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1)

楔子

漆黑的大門上貼着兩張大大的紅底燙金的喜字,門上的牌匾被纏上了紅色的喜帳,正中嵌着一朵大紅色的花球,房檐上挂着兩個大紅燈籠,門前的兩根漆紅大柱上貼着一副喜聯:好鳥雙栖時時好,紅花并蒂日日紅。一進大門,是一面高大的影壁,磨磚對縫,影壁心鑲嵌着“福”字磚匾。左行向裏,是一個大大的四方庭院,院心有一棵百年海棠,粉色的海棠花密密麻麻開了滿樹,猶如一把巨大的粉色油紙傘。仆人和丫鬟在院裏的各個角落忙碌,每扇雕花镂空的窗戶上都被貼上大紅的喜字,兩側的長廊上挂滿了燈籠,就連那棵海棠樹也不例外。

再過幾日,便是祁家大少爺成親的大喜日子,最近的祁家可謂是喜事連連,先是大小姐曼君生了個大胖小子,接着便是祁家大少爺祁珩和宋家千金雲煙的婚事。祁家是書香門第,世代為官,在這江南一帶頗有威望,而宋家世代經商,家有良田萬畝,富甲一方,兩家可謂是門當戶對。

是夜,獨月高挂,夜風微涼,祁墨獨自坐在院心的海棠下,飲下一口清酒,苦澀的味道在口中蔓延開來,薄唇微啓,輕輕吐出兩個字:“祁珩。”

祁家的當家是祁家大少爺的母親祁老夫人,祁老夫人年輕時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出自書香門第,與祁家自幼聯姻。祁老爺子年輕時生性風流,處處留情,年少時在外喝過幾年洋墨水兒,對這包辦婚姻厭惡至極,但即使再不願意,到底還是與祁老夫人成了親。倆人婚後,祁老夫人先後為祁家生下一女一兒,大小姐祁曼君與大少爺祁珩。可即便是如此,祁老爺子卻從不顧及家中妻兒,仍然在外夜夜笙歌,似乎是以此來表達自己對這段婚姻的抗拒與厭惡。祁老夫人從成親第一天就知道,她栓不住這個男人,所以在得知祁老爺在外與一青樓女子有染時,她也不曾哭鬧過,她從小所受到的教育不允許她做出這般無理取鬧的行為,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過,她能做的,只是日複一日地幫忙料理家裏大大小小的事物。也正因如此,祁老夫人深得祁家老太太的喜愛,不管祁老爺在外有多少女子,她正室的地位始終不可撼動。而祁老爺死後,這家裏的大小事務完全落在祁老夫人身上,好在她頭腦聰明,行事有條理,身上有着一般女子少有的果斷,整個祁家上下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

可在祁老爺死後的第三年,一對母子的到來打破了祁家的寧靜。那是一個衣着樸素的女人,身穿粗麻布衣,全身上下唯一的首飾便是頭上的一根玉簪,瘦弱的身體似乎一陣風來就能吹倒,卻背着一個比自己身體大幾倍的包袱,身旁站着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兒,那濃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像極了祁家老爺小時候。

祁老夫人從看見這小孩兒的第一眼起,便知道這是她的丈夫與那女人在外面生的孩子。作為一個妻子,當得知自己的丈夫在外與別的女人有了孩子時,她卻沒有絲毫表情,即使是在祁老太太問她是否要留下這個孩子時,她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全聽婆婆處置。”

