩的手指虛虛搭在他的手掌邊緣,顯然是舍不得離開,不過在他重複了一遍要聽話之後,還是乖順地邁着小步子走開了。

“醫生,我是他的臨時監護人,如果他的身子有什麽問題,請你務必不要隐瞞我。”陳辭遠遠看了眼小孩,對方低頭坐在靠椅上,安靜地玩着自己的手指,時而并攏,時而絞在一塊兒,沒有顯出一點煩躁不耐。

醫生也朝那邊看了看,“先生,這只是我個人的建議,您可以作為參考,也可以權當随意聽聽。您……有沒有考慮過帶他去看看心理科?”

陳辭預約的是常規的兒童全面體檢,并不包括心理方面的檢查。他費解地看着醫生,心理科難道不是歇斯底裏 、狂躁難控的人才需要去看的嗎?在他看來小孩簡直乖的不得了,怎麽會需要去看心理科?

大概是陳辭的眼神讓醫生覺得權威受到了挑戰,他神情一肅,認真道,“先生,您也許會覺得我在危言聳聽,但是您的孩子,很有可能有兒童孤獨症的傾向。”

“兒童孤獨症?”這個病名陳辭從未聽過。

“就是俗稱的自閉症。”醫生道,“臨床表現通常為語言障礙、社會交往障礙……病因和遺傳有關,很大程度上也受到幼年經歷的影響……”

醫生說的越多,陳辭的臉色就越沉重。如果換一種病症,也許他會覺得醫生言過其詞,但是這一種……和小孩的表現實在是太像了。

其實這一天他也不是沒有感覺,小孩乖巧的有些過分了,像是暴風眼中的平靜,隐隐透露着讓人不安的跡象。

陳辭別墅中的客卧是為了孔洲提前布置過的,擺放着許多專門給小孩兒玩的玩具,毛絨布偶、遙控飛機,小孩住進去之後,一樣也沒碰過,甚至看也不願意多看一眼。早上陳辭去喊他起床時,小孩早早就醒來坐在了床邊,被子床單都疊好鋪好,穿着的衣服還是陳辭昨天給他換上的那一套。

還有吃飯的時候……小孩吃完飯就放下碗筷,雙手交疊擺在桌上,碗中幹幹淨淨,沒有一粒剩下的米飯,兩只筷子擺在碗沿,對齊靠攏,沒有絲毫偏差。

陳辭把這些都看在了眼裏,只是不敢多想。他怕他想得越多,就越不舍得把小孩送走。他甚至沒敢再問一遍小孩的名字。名字這種東西,與其說是一種标識,不如說是一種聯系,它在無數張不同的面孔、成千上萬個不同的個體之間建立起絲絲縷縷的聯系。他既然不打算長久收留小孩,就不該讓兩人之間被這種無形的繩索所牽絆。

“先生,先生?”

陳辭沉浸在愧疚的情緒中,過了很久才聽到醫生的聲音。

“建議您還是帶他去看看這方面的專業醫生吧。如果真的是兒童孤獨症,拖延下去不治療,可能造成不可逆的精神和智力損傷,嚴重的還可能産生自殘的行為……”

“好。”

心理科的檢查,部分項目需要醫生和患者單獨相處,陳辭作為陪同者只能坐門外等着。從門上的玻璃窗看進去,能看見中年女醫生表情溫和地問着小孩問題,小孩正背對着他,也不知道都說了些什麽。

陳辭等着等着莫名焦躁起來,脫下外套,扔在椅座上,又站起身來回踱步,隔幾分鐘就看一次手表,幾乎恨不得推門進去問問怎麽還沒結束了。期間他的手機震動了幾次,他都沒留意到,最後一次也是響了足足半分鐘,他才不耐煩地接了起來。

“什麽事?”

