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章節

,這個年輕人神采奕奕地向自己展示如何識破騙局,一臉自信,朝氣蓬發。他那時是真有點喜歡的。

然而,就是這樣漂亮、驕傲、得意的面孔,現在只能慘白地流着冷汗。

他不該騙程蘭,無論如何,都不該欺她。

李琅玉咬着唇,促使自己不喊出來,這是他最後的底線。程翰良将他抱到寫字臺上,無關物品被揮到地上,騰出一片空間。他解了李琅玉身上的繩子,握住那油光水滑的腰部,繼續進攻。自始至終,都是一副冷淡樣子。

李琅玉一陣陣顫動着,嘴唇哆嗦着,被牙齒咬破的唇瓣上都是不斷外淌的鮮血。他兩眼發昏,眼前是大片白光黑光交錯,身軀由最開始的疼痛轉到麻木的冰冷。

屋子最上方是繪有西洋花卉的牆頂,顏色端莊傳統。李琅玉卻覺得那些圖案亂糟糟,它們在眼前不斷旋轉,仿佛沒有盡頭似的。

在這種真假錯亂的意識中,他忽然看到懸挂在牆壁上的一幅書法,筆走龍蛇,鬥大的飛墨快要濺出來了,他看着看着,心裏複蘇出麻麻的疼痛。是梁啓超的題字。

那是多少年前,北平還是春天,沈知蘭在樹下繡玉蘭花,阿姐明畫幫忙纏線,傅平徽在院子中央使那根紅纓銀槍,他正學習歐陽詢書法,不得其領,纏着父親教他練字,傅平徽拿他沒法,問他要寫什麽,他前日剛背完梁啓超的文章,想起裏面一句話,便說,我要“前途似海”。傅平徽笑着握住他的手,提筆而書,“好,我們家明書要前途似海。”

春光十裏,少年中國,前途似海。

1929,民國十八年,己巳春。

你看,他還記得。

李琅玉随手摸上臉龐,一觸竟是大片滾燙的淚水,什麽時候流的。他完全不知。他用手臂蓋住雙眼,那些惱人的液體卻不停往外冒,口中發出輕輕的顫音。

程翰良突然停了下來。

他的臉上終于浮現出一絲人情味,他觸上那只手臂,想挪開去看下面的情形,但最終又沒有這麽做。他看到對方在喊着什麽,聲音很小,于是伏下去貼在李琅玉腦袋旁。

聽見的是一串顫抖的氣音,在喊:“爸……爸……爸……”

喊得他心慌意亂,最後渾然不覺地吻上了對方的耳垂,吻上那鹹熱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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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警衛在午休過後來敲門,裏面許久沒有動靜,應該差不多了。

一地混亂,碎片紙屑到處都是,那位姑爺氣息奄奄地躺在地上,成了具人儡,仿佛被抽掉了生命。

他們只是瞟了一眼,并無多少驚訝,軍姿站得挺拔,臉上甚至沒有表情。他們一絲不茍地向程翰良彙報,聲音洪亮,程蘭已經被送回到主宅,只是吃了點安眠藥,其他并無大礙。

程翰良一直背對着他們,簡單“嗯”了一聲,悶啞悶啞的,就再沒開口。

等了半晌,其中一名警衛問,人要解決嗎?

解決的意思有很多種,但在這裏,只有一種。

程翰良目光掣動,微微渙散地投到眼前書架上,李琅玉就躺在他的後側方,只要稍稍偏頭便能看到,他僵直了脖子,不回頭,眼底閃過多種琢磨不透的意味,瞳孔漸漸縮小,像退潮一樣緩慢,最後成了一點陳年墨跡落在眼珠中央。

“找個地方,扔了。”

最終,他這樣說道。

張管家回到程宅是在傍晚,天上下了雨,其實他中午之前就能回來,但那位上海富商聽說他是程四爺的人,便留他吃了早茶,端上來的幾盤點心到底不同北方,更何況他素來喜辣,不好下口,為避尴尬便胡天海地與人聊了起來。

這會兒進了家門,他問一個丫頭,小姐找到了嗎?