那女子雖出身青樓,但卻是賣藝不賣身,不同于祁老夫人身上略顯死氣沉沉的氣息,當祁老爺子第一次遇見她時,便被她身上那清新淡雅的氣質所吸引,沒過多久便墜入愛河,當那女子得知自己有了孩子後,便被老鸨從青樓裏趕了出來,誰知禍不單行,在這之後沒多久,祁老爺子便在外辦事時意外身亡,她獨自一人,大着肚子,無處可去,唯有投奔那從未聯系過的表哥,表哥也是個好人,收留了她些時日,直到她将孩子生下後,實在不想麻煩本就不太富裕的表哥,便獨自一人,帶着還在襁褓中的孩子,遠走他鄉,靠着給人家做些刺繡生活。但好在還是把孩子一點點拉扯大,可近一年來,身體卻越來越差,看過無數的大夫,卻束手無策,況且那高昂的藥費,她是再承擔不起的。自知自己時日不多,可孩子尚小,留下他一人孤苦伶仃該怎樣生活,她實在是沒有法子了,才想到來投奔祁家。

縱然這孩子的身份見不得光,但到底是祁家的骨肉,自己的孫子,祁老太太舍不得放他去外面流浪,給了那女人一些銀兩,将孩子留了下來,女人臨走時,抱着孩子,滿臉淚痕,哭得幾欲暈厥,将頭上的玉簪取下,塞到男孩兒的衣襟裏,然後頭也不回地向外去。

老太太看着男孩的眼睛,濃黑如墨,像極了自己的兒子,說道:“以後就叫你祁墨可好?”

男孩懵懂地點了點頭。

當奶娘領着祁墨進庭院時,祁珩正在庭院的樹下背誦先生教的詩詞,身穿淺藍長衫,手捧詩詞書卷,奶娘喚了他一聲,海棠樹下,翩翩少年,回眸一望,眉如墨畫,眸子如一汪幽深的湖水。

年幼的祁墨一擡頭,就此淪陷在那深不見底的湖水裏。

奶娘拉着祁墨的手,對他說道:“這是祁珩,從今以後,他就是你哥哥了。”

祁珩,這兩個字,從此刻在了他的心尖上,溶進了他的血液裏,直到死去,也未曾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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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他十歲,他十四歲。

從祁墨進家門的第一天起,祁老太太便指着他對祁夫人說:“婉苓,這孩子以後就交由你管教,你便是他的娘親了。”

祁夫人微微行了個禮,臉上仍是淡淡的表情,說道:“是。”

祁老太太滿意地點點頭,轉頭對小祁墨說道:“還不快叫娘。”

小孩兒再小,也知道這不是他的娘親,盡管老太太微愠地一再呵斥,祁墨也倔強地低着頭不說話。

“唉……罷了罷了,以後就叫大娘吧,婉苓,十歲的孩子記事兒了,你可多擔待着點兒。”祁老太太嘆了一口氣,說道。

祁夫人點了點頭,回道:“全聽娘的。”

祁墨知道,在這大宅裏,雖然所有下人都尊稱他一聲二少爺,但背地裏,都看不起他,說他是老爺子的在外頭的野種,以後遲早是要被趕出家門的,這家裏的財産,他一分都得不到。

呵,功名利祿,他從不追求,榮華富貴,更是毫不在乎,更何況,這祁家二少爺的名頭,從來就不是他想要的,就連來到這大宅,也不是自願的。他一直在這深宅中忍受着衆人的白眼與嘲笑而不離去,也只因那一人而已。

祁墨從小就知道,這個所謂的大娘,雖然臉上總是淡淡的表情,老太太的所有提議她從不回絕,但是從他來的第一天起,這個女人就沒正眼瞧過他,更談不上喜歡他,甚至帶有隐隐的恨意,對他所有的管教,也只不過是在執行老太太的叮囑而已,而老太太死後,她更是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似乎祁家從來沒有他這個人,就連那些丫鬟仆人,也從不跟他在一起玩耍,有時甚至遠遠的看見他就繞道而行,仿佛當他是瘟疫一般的存在。