他的口氣一聽就十足不耐煩,電話那頭的秘書忙簡潔道,“陳總,您讓我們去查的那對夫妻查到了,資料已經發到您的郵箱了。”

可能和愛人有關的事終于吸引了他,他暫時将煩躁的心情壓抑下來,挂斷電話,打開手機郵箱查收那封郵件。領養孔洲的是一對中産夫婦,家境殷實,夫妻和睦,因為身體原因要不了孩子,才萌生出了領養的念頭。雙方都沒有什麽不良的記錄,丈夫寬厚,妻子溫和,應該能成為很好的父母……

陳辭應該為孔洲感到高興,但是一想到小孩還在一牆之隔的科室裏接受着心理方面的檢查,他就無論如何也打不起精神來。

醫生的話在他腦海裏不輕不重的回響着。自閉症……很大程度上受到幼年經歷的影響……雖然他不知道小孩從前都經歷過什麽,但看兩人初次相遇的場景,想也知道那多半不是美好的回憶。

在遇上他之前的無數個雨天,小孩都是那樣孤零零地坐在街角嗎?他為什麽不去找一個幹燥的、溫暖的地方躲雨?寧可淋着雨也要坐在顯眼的地方,是為了等一個可能停下腳步收留他的人嗎?

陳辭心不在焉地關上手機,霍的站起身。

診室的門正巧開了。

确診是重度兒童孤獨症,需要藥物治療,還需要配合積極的心理治療。女醫生在一項一項交代着注意事項的時候,小孩就一聲不響地靠在陳辭腿邊,手指只敢抓住了他西裝褲的褲縫。

陳辭聽完後,沉默了片刻,問,“這種情況,如果換一個環境,對他來說……”

“哦,我們是非常不建議您這麽做的。對于兒童孤獨症患者來說,每次适應環境的變動都比常人困難很多,稍有不慎就會造成病情惡化。我這麽說您能理解嗎?他們需要重新适應周圍的一切事物,從床到書桌需要走幾步,吃飯用的碗是瓷的還是鐵的……”

“我能理解。”陳辭抱起小孩,對醫生道,“麻煩您了,明天我們來取體檢報告,到時候再向您詳細咨詢。”

在走廊上走了幾步,一直沒吱聲的小孩突然趴在肩頭,細不可聞地問了一句,“我生病了嗎?”

陳辭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事實上他的心中正在進行劇烈的掙紮,一種聲音在逐漸加強,并且慢慢占據了他的內心。孔洲已經被一對和善的夫妻領養了,他們一定能成為很好的父母,給予孔洲一個美好而溫暖的童年。就算孔洲是他的愛人,在這個年紀,他最需要的也不是他,真正需要他的人是一一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

十來歲的小孩抱膝坐在床頭,在一片漆黑之中與房中的那只毛絨布偶對視。他的神情陰鸷,目光冷漠,然而沒有人會看到。黑暗是他最好的保護色。

他知道那個把他撿回家的男人心軟了,他可以繼續在這幢房子裏住下去。也許還能住很久。他從來沒有住過那麽大的房子,沒有吃過那麽甜的糖,但這都不是吸引他繼續留下來的原因。

在他被男人抱在懷裏,擋住了漫天風雨的時候,在他靠在男人頸側,聞到了一股潮濕的、沐浴後的清香的時候,在他短暫的舔到了男人的指尖,嘗到了蜜糖也掩蓋不了的熟悉味道的時候……

他知道他想要留在他身邊。為此不惜一切。

在動用能力造成的空虛與疲憊中,他恍惚又聽到了那些并不怎麽讓他喜歡的聲音。怪物、魔鬼。沒有人會喜歡、也不配被喜歡。早就該去死了。惡毒的咒罵戛然而至,他已經預料到了接下來會看到的畫面。

那并不是什麽幻覺,他分的清楚。

女人的面龐在他眼前慢慢變得扭曲,閃着寒光的水果刀一點點轉了方向,對準她自己的喉管。

他看到那個比現在更瘦小也更稚氣的自己摘下眼罩。

就像他今天在醫院診室中對那個女醫生做的一樣。

同樣純黑的瞳孔漸漸染上一抹碧色,一遍又一遍侵蝕着被注視者的心魂。

“別殺我。”

“讓他別離開我。”

沉沉夜色中,他神經質地咬住自己的手指,直到嘗到鮮血的味道,躁動不安的、仿佛缺失了什麽而永遠無法獲得寧靜的靈魂才重新歸于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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