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章節

他想說點什麽,而他在夢裏一意孤行,與程翰良針鋒相對,最後演變成令他頗感難堪的畫面,反複幾次,他明知是夢,卻像被鬼壓床一樣醒不過來。

等到清晨,後背大汗淋漓。

李琅玉有時想,那個夢裏的自己怎麽就不肯冷靜下來,還那麽愚蠢頑固,甚至他都覺得有點生氣,可是他又想到,現實的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而且更糟糕。

這是非常折磨人的。

這天晚上,李琅玉起了床,打算去樓下坐坐,不成想大廳兀自亮了盞落地燈,是程蘭,她也睡不着,拿了本書在看。

兩人都愣了愣,自落水一事後尚未好好相談過。

他棄她跑了,街上的人看到了,程翰良聽到了,那她,也應該是知道的。

李琅玉微微低頭,走了過去。

程蘭看的是清少納言的《枕草子》,文字天真愉悅,正好适合消長夜。她并沒有提及那天的事情,反而說起讀的內容來。

她說真好,李琅玉回道,是寫得很好。

不,我是說人。她撫摸着書頁,有些感慨。“我最喜歡這句。”她指給李琅玉看——桃花初綻,柳色亦欣欣然可賞。

這确然是很可愛的一句,李琅玉浮出很淺的笑意。然後,他遲疑稍稍,最終還是繞回元宵。

“那天你為什麽要去船上,那些船看樣子便是年久未修,許願這種事也不過是商人弄的噱頭,當不成真。”

程蘭撇過臉,抿着嘴巴有半會兒,才開口道:“其實上次你從廣州回來,我便覺得你好像有點變化,每日過得也不如以往開心,瞧着像有什麽心事,可是你不願告訴人,我也就不好過問。元宵那天,我與你出去,也是想讓你散散心,至于許願一事,我當然知道不能當真。”她随意笑了笑,“只不過人總要有個寄托,如果它真能實現願望,讓你順順心心,像以前那樣,憂啊愁啊別來煩你,那也是好的。”

這一番貼心貼肺之言讓李琅玉不由哽住,“你……你為什麽,要對我好?”根本就不值得。

這話問得奇怪,程蘭也覺詫異,“我們,不是一家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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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這三個字讓李琅玉驀地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幅舊畫面,眼底在昏暗中浮出濕潤。他別過腦袋,咬着下唇,咬出一片泛開的紅。

程蘭見狀,緩緩嘆了口氣,“我知道,你還在為‘入贅’一事耿耿于懷,也是,這對于男子來說确實不大體面,周圍總會有人談起這些。可是,我們畢竟是讀過書的,這都是陳年之見,結婚嫁娶本就是兩個人的事,他人說什麽也幹系不了什麽,我們自己把日子過好,對得起自己就行。”

“不是!不是這樣的!”李琅玉急急搶辯道。

“那又是怎樣?”

“是……”話頭如落下的箱盒蓋,戛然而止。是我騙你,欺你,瞞你,诓你,算計你,從未好好對過你。他這段時間常常看不到出路,覺得人生漸漸變得只有碗口大,他困在裏面,四面環壁,回過頭望去,一無所有。

可是他真的找不到路啊。

李琅玉突然捂住胃,一點一點彎下腰去,先是猛烈的咳嗽,再是作嘔般想吐。

程蘭連忙問他怎麽了,等他擡起頭,臉上全是濕漉漉的一片,眼圈的紅色都潑了出來。

他抓着她的手,難抑哭腔道:“你有沒有想過,是我問心有愧呢?”

程蘭怔在原地,那雙搭在她手臂上的手忽然灼燙起來。前段時間,程翰良總對她說些奇怪的話,她也知道是旁敲側擊,句句都指向李琅玉,可猜想是虛的,她不至于為點胡思亂想就去懷疑一個人。

“說來奇怪,我本是因為溺水而昏迷,但在那段時間裏,似乎夢到了許多不曾見過但又很熟悉的景象,我站在火海裏,屋子的木梁一根根塌下,覺得甚是懼怕,現在想想仍然心有餘悸。”

李琅玉将頭埋在她的肘窩裏,肩膀仍在顫抖着,程蘭看到他頂上的發旋,這莫名激起了女人骨子中的母性,想去照顧他。

“琅玉,你若真有心事,不妨說出來,兩個人一起想總比一個人好。”

可是這事,他說不出口,也不知從何而提。

他搖搖頭,在倉皇無措中一遍遍說“對不起”,十遍百遍,這世間最無用的話語,也是世間最無可或缺的話語。

程蘭扶着他,最終什麽都沒說,也沒問。沙發上的書還攤開着,裏面夾着張摘寫。

“春天黎明很美。

夏季夜色迷人。

秋光最是薄暮。

冬景盡在清晨。”

她想,大抵因為這是冬日夜晚,所以才一片狼藉。

若是清晨呢?