祁家,從來就沒人在乎過他,

除了,那個人,

那個,他心尖上的人。

祁家大少爺祁珩,眉清目秀,模樣俊俏,從小就是個溫文爾雅的人,待人接物,從來都是謙卑有序,祁墨從來沒有看過他生氣發怒的樣子,功課也是出類拔萃,從未先生操過心,家裏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對他從來都只有稱贊,他對祁墨來說,就是耀眼的存在,從小,祁墨就十分敬佩他的大哥。而祁珩還有一點與衆不同的,便是他似乎從未如祁家其他人一樣,看不起祁墨。祁墨經常能看見他對自己溫柔地笑,每次說話,手總會揉揉他的腦袋,在先生抽查背書時,他會在一旁想方設法地悄悄提醒他,祁墨不允許外出,祁珩一有機會出去,便會帶回一串棕葉編織給他,有時是一只蚱蜢,有時是一條小龍……祁墨喜歡得很,把所有祁珩送他的棕編都當做寶貝一樣擺列在床頭,每日入睡前,都要拿起來喜滋滋地看上一眼。

祁珩從小就是個循規蹈矩的好孩子,唯一一次破例,便是祁墨求他。

那是鎮上一年一度的花燈節,早在節前,祁墨便聽府裏的我下人說那中央街上是如何如何熱鬧,五彩的花燈挂了滿街,從各地來了不少商人,街上多了許多新鮮玩意兒。說的祁墨心裏癢癢的,真想親眼瞧瞧這花燈節是如何熱鬧。

可是,這種熱鬧的節日,大娘是斷然不會讓他出去抛頭露面的,想到這,祁墨又傷心起來。當他得知花燈節當晚,祁府上下,除了他,都被獲準去參加花燈會時,心底更是難受。

很快便到花燈節當日,祁府門口點燃了燈籠,庭院裏挂滿了各式的花燈,連向來不愛熱鬧的祁老夫人說要出去這街上逛逛。祁墨聽着外頭人來人往的聲音,心底一陣落寞,最終還是沒忍住,找到了剛要出門的祁珩。

祁珩剛換好衣服,準備出門,便看到祁墨心事重重地走過來,便問道:“怎麽了?”

祁墨吞吞吐吐,小心翼翼地說道:“哥,我……我也想出去看花燈。”

祁珩一愣,有些為難地說道:“可是,娘不讓你出門。”

祁墨哀求道:“哥,我求你了,帶我出去看看吧,今天大娘也出門了,咱們在她回來之前回家,不會被發現的,我保證不在外面胡鬧,求你了,哥!”

祁珩看着祁墨那淚汪汪的眼珠子,心底一軟,咬了咬牙,說道:“好吧,我帶你出去,可咱們一定得在娘回來之前回家。”

祁墨聽了,興奮地抱住祁珩,祁珩吓了一跳,然後又笑着摸了摸祁墨的後腦勺。

十裏長街,一片火樹銀花,張燈結彩,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叫賣聲此起彼伏。

祁墨扯着祁珩的衣袖,興奮地左看右看,祁珩看着他歡呼雀躍的樣子,嘴角不自覺地彎了彎。

忽然,迎面撞上一個女孩兒,祁珩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快要摔倒的女孩兒,女孩兒吓了一跳,急忙從祁珩懷中彈開,臉色微紅。

祁珩趕忙拱手賠禮道:“姑娘,不好意思,我看你快摔倒了所以扶了你一下,若有冒犯,還請見諒。”

女孩兒搖了搖頭,說道:“哪裏哪裏,我要謝謝你才是。”

不知怎的,站在一旁的祁墨看到這場景,微微有些不悅,拉着祁珩的手說道:“哥,咱們快走吧,待會兒大娘該回去了。”

祁珩恍然回神,對着女孩兒略帶歉意地笑了笑,便拉着祁墨走了。

女孩兒卻一直看着倆人走遠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身旁的丫鬟叫了她好幾聲才反應過來,丫鬟說道:“小姐,該回去了,不然老爺夫人該擔心了。”

女孩兒點點頭,又轉頭看了一眼才往前走去。

祁墨拉着祁珩一直往前走,忽然看到天上有漂浮星星點點點的燈光,急忙扯着祁珩的衣袖問道:“那是什麽?”

祁珩擡頭一看,回道:“那是孔明燈,想放嗎?”