“找到了,不過姑爺沒回來。”

看樣子是解決了。那調查的事情還有必要嗎,雖然他認為并沒有什麽重要線索。

張管家把氈帽抓在手心裏,來回踱步想了想,最後還是打算去找程翰良。

程翰良從抽屜裏拿出一團塊狀物,是從廣州帶回來的那塊紅翡,色澤鮮明豔麗,他摸上那些尖硬的棱角,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脫離風化層的原料都是這樣子,然後被送去打磨加工,但比起那些放在櫃中的玉器,程翰良更喜歡收集現在這種,從頭到尾都是尖銳的,雖然很容易頭破血流。

世上美玉千千萬,或豔麗玲珑,或光滑圓潤,都不是他要的那塊頑石。

張管家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番景象。程翰良收回神思,問他可查到什麽。聲音倦倦的,似乎很累。張管家一五一十托出那位富商的底,說了大半天,與李琅玉也沒多大幹系,只不過是贊助了央大的留學項目,登上當地的報紙,還被《新潮》雜志采訪了一次。人嘛,有錢了就想謀名。

程翰良撐着太陽穴,也不知道有沒有認真在聽,張管家給他倒了一杯茶,端過去時又想到一點:“那老板的話不像有假,他确實不認識李琅玉,不過他說贊助這個想法是他曾經的一位姨太建議的。”

程翰良銜着杯柄,喝下一口也沒接茬,張管家瞧這樣子多半是沒興趣了,便準備離開。

就在他轉身時,忽然聽到程翰良問道:“那姨太是什麽人?"

這一問讓他立馬回憶,奈何白天侃得太多,關于這姨太也不過随口一提,“是北方人,叫白……白,白什麽來着。”他記得那名字怪秀氣的,好像是春還是秋什麽的,這年紀一大果真記不住事了。

程翰良蹙着眉頭看他,張管家冥思苦想,突然腦內一下疏通,忙道:“白靜秋!”

聽到這個名字,程翰良神情一僵,握着杯柄的手指好像也黏住了,心底猛地“咯噔”了一聲,仿佛鼓缶震響,一種呼之欲出的悸動在胸腔裏來回奔走,紮進血肉中,他坐直身,左手緊緊攥着石頭,眼中是少有的錯愕,“誰?"聲音竟有些顫抖。

“白靜秋。”張管家以為他沒聽清,又重複了一遍。

程翰良身子震了震,漆黑的瞳孔陡然睜大,這樣子繞是張管家也從未見過,他擔心地想詢問,還未開口,程翰良霍然起身而出。

所有人都膽戰心驚,唯恐遭殃,程四爺一回來便接連大發雷霆,可是小姐已經找到了呀。

張管家走出書房,不多會兒,便聽到大廳裏程翰良對兩名警衛的怒吼:“人呢!你他娘的把人給我扔哪了!”

章二十一

李琅玉醒來時,半個身體泡在水中,小石子顆粒黏在臉上,刺骨的冷從腳底往上湧,河水一樣嘩嘩撲上來,伸手便是一個耳刮子。

他嘴唇幹得發緊,上下一圈起了層皴裂的薄膜,也是天見可憐,幸好下了雨,他像株荒漠野草,接燈漏似的竭力汲水。那倆警衛把他從上面扔下來,順着石塊撲就的斜坡,讓他滾到河畔邊,任其自生自滅。

李琅玉擡頭望去,随處可見的花崗岩嵌在土裏,凸出紮人的一端。離地面看似不遠,但這距離也不算短。他弓起身子,從河中緩緩爬上來,然後鞋底撐地,卯了口勁想站起來,只是用力的一剎那,骨架子立馬找到了酸軟的感覺,他結結實實地紮到地上。

沒有死,但結果慘烈。

李琅玉摳了一抔土,指甲裏都是黑泥,他貼着地面咽下幾聲喘息,每一聲都是蓄勢的水壩,在等着大壩決堤。愈來愈急的雨水沖走了臉上的髒漬,視線被澆得一片模糊,諸多過往混着雨聲像瓷罐一樣摔了開來,他的人生被碎片劃得破爛不堪。

他又想起來了,那段醜陋記憶。

那是十年前,逃難途中發生的一件事。

白靜秋剛剛喪夫,帶着他和李竹月暫住在避難房裏,四十多個人擠在一屋,天南地北,三教九流,打架的小流氓,聽不懂的地方口音,熱烘烘的汗臭,俨然就是個濃縮的小社會。那半年,李琅玉鮮少與人說話,見誰都是一副冷冰冰模樣,到了晚上,怕白姨發現,就默默躲在被子裏哭,哭到夢裏,也就回家了。

避難房人多髒亂,天氣稍有溫度便帶來各種病症。李竹月發了高燒,許久不退,李琅玉也染上感冒,而外面打仗,藥品稀缺,價格狠命上漲,一時手頭有些緊。起初他們向周圍借錢,但那些難民表示你們是北方來的有錢人,穿的用的明顯就跟大家子不一樣,有什麽資格哭窮。白靜秋沒法,把能當的都拿出來,帶着李琅玉去當鋪。

那當鋪老板随口給了個低價,便不再更改,白靜秋懇求他,他才用雙淫眼打量過去,一臉的生`殖`器騷腥味。李琅玉站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白靜秋讓他在門外等,這一等,便從驕陽熱烈等到了日落西山,天際是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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