若是清晨呢……

又過了幾日,許媽念叨着四爺傍晚就回來了,趕巧還有些餃子皮,正好下個整鍋給四爺接風。程蘭在桌子旁幫忙和肉餡,将餃子捏成小錦鯉狀,擺成一圈,十分好看。

李琅玉走了過去,默不作聲幫着一同忙活,許媽微微詫異,道:“姑爺看樣子好多了。”

李琅玉半晌才擡眼,神情迷茫,仿佛剛睡醒。

“姑爺和來時那會簡直判若兩人,半年時間話少了許多,也瘦了,便是我這個做下人的,都怕是哪不周到虧待了你。四爺還時不時差點我做些中你胃口的,知道你愛吃甜,湯啊粥啊要我多放點紅棗入味。”

李琅玉垂下眼,捏着柔軟的面皮折成一道道褶子,淡淡道,勞您上心了。複又等了一會兒,補了句,是我性子不好。

整個人都柔和下來。

吃過午飯,月巧前來稱說外面有人找程四爺,聽聞不在後又問是否有位李秘書,她拿不準,便來求問程家姑爺小姐。李琅玉一聽,想是廣州熟人,便讓月巧帶客人進來。

果然,一逢面,正是那因賭石結緣的萬祥翠老板——汪富珏。

且說上次一別後,汪富珏金盆洗手,關了店鋪,回家與妻兒常住。這次來北平,一是有件舊物想交給程翰良,二則是帶家人來北方看看。

他笑說,廣州這會兒回了點暖,之前濕冷濕冷的,家家棉被都悶出潮,不曬就起味,這北平果真不一樣,沒想到還在下雪,可憐衣服帶少了,只能到這買幾套。

他又道,孩子上高小了,還沒到北方來過,這次也是讓他圖個新鮮,趕巧,他頭次碰到下雪,別提有多興奮,昨日在外玩雪太久,夜裏就打了噴嚏。

李琅玉含笑附和幾句,問需不需要點藥,家裏正好有。

汪富珏只說不用,問:“四爺什麽時候回來?”

“大概傍晚,是有什麽急事嗎?”

“确實是件要緊的東西,對四爺來說。”汪富珏從懷裏掏出一個紅櫻桃木小匣子,最上面是镂空工藝,仿古窗格樣式,抛了層光,周圍用陰刻手法雕着蘭花作點綴,另有一對燕子立在窗頭,大概是“願如梁上燕,朝暮來相見”這般寓意。

通常來說,珠玉還得美椟配,做工如此精致的木匣定是為了來裝貴重飾物,而有些人會專門給這種定制取個名,諸如“一色春”、“東仙”、“天香”、“小玲珑”。汪富珏将盒子翻過來,露出盒底,刻着“青晴”二字,簡簡單單。

“四爺讓我刻的,剛好那年春光豔麗。”

而不知為何,李琅玉首先想到了“故人歸馬踏青晴”。

“這是用來裝什麽?”李琅玉問道。

“那是很久之前,程四爺找我,給了我塊白玉,讓我仔細雕琢說是送人。等我雕好後他想要個匣子,店裏的他看不上,我便專門做了眼下這個,只不過那時他有急事突然走了,這匣子一直留我這裏,上次在廣州,我被那賭石的事情弄得焦頭爛額,也忘了這茬。”

李琅玉一手撐着臉頰,中指輕輕敲打着桌面,他随意問道:“那你可知他送給誰?”

“這就不清楚了。”汪富珏想了想,繼續道,“不過那玉對四爺确實貴重,他說是當年拜入師門時,他師父送給他的。”

李琅玉神情一僵,瞳孔陡然睜大,再張嘴連舌頭都變鈍了,“他,什麽時候找你的?”

“六年前吧……對,六年前,農歷五月初三,我記得那玉的背後是這日子,他讓我特地刻上的。”

農歷五月初三,是他生辰。是那塊玉,是他扔掉的那塊玉,從他父親手裏留下來的那塊玉,他扔掉了!

李琅玉當場愣住,仿佛有噼裏啪啦的冰雹子打在頭頂,砸得他格外清醒,清醒到心肝脾肺抽離到身體外面,眼耳鼻口四處分離,他都還能感知一切。

不久,待汪富珏走了,李琅玉獨自來到後院,推開門,半晌不動站在門邊。

大地上是無邊的白,老天爺還頑固地在撒鹽,瞧着浪費,卻無半點心疼。

李琅玉望着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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