祁墨笑着點點頭。

祁珩去買了一盞孔明燈,和祁墨一起把燈撐開,然後拿出一支火折子吹了一口,伸進裏層下方用鐵絲固定的一塊方形蠟燭上,小心翼翼将它點燃。倆人一人拉着燈底的四個角,火苗越燒越大,燈慢慢地飄起來。

祁珩和祁墨放開手,看着孔明燈慢慢往夜空中飄去,最終和其他孔明燈飄在一起,像一顆顆漂浮不定的星星,從茫茫夜空中緩緩流過。祁珩仰頭看着天空,看得癡了,這夜空燈海中,不知埋藏了多少人的心願。而站在他身邊的祁墨,也在偷偷地看着他,然後羞澀地低下頭笑了笑,擡頭看着這漫天星光。

還未進祁府大門,祁墨便感到有些不對勁,心生一股莫名的寒意,果然,進入庭院,便看到正房中央,祁夫人正襟危坐,臉上泛着明顯的怒意。

祁珩一見,心裏咯噔一聲,卻還是鎮定地拉着祁墨向正方走去。

“娘。”祁珩來到房內,微微行禮,喊了祁夫人一聲,然後悄悄伸手戳了戳旁邊的祁墨。

祁墨有些發抖,這才回過神來,顫抖着喊了一聲:“大娘。”

祁夫人冷冷地看着他,問道:“我準許你出去了嗎?”

祁墨微微搖了搖頭。

“娘,是孩兒要帶他……”祁珩急忙說道。

“我沒問你。”祁珩話還沒說完,便被祁夫人打斷。

祁夫人轉過頭,接着問道:“那你為什麽還要偷跑出去?”

祁墨一聽,頓時吓得跪下,帶着哭腔說道:“大娘,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是我自己想出去的,不關大哥的事,全是我一個人的錯。”

祁夫人冷笑道:“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有工夫管別人,來人,家法伺候!”

只見下人拿出一根藤條,雙手呈遞給祁夫人。

祁珩一看,急道:“娘,祁墨還小不懂事,孩兒身為長兄,知法犯法,要受罰也應該是孩兒才對。”

祁夫人瞪了他一眼,說道:“哼,你以為你能免責嗎?來人,把他帶到祠堂,閉門思過一夜。”

話音剛落,祁珩就被幾個下人半拉半拽地帶了出去。

祁墨跪在地上,低着頭,瑟瑟發抖,祁夫人拿着藤條走到他面前,黑色的影子籠罩着他瘦弱的身軀。

“把手伸出來。”祁夫人命令道。

祁墨顫抖地伸出雙手。

“啪!”細細的藤條用力抽打在手心,頓時腫了起來,祁墨雙眼緊閉,用力咬着嘴唇,忍住不發出任何聲音。

當祁夫人把藤條收起來時,祁墨的手心已經血肉模糊,豆大的汗珠從頭上落下,滴在地板上,嘴唇已經被咬出血。

祁夫人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說道:“我說過的話,就是規矩,進了祁家,就要守祁家的規矩,你破壞了規矩,就要受罰,希望你好好記住這次的懲罰,以後,可別再犯了。”

說完便緩緩走了出去,留下虛弱到站不起來的祁墨。

祁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房間的,手像被刀割過一樣,連風刮過,都吹得生疼。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間似乎聽見敲門聲,想起身去開門,可身體卻像是有千斤重,無法動彈。迷糊間似乎有人推門進來。

祁墨聽到有人在叫自己,茫然地睜開眼睛,發現祁珩正坐在床頭緊張地看着他。

“哥”祁墨輕輕喚了一聲,用手肘撐起身子想要坐起來。

祁珩急忙按下他的肩,說道:“別動,你在發燒,先躺下好好休息。”

祁珩看着他沾滿血的雙手,心痛地說道:“怎麽會傷成這樣,娘太狠心了,來,我給你上點兒藥。”

祁墨這才發現他的身旁擺着一只藥箱。

祁珩從藥箱中拿出藥,用棉花沾了沾,然後小心翼翼地捧起祁墨的手,說道:“會有點痛,忍一忍。”

祁墨看着他,點了點頭。

祁珩輕輕地将藥擦在祁墨的手心,藥水滲進了皮膚。

祁墨瞬間直冒冷汗,但始終咬牙忍着,看着他痛苦的樣子,祁珩連忙輕輕在他的掌心吹了吹。

祁珩幫他上完藥,拿紗布将兩只手包裹起來。祁墨看着他生怕弄痛自己,小心翼翼包紗布的樣子,問道:“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祁珩被問得一愣,随即笑着揉了揉他祁墨的腦袋,說道:“因為你是我弟弟啊。”

只是……弟弟嗎?

祁墨有些失望地低下了頭。

一陣風吹來,海棠花紛紛飄下,祁墨又灌了一口酒,他看着自己的手,時至今日,然記得那沾了藥水的棉花輕輕摩擦在手心的所帶來的鑽心的刺痛感,如同千萬根細密的針刺在心尖。他擡頭望着這祁府的庭院,那大紅的喜字,像血染一般刺眼。

門吱呀地一聲開了,祁珩從房門裏走出來。似乎是沒料到深夜裏庭院還會有人,看到海棠樹下的祁墨時,愣了一下,正猶豫着到底要不要出去時,祁墨也發現了他,倆人的目光毫無預兆地撞在了一起。

祁珩猶豫再三,還是走了出去。

祁珩緩緩走到海棠樹下,祁墨只是淡淡掃了他一眼,又自顧自地灌了一口酒。

祁珩看着他說道:“都什麽時辰了,怎麽還不歇息。”

祁墨聽了,冷笑了一聲,站起來,兩眼深深地看着祁珩,說道:“哥,恭喜你,你要成親了。”

這幾個字,像一把把利刃,插在祁珩的心上,而祁墨的眼神,像冰冷的刀子,令他驀地感到害怕,甚至慌亂地低下頭,不敢直視。

祁珩看着桌上的酒杯,說道:“你……別再喝了,對身體不好。”

祁墨聽了,哈哈大笑道:“哥,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還管我這個?來,陪我喝一杯吧,就當我們兄弟倆敘敘舊,等你結婚了,怕是沒這機會了。”

說完,祁墨倒了一杯酒,遞到祁珩面前。

祁珩看着面前晶瑩剔透的酒液,接了過來,祁墨放開的時候指尖有意無意地掃過他的手背,令他感到一陣顫栗。

祁墨端起酒杯,和祁珩碰了碰,發出清脆的一聲響,說道:“哥,祝你幸福。”

祁珩再也受不了祁墨的這種眼神,冰冷的,無情的,絕望的,傷心的……深深刺進他的心裏,他無力抗拒,只得落荒而逃。

祁珩眼神閃躲,放下酒杯,心慌地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先回房了,你也早些歇息。”說完便匆匆離去。

祁墨看着桌上那只盛滿酒的酒杯,酒液微微撒了些,在石桌上暈開,苦澀地笑了笑。

夜已深,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戶灑進屋內,祁墨解開長衫,站在鏡子前,手在心髒的位置輕輕撫摸着,月光照在他的胸膛上,手指之下,心口處,竟然刻着兩個字:祁珩。

春節後,祁珩受夫人的囑托外出辦事,祁夫人說:“你也不小了,是時候讓你獨自處理一些事了。”

祁珩這一走,便是半月,這半月,祁墨卻覺得比半年還要長。

一日,祁珩終于辦完事回家,先去想祁夫人請了個安。

從正房出來後,便對着下人問道:“二少爺呢?”

下人答道:“回大少爺,二少爺一直待在房內。”

祁珩笑了笑,徑直走去了祁墨的房間。

祁墨聽到敲門聲,把門打開,見祁珩站在門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祁珩見他愣愣的模樣,笑道:“怎麽,幾日不見,不認識我了嗎?”

祁墨掐了自己一把,這才反應過來不是夢,頓時欣喜地沖上去抱着祁珩叫道:“哥!”

祁珩進屋後,将雙手背在身後,神秘兮兮地笑着:“你猜我給你帶什麽東西來了?”

祁墨搖了搖頭。

只見祁珩從身後拿出一支西洋鏡,長筒狀的鏡身上雕刻着不知名的花紋。祁珩将祁珩拉到自己身前,貼着他的背,将稍細一些的鏡口湊到他眼前,說道:“看看。”

祁珩将眼睛對了上去,驚奇地叫了一聲。

他不僅能看到遠處丫鬟臉上的表情,還能看清那海棠樹的每一片葉子,甚至能看到後花園裏祁夫人頭上戴的什麽簪子。

祁珩看着祁墨高興地拿着西洋鏡愛不釋手的樣子,寵溺地笑了笑,問道:“喜歡嗎?”

祁墨的頭點得和小雞啄米一樣,說道:“喜歡。”

此後的多少個夜裏,祁墨總是悄悄站在窗邊,将祁珩送他的西洋鏡放在眼前,看着站在海棠樹下的英俊青年。

祁墨心想,只要能待在他身邊,兄弟又何妨,至少,他的位置是獨一無二的。

端午節前,祁府迎來了貴客,城北茶商宋老爺帶着府上的千金來祁府做客,祁宋兩家是世交,祁老爺年輕時曾和宋老爺有不淺的交情。

天還未亮,祁墨就看到府裏的丫鬟仆人在忙忙碌碌地打掃,廚房也一早就忙得不可開交。便問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丫鬟回道:“哎呀二少爺您有所不知,今兒城北宋老爺要帶着宋家千金來祁府做客,咱們兩家可是世交哩,宋老爺年輕時在外做生意,去年才這家鄉定居,祁老夫人早在前幾日便吩咐府上所有下人要好好招待。”說完便急匆匆地去忙其他事了。

晡時之前,宋老爺一家終于到了。

只見祁老夫人親自站在門口,祁珩和祁墨跟在身後,所有下人也站在門口排開,門外轎子一放下,祁老夫人笑意吟吟地出去迎接。

祁墨一擡頭,便看到一位約莫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頭戴黑色瓜皮帽,身着褐色上等絲綢長袍,眼角爬着細細的皺紋,想必這便是宋老爺了吧。在他身旁,站着一位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女子,柳葉眉,杏仁眼,嘴角兩旁各有一個淺淺的梨渦,正挽着宋老爺,笑吟吟地喚了祁夫人一聲:“祁姨。”

不知怎的,祁墨看着面前的女孩兒,總覺得有些眼熟。

祁老夫人握着女孩兒的手,笑道:“哎呀,這是雲煙吧,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真是越長越漂亮了,宋老哥,你這女兒生得真是讨喜啊!”

祁珩上前走了一步,對着宋老爺行了個禮,叫道:“宋伯父好。”

宋老爺一看,笑道:“弟妹,這是小珩吧,上一次見他時還在學走路哩,一晃眼,都長成英俊的小少爺了。”

祁墨見狀,也上前一步,學着祁珩叫了宋老爺一聲伯父。

“這位是……”宋老爺看着面前的少年問道。

祁夫人連忙回答:“這是小珩的表弟,家裏人都去世了,無依無靠,便把他收留到府上了,正好和小珩可以做個伴。”

宋老爺笑道:“原來是表弟啊,我還以為是小珩的弟弟呢,這眼睛,長得和老祁年輕時一模一樣,弟妹,你們祁家真是好福氣啊,這個個生得模樣俊俏,風度翩翩,将來這鎮上的女子怕是要遭殃了。”

祁夫人有些尴尬地笑道:“宋老哥,您說哪的話。”

寒暄了一會兒,祁夫人便趕忙請宋老爺一家進屋坐着。

那叫做雲煙的女孩兒從祁珩身邊經過時,羞澀地看了他一眼,便趕忙低下頭向前走去。

祁墨看在眼裏,心底隐隐不快。

等人都走進去時,祁墨對祁珩說道:“哥,你不覺得那個宋小姐很面熟嗎?”

祁珩想了想,搖搖頭說道:“我好像沒什麽印象啊。”

祁墨還想說什麽,祁珩扯了扯他的袖子,說道:“快進去吧,待會兒娘又該罵了。”

晚飯已經備好,所有人按照長幼順序坐好,祁夫人和宋老爺坐在主座,祁墨坐在祁珩旁邊,宋小姐坐在他們對面。

席間,宋老爺忽然問道:“哎,怎麽不見曼君呢?”

祁夫人笑道:“曼君前年便成親嫁人了,她的夫婿是城南陳員外的大公子,今年剛生了個大胖小子。”

宋老爺吃驚道:“什麽?曼君都嫁人了,哎呀,這,我都沒來得及準備賀禮。”

随即又感嘆道:“唉,時間過得太快了,上次見她,還是個小姑娘,一晃,我都離開這兒這麽多年了。” 祁夫人也感嘆道:“是啊,孩子們長大了,咱們也老了。”

宋家小姐席間偷看了祁珩好多次,每次都偷偷看上一眼,又羞澀地低下頭。

這一切,祁墨全看在眼裏。

可被偷看祁珩卻毫無察覺,一會兒安靜地聽着長輩談話,一會兒給祁墨夾菜。

一頓飯下來,祁墨是憂心忡忡,幾乎沒動筷。

祁夫人幾個小輩吃得差不多,忽然問道:“雲煙從來沒來過這兒吧?待會兒讓祁珩帶你去這府上的後花園逛逛,這後花園可漂亮了。”

說完,又轉頭對身旁的祁珩說道:“小珩,還不帶雲煙妹妹出去走走。”

祁珩一愣,随即站了起來,說道:“是。”

祁墨看着祁珩和宋小姐一齊走了出去,皺了皺眉。

祁夫人看着出去的兩人,笑着問旁邊的宋老爺:“宋老哥,這雲煙也到了該嫁人的年紀了,心中可有意中人?”

宋老爺一聽,笑道:“哎喲弟妹,這女孩子家的心事,怎會告訴我這老頭,不過她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想是還沒有吧。”

祁夫人一聽,接着說道:“宋老哥,你看我家祁珩怎麽樣?”

宋老爺一愣,問道:“這……這是何意?”

祁夫人笑道:“祁珩老大不小,也到了該娶妻的年齡了,祁珩未娶,雲煙未嫁,咱們兩家是世交,門當戶對,這要是親上加親,豈不更好?”

坐在一旁的祁墨聽到這,吃驚地看着祁夫人,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

宋老爺聽罷,哈哈大笑:“弟妹,咱們可真是想到了一塊兒啊,不瞞你說,我也正有此意,只是這兩個孩子剛認識,還是先處一段時間,培養一下感情,咱們來日方長,不着急。”

祁夫人連連點頭應道:“宋老哥說的是,咱們來日方長。”

祁墨聽到這,猛然擡頭,吃驚地看着祁夫人,愣了好一陣子,對着祁夫人說道:“大娘,我……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了。”

祁夫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去吧。”

宋老爺見狀,連忙問道:“喲,怎麽了這是,怕是要請個大夫來看看吧?”

祁夫人卻笑道:“沒事兒,這孩子從小就這樣,只是怕生而已。”

祁墨一陣恍惚,跌跌撞撞地回房,一路上,祁夫人那句“親上加親”一直在腦海裏盤旋。他跌坐在床上,忽然看見床頭祁珩送他的西洋鏡,拿起來走到窗邊,對着後花園的方向看,卻看到祁珩正與那宋小姐在花園裏并肩走着,相談甚歡,不知祁珩說了什麽,逗得那宋小姐捏着手帕嬌羞地笑。

祁墨再也看不下去,把西洋鏡扔在一旁,坐在地上一直發呆。

祁府的後花園內,祁珩和宋家千金宋雲煙正并排走着,一時之間,倆人都沒有說話,氣氛有些尴尬,祁珩想,這氛圍太過沉悶,自己好歹是個男人,理應主動些。

想了半天,祁珩終于憋出一句:“今夜的天氣還挺好。”

宋小姐一聽,笑道:“你不覺得這句話令氣氛更尴尬了嗎?”

祁珩聽罷,也笑了起來。

忽然,宋小姐問道:“祁少爺真的對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嗎?”

“呃……”祁珩一愣,使勁兒想了半天,有些尴尬地搖了搖頭。

宋小姐接着說道:“我們見過的,花燈節,你救過我。”

聽到這,祁珩忽然被點醒,終于想起來:“哦對對對,你是摔倒的姑娘?”

宋小姐羞澀地點了點頭。

祁珩說道:“真是失禮失禮,我居然現在才想起來。”

宋小姐搖了搖頭,說道:“哪裏哪裏,我才失禮,上次都沒來得及好好謝謝你。”

祁珩也擺了擺手,說道:“宋小姐說笑了。”

祁墨坐在凳子上,呆呆地看着桌上的蠟燭發呆,連敲門的聲音的都沒有聽見。

祁珩敲了好幾下,房裏都沒有動靜,還以為裏面沒人,剛要走,門吱呀地一聲開了。

祁墨一開門,便看到祁珩擡着幾盤小菜,兩個饅頭站在門外。

祁珩一進屋便問:“怎麽一直不開門?”

祁墨回答:“我……我不小心睡着了。”

祁珩急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問道:“怎麽,不舒服嗎?”

祁墨搖了搖頭,問道:“你怎麽來了,宋伯父他們回去了嗎?”

祁珩回答道:“早走了,回去時丫鬟說你回房了,晚飯時看你都沒吃幾口飯,所以拿了一些吃的來給你,你真的沒事吧?”

祁墨搖了搖頭,說道:“沒事,只是有些累了。”

祁珩點了點頭,說道:“沒事就好,那你休息吧,我先回去了,記得把東西吃了。”

祁珩剛轉身要走,祁墨叫道:“哥!”

祁珩轉過頭來,問道:“怎麽了?”

祁墨說道:“沒事……我……你和宋小姐都說了什麽?”

祁珩聽了,有些興奮地說道:“對了,說起這個,你知道這個宋小姐是誰嗎?”

祁墨不明所以地搖了搖頭。

祁珩接着說道:“那次花燈節,咱們在街上碰到的那個姑娘,記得嗎?”

這一說,祁墨猛然想起,怪不得,從看見這個宋小姐的第一眼就覺得那麽眼熟。

看着祁珩的樣子,祁墨忽然問道:“哥,你喜歡她嗎?”

祁珩被問得一愣,問道:“為什麽這麽問?”

祁墨卻沒回答,重複道:“你喜歡她嗎?”

祁珩說道:“我們才見幾次面,怎麽談得上喜歡不喜歡的。”

祁墨又重複道:“你喜歡她嗎?”

不知怎的,祁珩感到祁墨的聲音裏帶着一絲的絕望,擡頭看着他的眼睛說道:“我只把她看作一個小妹妹。”

祁墨垂下頭,說:“呵,是嗎?”

祁珩看着祁墨的樣子,和平常似乎不太一樣,剛想說點什麽,祁墨卻擡起頭來,對他笑了一下,說道:“哥,我有點累了,先休息了。”

祁珩點點頭,說道:“哦,好,那你先休息吧,我走了。”

祁墨沒再說話,将門關了起來。

祁珩走後,祁墨緩緩走到櫃子前,拿出一只紅木雕花木盒,裏面靜靜地躺着一只翡翠的玉簪,耳邊響起了娘親臨走時對他說的話。

祁墨仍然記得,當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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